謝珽勾了勾唇,目光掃過她錦繡襦裙,纖細腰肢,落在她眉眼間。她閑居家中略施薄妝,眉眼極是嬌麗,隻不過嬌憨歡喜之外,眸底尚未褪盡的朦朧霧氣,連眼圈都是泛紅的,分明是哭過。


    喬懷遠那狗賊竟有這般分量?


    不知怎的,謝珽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有點犯悶。


    ……


    回到主屋後,阿嫣一麵命人奉茶捧果,一麵尋了幹淨衣裳來給他換。因謝珽晝夜趕路疾馳而歸,且出征在外行裝從簡,這身衣裳已有數日沒換洗,想必也沒多少空暇擦洗。


    遂命人抬水,勸他先到浴房洗去風塵。


    謝珽雖身份尊貴,這些年沙場上摔打慣了,一旦執劍騎馬,有些事就不太講究。


    瞧小姑娘一個勁的催他沐浴,還當是連日奔波後捂出了汗臭味,熏著她了,便聽從她的安排,先換了衣裳,順道連頭發也洗了。片刻後換了身衣裳出來,整個人複歸清爽挺拔,神采奕奕。


    桌上沏的峨眉雪芽晾得正溫,清香馥鬱,葉底嫩綠。他啜了一口,抬眸瞧向阿嫣,就見她紅袖微搖,嫩白的手攥著小銀刀,破開香橙後,剝了放在他跟前的瓷盤。


    溫柔之鄉,果真比粗豪軍漢體貼得多。


    謝珽心中暗歎,臉上卻仍是慣常的清冷,帶著少許肅然,道:“楚嬙逃婚的緣故,尊府近來可給你遞過消息?”


    “倒還沒跟我提起過,隻說堂姐在我出閣後的第三日回家,被伯父施了家法,痛打了十幾板子。後來大堂兄回去,轉述了殿下和母親的話,加上家父得知後震怒修書,迫著家祖母點頭,將她送去了道觀清修,衣裳首飾和照顧起居的丫鬟,半個都沒讓帶。”


    這般懲罰,姿態倒是做得挺足。


    隻可惜關乎褃節的事,到底沒辦好。


    他取出個長約寸許的小信筒,遞到阿嫣跟前,道:“楚安曾遞消息過來,說楚嬙先前曾遇到個做客京中的女子,自稱魏州來的,說了許多汙蔑謝家的話,令楚嬙心中萬分懼怕,冒死逃婚。那女子在你出閣後消失無蹤,楚安沒能追查到。她的底細,都在裏麵。”


    阿嫣聞言微詫。


    她最初以為楚嬙是被謝珽那狠厲無情的名聲嚇到了,不願下輩子守活寡受苦,才逃了婚,原來背後竟真的有人攛掇?


    取出信筒裏藏著的薄箋,上頭小楷如蠅,細密卻簡明的陳述裏,隴右二字赫然映入眼中。


    她心頭劇跳,愕然道:“又是鄭家?”


    “鄭獬早有預謀。”謝珽沉眉頷首。


    他是快回到魏州城時才接到這密信的,若早知是鄭獬搗鬼,這回和談時該更狠些,剁掉他那隻四處亂伸的手才是。


    謝珽眼底的蔭翳一閃而過。


    阿嫣瞧著他眼底寒色,很快明白了用意,遂肅容道:“殿下放心,我知道其中利害。謝家雄兵重權,難免樹大招風,處心積慮想借婚事挑起事端,借朝廷的手削弱謝家的,又何止鄭獬?我定會修書給家父,請他務必看清利害,絕不遭人謊言蒙蔽,招來禍事。”


    她說得鄭重,小小的臉上籠了薄寒。


    謝珽未料她領會得這樣快,倒有點意外,“楚嬙若有你半分機敏,就不會做出那麽愚蠢的事,平白給太師府抹黑。”


    “她不配做祖父的孫女!”


