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府裏仆從陸續秉燭。


    熱意未散的晚風拂過庭院,謝珽站在紫檀長案後,錦衣玉冠,蹀躞束腰,頎長的身姿被燭光拉出修長的影子。


    他雖以凶悍之名聞於四海,鐵騎縱橫令敵軍聞風喪膽,其實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風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剛從軍中巡查回來,這會兒錦衣玄裳,手執卷宗,同長史商議政事庶務時,倒頗有幾分清舉氣度,不似外界傳聞那般惡相凶煞。


    其父謝袞戰死前,謝珽也曾少年翩然。


    自幼習武,弓馬嫻熟,年幼時他也跟別家孩子一般頑劣搗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讓家中長輩頭疼不已。後來少年初長成,姿容俊秀,腹藏詩書,騎射兵法更不在話下,令無數魏州閨中女兒為之傾倒。


    直到家中遭逢劇變。


    十五歲的少年郎,放在別家還是金冠玉裘、意氣風發的年紀。謝珽卻不得不挑起王府和節度使的兩副重擔,震懾藏有異心的將領,收服人心思動的老臣,而後率兵解除敵軍壓境的邊關禍患,穩住風雨飄搖的局麵。


    那時他才剛喪父,威信尚且不足。


    短短數月間,昔日張揚頑劣的少年變得穩重、沉默、內斂,懷著喪父後的滿腔孤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血海屍山中痛擊犯境的敵兵,斬盡殺絕。


    整場仗打下來,犯境之軍盡數潰敗,鮮血數次染透衣衫,亦將年少的心淬煉得冷硬、狠厲。


    謝珽也由此站穩腳跟,名震四海。


    此刻,聽陳越稟報客棧中的賊人伏擊,他連眉頭都沒動,隻道:“查清幕後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勳的宣武軍,但據生擒的活口招認,他們是隴右軍的人。”


    “鄭獬?”


    謝珽神情微動,瞧向長史賈恂。


    賈恂年歲已有六旬,是謝珽祖父留下的人,居於長史之位三十年,對祖孫三代都忠心耿耿。


    聽了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鄭獬狼子野心,確實有些苗頭。這回派人混到汴州偷襲,怕是想破壞聯姻之事,令京城對殿下不滿。屆時無論禍水東引,挑起咱們跟梁勳的爭執,抑或讓朝廷顏麵盡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漁利。”


    “隻可惜朝廷沒那本事。”謝珽眉目冷沉,又向陳越道:“京城來的作何反應?”


    “送嫁的人沒見過這場麵,起初有點兵荒馬亂,次日還四處打聽緣故。倒是那位楚姑娘處變不驚,激戰時在屋裏安靜得很,身邊的仆婦丫鬟也不曾多問,比她那兄長還沉得住氣。”


    賈恂聞言微詫,“咱們的眼線說楚嬙為人淺薄自私,遇事焦躁任性,竟會這般沉穩?”


    “賈公不知,楚家換人了。”


    謝珽說這話時,眼底掠過一絲嘲諷,“說楚嬙忽染重疾得了瘋病,不宜嫁為王妃,換她堂妹過來,明日會宣旨。”


    “是想糊弄鬼呢。”他冷嗤道。


    第5章 初會   隔著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視線。……


    魏州官驛裏,阿嫣可沒想糊弄誰。


    倉促間孤身遠嫁他鄉,又是嫁給謝珽那種生殺大權在握,不受朝廷轄製的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她可不敢獨自去戳老虎鼻子。


    晚間用了飯後各自休整,她特讓盧嬤嬤將堂兄楚安請到了跟前。


    按常理,送嫁的應該是親兄長楚密。


    不過這回情形特殊,原就是楚嬙惹出禍事,阿嫣能臨危受命替嫁過來,已是拿前程為家中化解危局,哪能將風險都自己擔著?


