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善壬的關係不好,善壬是社會學老師的名字。他絕對不是個好父親,有了出身名門的妻子,卻還是在外尋花問柳,放在現代,是女性極痛恨的人。惠子是他的私生女,從小時候起,就看著她柔弱的、性格並不強硬的母親畫上精致的妝容,穿綾羅綢緞裁成的裙子,坐在庭院裏,癡癡地望著大門。每每想起母親瘦削的、菟絲子一般需要纏繞些什麽才能活下去的身段,她心中就充滿了痛恨。——痛恨水性楊花的父親,痛恨攀附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卑微的母親,痛恨被供養的自己。她拿著對方的錢上學,又做了善壬介紹的工作,厭惡這個男人,又不得不仰仗他的鼻息生活,到頭來還是跟母親一樣,當了條吸血蟲。她幹這份工作很不上心,說是照顧小少爺,卻總是姍姍來遲,言語也很輕慢,仿佛不好好做善壬介紹的工作,就能報複到他一樣。[但為什麽,你突然死了?]長久以來痛恨的目標忽然消失了,就像是斷線人偶,了無聲息地倒在地上,才看見身首分離的善壬時,惠子是茫然的,她甚至沒發現自己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向下流。[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越差勁的人活得時間就越長,你也應該那樣,再活個二十年啊混蛋,讓我在白發蒼蒼時對著你的靈柩吐口水。]她心裏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而且你這麽喜歡體麵的人,幹什麽要死的那麽慘,頭顱跟身體間的切口一點都不平整,頭發都亂蓬蓬的,粘滿血漿,太不體麵了!][我還沒有、我還沒有跟你說,我恨你啊!]門口堵著的人越來越多,看滿地血跡,卻沒人駐足向前,他們都沒有保護現場的意識,誰都清楚,古老大宅的主人不會將不名譽的事情外傳,結果隻是“私了”二字。“讓讓、讓讓。”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後,津島修治來了。他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擠了好一會,終得以看見房間的全貌,血像一條涓涓細流,從脖頸的斷口流出,向四麵八方淌,兩串血珠迸濺在壁櫥的拉門上,那些繪製著朦朧富士山景的精美壁櫥麵染上髒汙。“少爺、少爺,不行。”有仆婦想要拉住津島修治,卻被他一個眼神盯死在原地。[這是什麽感覺?]仆婦感覺自己被危險的有毒的蛇盯上了,不,比那感覺更恐怖,她一動也不敢動,五髒六腑結冰了,甚至連冷汗也發不出,一桶冰水,劈頭蓋臉澆在她身上。她不敢動,不敢說話,更不敢上前拉住津島修治。他拉開惠子,掀開白布,死者猙獰的模樣暴露在人前,一些仆婦受到了衝擊不由後退兩步,有些人用手掌擋住了視線,眼神卻又躲躲閃閃往手指縫裏鑽。要是津島修治看見了,多少會優雅地嘲諷一句:[真虛偽啊。]他現在卻沒有這心情。他把和服袖子卷上去,手上不合時宜地戴了副橡膠手套,以專業的手法勘探了老人脖子上的傷口。[並不是很完整,砍了兩次,第一次刀刃卡在了骨頭縫裏,隨後又補了兩刀才徹底把它斬下來。]他在心中念念有詞,冷靜得不像是人類。眼神向前挪移,武、士刀落在地上。他走近幾步,觀測刀刃。[原來如此。]發出了然的感歎聲。[原來是這樣。]“別哭了。”惠子聽見了小少爺的聲音,從腦袋後傳來,聲音冷冷清清,讓她的怒火騰得一聲躥上心頭,甚至蓋過了心裏的痛。“你明白什麽!”她淚眼婆娑,津島修治的臉倒映在瞳孔裏,他的五官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你懂什麽!”聲音嘶啞得像野獸,“他死了!我血緣上的父親死了!我很恨他,但我沒跟他講這件事!”她叫嚷著,“我要告訴他我恨他!”耳邊傳來比風更加輕柔的聲音:“如果真恨他的話,幹什麽哭?”“我也有話想要跟善壬老師說。”他蹲下身,直視惠子的眼,“我想跟他說謝謝。”“但也沒有機會了。”他幾乎是苦惱地呢喃:“就像是我所喜歡的人,幫助我的人,最終都會染上厄運,不幸地死去一樣。”他對自己說,“真是太糟糕了。”津島修治在說這話時,表情忽然變得生動了,他的嘴角先向上揚,又往下掛。惠子想:[我幾乎有點同情他了。]她能感覺到,小少爺的話,是打心眼兒裏說出來的。“少爺!少爺!修治君!”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邁著小碎步在走道上狂奔,幾十秒後,阿重穿著新熨燙的、沒有一絲褶皺的平整和服,從門外衝進來,她驚慌失措,大袖子立刻蒙上了津島修治的眼睛,女士麵對血腥的虛偽做作,一點兒都不存在。她真的擔心津島修治。“我們快點出去。”她說,視線全集中在津島修治的身上,“別看了。”她低聲說,“被嚇壞了吧?”津島修治的口鼻被寬大的和服袖子捂住,他聞到對方衣服上的熏香,遲疑地點點頭說:“大概。”停頓兩三秒後他又複說,“是的。”他拉拉阿重的和服下擺,對宛若第二個母親一樣的女人說:“帶我出去吧,阿重。”“好的。”穿和服的女人,帶他走了。……第二次遇見太宰治,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其實不過是善壬老師死後的第二日,阿重帶著津島修治,敲開了津島原右衛門書房的大門,男人臉上帶著顯而易見地不愉快,可能是在處理善壬死亡的首尾,略有些焦躁。津島修治躲在人後麵,隱約聽見二者對話。“是,那孩子看見了,我擔心他受到刺激,想要帶他出去放鬆。”“我家的孩子,不會那麽脆弱。”“但畢竟是他的老師,還請您……”“……有什麽變化嗎?”兩人說話聲音忽然變低,津島修治分辨不出來談話的內容,隻能盡力去聽,得到的也不過是些隻言片語。[又在說秘密了。]過了幾分鍾,阿重退回來了,臉上帶著浮於表麵的輕鬆神色:“先生同意我們出去了。”她用近乎於誘哄的語氣說,“你想要去什麽地方,修治君。”隻有兩人獨處時,阿重不會叫他小少爺,這是津島修治同意的,帶他長大的女性在他心中地位特殊,可能有點像母親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英雄失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浮雲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浮雲素並收藏英雄失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