    阿嫣咬牙低聲,神情不屑而堅決。


    謝珽自認識她以來,小姑娘總是謹慎溫柔,除了泥塑的事上懟他之外,重話都沒說過半句,瞧著就跟個乖巧膽小的小兔子一般。此刻聽見這話,倒是心頭微動——看來她也不是麵團脾氣,至少事涉過世的老太師時,小心藏著的爪子就露出來了。


    還挺好的。


    他不自覺勾了勾唇,因日色將暮,稍歇了會兒,便與阿嫣一道用飯。


    ……


    是夜,謝珽仍留宿在春波苑。


    沙場上奔波甚久,如今燈昏燭黃,瞧著美人親自鋪床熏香,竟令謝珽無端心生愜意。因近來頗為勞累,他今晚便沒打算翻書到深夜,在阿嫣睡下去沒多久後,就熄燈鑽進了被窩。


    時近中秋,如銀月色照入床幃,給少女的臉上鍍了層柔和的光芒。


    謝珽原以為滿身疲累,定能迅速入睡,誰知躺下去,鼻端聞到紅綃帳裏淡淡的香氣,仍有點心浮氣躁,難以靜如止水。


    他竭力凝神,悄悄往外挪了挪。


    阿嫣原本快入睡了,被合歡錦被蹭出的輕微動靜擾了睡意,不由疑惑地睜開眼,側目瞧向他。


    謝珽與她的目光撞個正著。


    “殿下往裏些吧,別太靠外麵,免得夜裏掉下去。”阿嫣好心相勸,眸底睡意懵然,語氣亦平靜無波,分明是半點都沒旁的心思。


    拜了堂的夫君、生龍活虎的大男人睡在身邊,她睡著了就往懷裏鑽,這會兒同榻共枕,她心裏竟然沒半點波瀾?


    謝珽忽然有點不平衡了。


    他覷著她,忽而翻身,拿手肘撐起半幅身子,往她跟前湊了湊,也沒說話,隻拿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她的唇與眉眼,幾乎令鼻息交織。


    阿嫣猝不及防,下意識往被窩縮了縮。


    就見謝珽閑著的那隻手摸到胸前,隨手解開兩粒盤扣,將緊實光潔的胸膛送入她眼簾,低聲道:“寢衣穿著太熱,得解開些。又怕你管不住手,夜裏偷偷摸我。”


    這是什麽話呀!


    阿嫣大窘,目光掃過他若有所指的眼神和光著的胸膛,臉上騰的燒紅了起來,不無羞怒地瞪了她一眼。而後翻了個身,腦袋貼著裏頭帷帳,幾乎將身子鑽進牆裏。


    她沒吭半聲,耳尖卻早已紅透。


    謝珽頭回調戲小姑娘,竟得如此奇效,頓覺胸口舒暢,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第19章 抱回   “好端端的,你怎麽哭了?”……


    當天夜裏阿嫣睡得老實,大抵是暗中跟謝珽賭氣,腦海裏有根弦悄然繃著,整晚都緊挨著裏頭帷帳,半寸兒都沒往外挪。


    更別說趁夜摸他了。


    清晨醒來,兩人惺忪的目光碰到一起,她也迅速挪開,隻悶聲道:“殿下既醒了,我叫人進來伺候吧。”


    “不必,我不慣讓人伺候。”


    謝珽說罷,起身下榻時又瞥了她一眼,“昨晚睡得倒很老實。”


    “我睡覺向來規矩。”阿嫣低聲。


    好一個睡覺規矩!


    前兩晚是誰大半夜往他懷裏鑽的?


    謝珽瞧著她那不服氣爭辯的小模樣,差點笑出來。念著小姑娘臉皮薄,他也沒戳破,隻說天色尚早,讓阿嫣再眯會兒。


    他起身盥洗了,自去外書房。


    是日,犒賞將士,撫恤傷亡的文書自魏州發出,分赴參戰的各處折衝府。


    長史府事務繁雜,內宅也忙得倒懸。


    ——明日要設中秋家宴,雖都是府裏的人團聚,沒請外客,卻因是這幾年裏難得的團圓,又有關門慶賀大捷的意思,自需多花些心思好生籌備。更何況,每逢佳節,王府外總有打著各種旗號送禮的,且多是女眷往來,無論收或不收都得抽空應付。


    阿嫣跟著武氏忙了整日,入夜方歸。


    這般用心籌備,到夜宴時果真比往年熱鬧。


    滿府上下聚得齊全,除了三房的謝巍正連夜快馬加鞭地往回趕,旁的都已到了。三弟謝琤難得能回來歇息,陪著長輩說了會兒話,便跑到謝淑那兒去看他的卷毛狗小黑,長兄謝瑁端坐在輪椅裏,與二房的父子在門口閑談,就連謝珽都換了身茶白錦衣倚欄而立,晚風裏身姿頎長。


