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這些事時,他的神情也很冷靜,沒流露出一點兒自嘲的意思,但將此表情放在幼童臉上,又太成熟。他掛著麵具似凝固的冷臉,一路向南走,穿過長長的走廊,前後院之間夾著塊空地,山樹花草暴露在雨中,長柄蝙蝠傘依靠門扉前的立柱,往來的人都可用。撐開傘,走入雨幕,橫穿過寬敞的庭院,前院過後是後院,稍微小點兒看著卻精致,家中的女眷大多住在這。津島修治又收起傘,走進院子,他在母親鍾愛的書房裏隨意抽了本書出來,兩人雖是母子,看書的品味卻不大相同。他的那些書,母親不大看。書房往右走三間就是裏屋,穿和服的仆婦跪坐在門口,身側放了張木盤,上麵盛一套碗筷,津島修治問:“母親起來了?”“已經用過餐了。”女仆一板一眼地說,“夫人現在的精神還不錯。”“嘩啦——”他直接一把推開門,女人已經躺回床鋪。她留著一頭長而濃密的發,具體有多長,到腳踝是不可能的,卻肯定及臀,她的臉無疑很美麗,甚至因為生病而呈現出了脆弱的病態美,頭發雖好,卻不是很黑,已經有很多白發了。“下午好,母親。”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眼中也多出了莫須有的光,“今天外麵還在下雨,我剛才從前院過來走一圈,身上都濕漉漉的,好像沾染上了水汽。”他似乎是在抱怨,卻又忽然轉過話頭,“但要是您的話,一定很喜歡這種天氣,用雅致點的話來說,就是太有詩意了。”他繪聲繪色描述了院子裏的景象,以津島修治的文學素養來說,想要說得好聽,太簡單了,津島夫人躺在床上,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其實我也聽見了。”她說,“這裏的隔音不是很好,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的聲音全傳進我的耳朵裏。”她感歎,“真是很妙的聲音。”“我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想象得到,雨從雲端落下來,深入泥土之中,水珠一點點滲進去,包裹著泥土裏的蚯蚓、樹葉,滋潤了種子,等雨過天晴,地上又有青色的草發芽。”她忽然睜開眼睛,瞳孔空洞,沒有焦距。“真好啊,下雨天。”津島修治知道女人看不見,他眼中閃過一道近乎於哀慟的神色,繼而又恢複了,用歡快的,好像小孩子撒嬌似的語調說:“那麽今天,想要聽什麽。”“我想想看。”女人說,“就聽聽明子小姐的故事好了。”她說的那本書是阿治寫的,他是這些年非常當紅的作家,大部分的書都體現了人類的畸形與黑暗,看後心情都沉甸甸的,津島修治還挺喜歡他的書。其中隻有一本不大一樣,前年出版的書,名字叫做《太陽光斑》,作者自述說是獻給太陽的孩子,津島夫人格外喜歡。“聽修治讀這本書,就算在寒冷的冬夜,身上好像都暖和起來了。”她幸福地喟歎,“能聽修治君讀書,真好啊。”“哎,是嗎?”小小年紀,修治已練就一番油嘴滑舌的腔調,但聽者卻沒有不喜歡的,“說反了吧,為年輕美麗的女性念書,男性應該感到驕傲才對。”他說,“我都要快樂得在榻榻米上打滾了。”說著就翻到前兩天讀到的位置,接著向下。“明子很喜歡向日葵,原因很多,或許是出於她本身的異能力吧,異能力是太陽,人就要喜歡像陽的花,人們都是那樣想的。但她知道,並不是出於此種原因,很多時候她都在問’我怎麽會有這樣的異能力’’我能發揮出它的力量嗎’’我該用自己的能力做些什麽’。”“……她才剛剛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喜歡這種感覺的,喜歡愛人,喜歡保護人,尤其是燃燒自己化為明亮的火球,以保護身後的人。”“人一輩子能遇上一個值得全心全意守護的人,是多好的一件事啊。”書合上了。母親睡著了。