    婚禮前夕臨時換了新娘,擱在哪家都無異於羞辱,哪怕皇家賜婚也不例外。


    若謝家有怒火,也該他長房擔著。


    是以出閣時,阿嫣沒勞煩自家兄長,隻讓楚老夫人親自修書,蓋上她那擺設版的誥命印鑒和伯父楚元敬的私章,交由楚安隨身攜帶。既可千裏送嫁,也能在眾目睽睽的婚禮過去後,同謝家解釋清楚背後緣由,將一切攤開說清楚,免得給她留下隱患。


    這會兒特地請他過來,也是為陳述利害,防止楚安反悔。


    好在楚安身為府裏的嫡長孫,曾受過老太師教導,不像楚嬙般目光短淺,也拎得清輕重。知道婚書改了之後,汾陽王妃的名頭跟長房再無幹係,他若在此時自作聰明地耍心眼,定然討不到半點好處,便鄭重許諾,絕不學楚嬙節外生枝。


    阿嫣這才放心,道了句叨擾,請堂兄自去住處歇息,以備明日婚禮。


    而後安心睡到天明。


    晨光初照時,喜娘含笑而入,為她梳妝打扮,穿上嫁衣。


    阿嫣坐在陌生的官驛,有點緊張。


    ……


    在魏州地界,汾陽王府婚嫁乃是大事。


    哪怕規製不及皇家尊貴,但在城中百姓眼裏,這事兒可比帝王婚娶要緊得多。


    婚禮隆重而盛大,城中百姓幾乎傾巢而動,來瞧汾陽王娶親的排場。滿城官貴人家亦殷勤登門道喜,轄內諸州官員眷屬更不敢輕慢,近些的親自來賀,遠些的派親信登門,馬車絡繹之間,整個魏州城都喜氣盈盈。


    花轎從官驛啟程,在王府前停穩。


    繡著鴛鴦合歡的錦簾被喜娘含笑掀起,外頭人影幢幢,府邸巍峨,周遭喧鬧聲在鼓樂暫歇時亦忽然安靜下來。


    隔著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視線。


    阿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關乎謝珽的種種傳聞在一瞬間閃過腦海,她不敢打量周遭觀禮的人群,隻將花扇遮在麵前,透過朦朧細紗,偷偷瞥向門口身著喜服的身影。頎長挺拔,英姿颯爽,雖然隔著花扇瞧不真切他的臉,單看身材,卻非傳聞中的虎背熊腰,如惡鬼修羅。


    想來傳聞偏頗,以訛傳訛。


    阿嫣這般寬慰自己,沒敢再分神亂瞧,悄然垂眸,扶著喜娘遞來的手下轎抬步,在門口接了係為同心的紅綢,與謝珽各執一端,朝王府正廳走去。


    甬道旁綾羅珠翠,暗香隱約。


    入廳之後,那股喜慶卻淡了些許——


    因高堂座上隻孤零零坐著個婦人,身著太妃服飾,雖是女流,卻隱有將門之威。旁邊的椅中空著,隻在桌上奉了個牌位,是正值壯年卻戰死沙場的先王爺謝袞。


    他的名字阿嫣幼時曾聽祖父提過,著實是難得的良將,將北邊屏障守得銅牆鐵壁般,極受百姓擁戴,堪為朝廷棟梁。


    隻可惜最終壯年早逝。


    阿嫣心中暗自歎息,在內侍捧出新的婚書與聖旨時,與謝家眾人和滿堂賓客一道跪地接旨。而後拜堂奉茶,由眾人簇擁著送入洞房。


    一路孩童喧囂,夫妻倆華服喜紅,並肩端坐在榻上行合巹撒帳之禮。


    謝家雖以不世之功受封王位,外頭亦設了長史司、親事府、帳內府來協理軍政庶務,內院卻未設女官,凡事皆由太妃武氏指派嬤嬤,帶仆婦丫鬟打理,與尋常高門無異。


    今日婚儀也是嬤嬤盛酒奉上,又剪發結為同心,裝入錦盒壓在枕下,而後讓人捧果撒帳,一絲不苟。


    阿嫣頂著沉重華美的鳳冠,任由擺弄。


    謝珽垂著眼側臉冷峻,亦未露不耐。


    直到儀程盡畢,太妃武氏招呼諸位女眷孩童入席吃酒,他才似擺脫桎梏般迅速起身健步而去,如踩流星。


    頃刻之間,人群魚貫而出。


    寬敞闊朗的洞房裏終於安靜了下來,隻剩紅燭高照,帷幕低垂。


    錦屏外幾位丫鬟恭敬俯首侍立,有位嬤嬤緩步近前,朝阿嫣行禮道:“前廳已開了席麵,王妃且請稍坐,外間桌上有茶點果品,可隨心取用。王妃若有旁的事,盡管吩咐老奴即可。”