    少頃,老太妃過來,眾人落座。


    宴上都是自家人,仗著廳裏寬敞拚了幾張長案,老太妃坐在最上首,男女眷序齒入座,中間供著瓜果月餅,滿目佳肴。


    暮色四合,華燈漸上,一輪皎月徐徐東升,綴得夜幕格外溫柔。


    敞廳臨水而建,隔著粼粼蕩漾的湖波,當中是一座戲亭。周遭燈籠點得明亮,絲竹管弦裏伶人們開了戲,多是挑著老太妃的喜好選了熱鬧有趣的,也選了慶賀大捷的破陣之樂,或團圓或昂揚,頗合今夜情形。


    月明酒暖,美味擺滿,千家萬戶的相聚多半都是這樣,京城的楚家也不例外。


    阿嫣瞧著滿座歡笑,心思一時飛遠。


    待字閨中時,每年除夕也都會闔家賞月,哪怕沒有王府的排場,亦有偏心長輩,到底是骨肉親眷,身在故裏。如今她遠嫁千裏之外,父親尚在辦差途中,唯有兄長幼弟陪著母親,不知此刻他們在做什麽,會不會有人去祖父牌位前上香。


    阿嫣有點想家,卻不敢表露,隻將心思用在照看酒席上,瞧著手邊甜酒時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


    酒過三巡,男人們推杯換盞高談闊論,女眷們聊著家常,等戲班退去,湖畔重歸安靜,便到了彩衣娛親的時候。


    三弟謝琤最積極,舞劍背詩兩不誤。


    堂妹謝淑不知是從哪裏學來的旁門雜技,平素瞧著眼神兒不好,沒少鬧笑話,變戲法卻很有一套,引得眾人興致勃勃。


    長兄謝瑁和二房的謝瑾都有孩子傍身,將玉雪可愛的小家夥抱出來,足以逗得長輩們合不攏嘴。


    待廳裏笑聲稍歇,精心裝扮的秦念月便盈盈起身,乖巧笑道:“我最近苦練琵琶,祖母誇說有點長進,今晚便彈一曲琵琶,湊個熱鬧慶賀團圓吧。”她自被謝珽罰過,便有意收斂賣乖,今晚軟語款款,在長輩跟前更是懂事之極。


    老太妃愈發歡喜,笑道:“好好好,琵琶最是難學,月兒年紀雖小卻極有天分。府裏這些孫輩之中,音律上就數她最出眾。快去取她那把螺鈿紫檀的來,你們也瞧瞧她的長進。”


    話音落處,眾人紛紛附和。


    末了,不約而同地都瞧向謝珽。


    彩衣娛親這事是謝家習俗,傳了多少年都樂此不疲,謝珽年幼時也沒少被長輩們拎出來,像如今的謝琤一般,或文或武,展露個身手。隻不過老王爺忽然戰死,頭幾年府裏沒怎麽攢熱鬧家宴,之後謝珽或布兵或巡查,就連除夕夜宴都是遲遲趕來,趕不上這事。


    今年湊巧他得空,且沒有孩子擋著。


    家宴之上,亦無需講究承襲王位的尊卑之別。


    二叔謝礪已喝得五分醉了,拍拍謝珽的肩,笑道:“珽兒既已娶妻立室,保不準哪天就孩子了。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不知今晚打算怎麽哄哄你祖母?那年你彈了曲箜篌,小小年紀紋絲不亂,我至今都記著呢。”


    他生得魁偉精悍,且滿腹韜略,從前跟著老王爺征戰殺伐,後又輔佐謝珽,在軍中威望甚隆,擱在朝堂上就是功高震主的人物。


    謝珽待他也頗為客氣,自斟了杯酒飲盡,目光旋即挪向阿嫣。


    “楚氏也會彈箜篌,她來奏吧。”


    聲音不高,在滿座眾人都瞧著他的間隙裏卻格外清晰。


    阿嫣原本悶頭舀了肉羹吃,聽了這話差點被嗆到,捂著胸口輕輕咳了起來。


    什麽意思,讓她來奏樂娛親?


    王妃的差事這麽多嗎?


    旁邊武氏見狀,忙撫她後背順氣兒,上首老太妃卻暗自笑了。


    她其實聽仆婦們說過,楚氏的陪嫁裏有架箜篌,偶爾會在屋中獨自撫弄。隻不過楚家早已敗落,能將楚嬙養得那般愚蠢任性,她能好到哪裏去?瞧她素日寡言膽小,這會兒又嗆成那樣,定是心虛怯場,驚著了。


    這般做派,實在上不得台麵。


    先前外孫女因她受了委屈,如今讓她登台給外孫女做個陪襯,老太妃自然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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