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課好無聊。//做作業吧。//又是自習課。/他眼睜睜看見有學生拿出了雜誌,香取的自尊心再度被戳痛,他多想走下講台,衝學生嘶吼,跟他說你要好好聽課,別以為自己有點小聰明,基礎知識點掌握了嗎?嘶吼一通後奪起雜誌就往窗外扔,他可以聽見書頁在半空中翻飛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再聯想到學生畏懼的、瑟縮的、有點兒怕他的表情,香取就覺得全身舒坦,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哢嚓。他腦內幻想劇場戛然而止,現實還是現實,他站在講台上畏畏縮縮地照本宣科,學生不屑於聽他講課,他們說聽香取講課還不如自己看書,自己看書都沒有那麽催眠,下手的學生刷手機的刷手機,看雜誌的看雜誌,有人打開電腦劈裏啪啦地打字,他背對屏幕什麽都看不到,卻也知道對方肯定沒有在做筆記。/津島君上課時就沒有人刷手機。//沒辦法,修治君太可愛了,看著就賞心悅目。//他還能引經據典。//會多少門語言啊,津島君,之前跟我們說俄羅斯文學的時候竟然還說了俄語,挺有味道的。//八國語言吧。//我想聽修治君說法語。/劈裏啪啦的按鍵盤聲,嘩啦啦嘩啦啦的翻雜誌聲,敲手機屏幕有聲音嗎,一定有,肉觸碰到電子屏幕發出咚咚咚、咚咚咚的輕響。以上這些聲音,有的是香取聽見的,有的是他沒有聽見的,但他忍不住在腦海裏模擬它們,不管耳朵有沒有真實捕捉到,結果就是,他都聽見了。下課鈴聲響聲了,課堂又開始躁動不安。香取感到了難言的屈辱,他沒說,臉上卻閃過一絲難看,臉色更蒼白得像紙,隻可惜下麵的學生沒人關心,他們更關注什麽時候能下課,香取博士上課實在是太無聊太無聊了。“下課。”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隨即以最快速度收拾文件,狼狽地逃出教室。“今天香取好像有點兒奇怪?”學生終於發現了。“誰知道,可能被甩了吧。”“哎,胡說,他那樣的人怎麽會有女朋友。”“啊啊,真的好想讓津島君來指導我的論文啊。”“癡女發言啊,小泉,津島君還隻是十來歲的少年呢。”“但他真長得好好看啊,而且津島君到高中生的年紀,我也不過是上班族年齡對吧,就算是為了看他我都願意在學校裏讀博士。”“你還不如早點出去工作,成為大會社的職業女性,然後養他做科研。”“但是他不是很有文學青年氣質嗎,就是寬鬆一代的文學青年。”“你是想說那種沒事喝酒的家裏蹲?”“是吧,脂粉堆裏養出來的氣質。”“還真有,嘻嘻。”“女人都愛他嘛。”這些話香取聽見了嗎?就算是今天沒有聽見,明天、後天也會聽見的,他很有自虐的愛好,即使五髒六腑都在翻江倒海,髒器惡心地扭曲在一起,他還是喜歡躲在門背後,聽人們高談闊論,說太宰的好跟他的微不足道,被羞辱的自虐的痛苦,讓他幾乎想要一了百了,可是他忍不住啊,忍不住去比較,忍不住去聽。香取是個很平凡的人,平凡的意思是,他的長相、身高在男人中都是中下遊,家境也普通,小時候因為過分瘦弱受到班上人欺負,不,不僅是小時候,直到高中時代他都是不良少年的勒索對象。如果不是本分又成績好,他幾乎就一無是處了。想想他一生的高光時刻,大概就是考上東大的時候,即便上的不是理科三類,靠東大的光環都能在社會上謀取生存之處,那時他是這麽想的,希望能進入大公司做社員。大學讀到第三年時他進公司實習,現實卻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所謂的高分低能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不會交際,不會擋酒,說話畏畏縮縮,工作時手忙腳亂,他的同事原本用敬仰的眼神看他,聽說他是東大畢業的,稱呼他為人中龍鳳,不到半個月就以唾棄的眼神看他,還說風涼話“啊啊,所以說東大的人也靠不住啊,都是群書呆子”。他能怎麽辦,他屈辱地幾乎都要死了,頭深埋著,嘴上還要道歉,說“對不起”,他多想跟江戶時代的年輕人一樣,意氣風發,被羞辱了就羞辱回來,啊啊地大喊著,可是他不能。香取想,自己是欠了同僚很多人情,他得罪的客戶是同僚幫他擦屁股,沒有做完的工作分攤到整個小組,倘若要像血性的江戶兒一樣提出自己的不滿,在人情上是絕對不能欠缺的,人家就算是一杯五分錢的涼水都要還了,才能說自己與他人毫不相欠,而他的話,倘若冰水算恩義,那他就是欠了要用一輩子償還的人情債。這樣的他,有什麽資格表達不滿?實習結束後他就歇了進入社會的心思,一路向上讀,還好東大讀博士是有薪酬的,他不至於成為家庭的負擔,隻是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好,偶爾會打電話讓他匯款,那時香取的生活就會變得緊俏。但在他讀博士超過五年後,學校就不發給他補助金了,到了今年第七年,他有收入完全仰仗佐藤教授的支援,對方給他申請了一些項目補助,當他幫助做科研時還會發薪水,也得以在東京勉強度日。佐藤教授隱晦地提示他,他不是能做好科研的類型,就算勉強畢業,想要留在東大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對此,香取除了誠惶誠恐說自己會努力,還能做什麽?他跌跌衝衝地回到辦公室,老師和太宰都不在,可能失去找資料了,他把書本一股腦兒地塞進抽屜裏,攤在桌子上好一會兒,半晌才慢吞吞地拿把鑰匙,打開上鎖的抽屜,從中拿出本老舊的本子。封皮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越後物語》四個大字,這是他的小說。他寫的小說。其實香取也是有夢想的,他想成為小說家,童年起就這麽想,直到上高中前,他都偷偷摸摸參加各色文學比賽,隻可惜最好不過入圍獎,什麽一舉奪得新人賞,出道成為作家,是從來沒有的。[即便如此,我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啊。]他想著,翻開筆記本,差點兒就陶醉在文學的世界裏,他寫啊寫寫啊寫,不知什麽時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本子塞回鐵抽屜,正襟危坐。佐藤教授和津島回來了,他聽見佐藤教授對津島說:“這樣說起來的話,太宰的文學家生涯好像是從學校時代開始的,他寫第一部 作品時也跟你差不多大吧,你要不要也試試看,許多成名作家都是從小時候開始寫作投稿的。” 香取又聽見津島說:“寫作啊,我其實沒有太多興趣,對這件事基本上抱著寫寫也無所謂的態度,不過既然是教授你說的,我就嚐試看看吧。”他回頭看見了香取,滿不在乎地打招呼,“啊,是香取君,課上完了嗎,你辛苦了。”“啊、啊。”香取隻能控製自己麵部肌肉,勉勵向上提他的笑肌,但他心裏一片冷,無論怎樣努力,都笑不出來,最後隻形成了一幅摻雜著笑與哭的惡心表情。佐藤遲疑說:“香取,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實在不行的話,就回家休息休息吧。”香取渾渾噩噩地說:“啊,我好像有點發燒,對不起教授,我要回去休息休息。”津島修治一直冷眼看他,看香取跌跌撞撞走出辦公室,他隻是在收回目光前意味深長地看被鐵皮鎖鎖上的鐵抽屜,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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