    “有勞嬤嬤。”阿嫣欠身,聲音溫柔。


    晨起梳妝點了口脂之後,她就沒再吃過東西,這會兒晌午早過,已有些腹餓。且這鳳冠金堆玉砌沉重之極,壓得她脖子都快斷了,方才從廳堂到洞房,因著王府占地極廣,走得她又累又餓,這會兒除了隻想歇息吃點東西。


    遂稍稍抬頭道:“這兒沒旁的事,嬤嬤去外頭歇歇吧。”


    “老奴告退。”嬤嬤久在王府眼色極佳,行禮後招呼眾位侍女躬身退出,順道掩上屋門。


    阿嫣長長鬆了口氣,擱下花扇。


    盧嬤嬤幫她暫將鳳冠摘去,瞧著她額上壓出的淺淺痕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這鳳冠也不知是誰造的,放些輕盈的寶珠倒也罷了,偏要赤金打造,還放這麽些寶石,雖瞧著貴重,卻跟小山似的,鐵鑄的脖子都頂不住。”


    “堂姐素愛奢華,禮部順她心意罷了。”


    阿嫣揉了揉酸痛的脖頸,輕舒衣袖伸個懶腰,讓玉露玉泉將糕點端來,就著茶水墊墊肚子,而後開始漫長的等待。


    從後晌到入夜,外頭高朋滿座熱鬧喧嘩,洞房在後院深宅,倒是安靜得很。


    阿嫣閑著無事,將這座新婚用的洞房逛了兩圈,隻覺桌椅儼然,帳幕貴重。


    因是新婚,屋中器物多半是新造的,陳設卻各有來曆,一圈看下來,精致而不覺奢靡,既不失王府威儀,又無太過鋪張之舉。想來謝珽庶務繁忙,此處悉由太妃打理,如此周全有度,果真不負徐太傅的誇讚之語。


    若婆母通情達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阿嫣滿腹心事,在榻邊徐徐踱步,靜候謝珽歸來。


    誰知直到戌時將盡,也沒見他的身影。


    ……


    謝珽這會兒正在書房翻看文書。


    這樁婚事在他而言實在算不上愉快。


    當日朝廷賜婚時,他其實不欲接受,後來聽了母親武氏和長史賈恂的勸言,覺得如今時機未至,該當斂藏鋒芒,才應允了此事。


    永徽帝放著滿京城門當戶對的人家不用,偏偏挑了已故先太師的孫女,明擺著試探謝家態度,他也沒說什麽。


    誰知婚期迫近,竟又臨時換人?


    今日前廳上,送嫁的宮中內侍宣讀旨意時,滿廳賀客的反應他都瞧在眼裏,分明是極為詫異,甚至隱有不忿。


    不論此事是出於永徽帝的意思,還是楚家出了岔子,於這座主政一方、以血肉守住邊塞的赫赫王府而言,實在是極為輕慢無禮的行徑。謝珽原就年少成名,心高氣傲,憑著滿身冷厲威儀統攝萬千部下,碰到這種事自是不豫。


    對這場婚宴亦愈發興致寥寥。


    合巹酒後,他耐著性子到席上露了個麵,同幾位要緊的屬官將領喝了幾杯,便將宴席留給一眾兄弟和部下,獨自來了書房。


    身處邊關重地,軍政之務著實繁重。


    文書堆疊,謝珽自從坐到案後椅中就沒怎麽挪動,甚至連晚飯都是在案頭隨便對付了幾口,仍伏案翻看各地軍情。


    太妃武氏進來時,他也心無旁騖並未察覺。


    滿屋燭火明照,他的身上仍是新婚的喜慶衣裳,俊眉修目,身姿英挺。


    直到武氏的錦繡衣角落入視線,謝珽才抬起頭。見是母親來了,便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道:“母親既已脫身,想必是外麵宴席已散了?”


    “差不多都散了。”武氏瞥了眼案頭,“是隴右的?”


    “陳越迎親途中,梁勳曾趁夜生事。”


    “那是該教訓一番,免得他自以為兵強馬壯,胡亂跳竄。”武氏說著,取了薄箋蓋住文書,又道:“不過今晚新婚之夜,洞房裏還空著呢。楚家那位小姑娘獨自嫁過來,怕是還有些忐忑,你總不能看整夜文書,晾著她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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