他幫母親輕掖被角說:“午安,母親。”……天晴了。烏雲將退未退,潔白的雲卻飄上湛藍的天空,太陽露出了一整個,發散著不是很刺眼的光。青森的樹很多,路邊也盡是嫩綠色的草,有的水珠懸掛在草的最前端,有的水珠停靠在葉上,小爬蟲從草地上掠過,雨點差點滴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芳草香。太宰治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比曾經十五歲時還要高幾厘米,按照此世的年齡,他已經十九歲了。十九歲的太宰跟十五歲時的他有不一樣,他之前的眼睛裏黑洞洞一片兒,看不見光,現在光沒有多少,但有層蒙蒙的水汽浮現在瞳孔表麵,當陽光照射在臉上時,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會反射光。一道彩虹橫在天上,起點是雲的一端,終點是另外一道雲,他抬頭時正好看見這幅圖像,便直接從兜裏掏出手機,把圖畫精準地記錄下來。“哢嚓——”他留下了一張相片。才準備把手機收回兜裏,音樂聲就響了,他看都沒看屏幕,按下接通鍵放到耳邊。“久疏問候,老師。”也不知手機對麵的人說了什麽,他笑眯眯地回答道,“難得回到老家,跟十年前比起來,青森還是沒什麽變化,蘋果很好,螃蟹也不錯,等回來的時候我會記得給老師帶點伴手禮,這是我作為弟子的一點心意。”“哎?家裏,就那樣吧。”他話的嘲諷之力不減當年,“我那位名義上的兄長,還是十年如一日。家裏?家裏跟他一樣,沒什麽變化,家具散發出腐朽的陳舊氣,說實在的,我真討厭那裏的氣氛。”“哎?我其實很討厭和服啊、古典建築這一類的東西。”他擺出了苦惱的姿態,“真比較起來的話,還是住洋房更好吧,有果園的洋房,最好靠在海邊。”“不不不,我沒有給不回家找借口,隻是真的那樣,津輕真不是個好地方。”“但是我兄長的妻子,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隻不過她快要死了,美人總是容易凋零的,就像是絢爛過的櫻花,黑澤先生的比喻很好。”“啊,孩子,是的,我看到他了。”話延伸到這,太宰治卻停住了,他沒有辦法用調笑的、輕鬆的語調來談論這件事,在對津島修治時,他的態度是全然嚴肅的。[那孩子,與他長得一模一樣。]想起這件事兒,他都不得不感歎命運的神奇之處。[當然是一樣的,從基因學的角度來說,我們是相同的,但要是以人來看的話,我們又是完全不同的。]到了現在,他終於可以承認了,自己就是人,不是什麽非人的怪物。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認識到這件事,即使到現在,還經常與世間有隔膜,但比起過去,已經好上太多。“你在想什麽?”年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聽筒另一邊兒傳過來,他想到了前幾年的大學生涯,在這名嚴厲老師的課堂上聽他的教誨,解讀對方的人生。“我隻是覺得,很奇妙。”他語氣中帶點兒含糊不清的狎昵,聲帶的兩片膜都粘在一起了,“那孩子,看起來跟我一模一樣。”他頓了一下說,“還用了一樣的名字。”“相似點?該說是少還是多?我想想看,他應該連掙紮都沒有掙紮吧,對自己的命運,我不知道該不該用悲劇來形容他迄今為止的人生,我以前也那樣,”語氣忽然放柔了,“但我遇見了對我很好的人。”[比如說阿宏,比如說那些朋友,也比如說老師。]“是的,我猜他還沒有遇到。”“那你為什麽不成為那個人?”太宰又有點討厭老師的犀利了,他看得很清楚,而且為人坦蕩,堂堂正正,“你心裏想幫他。”老師說,“那你就應該那麽做。”太宰:“……”他語氣有點兒虛弱,像是裝出來的:“那對我來說太難啦!”他說,“我活了這麽久還沒有擔任過這種角色,什麽拯救人啊,幫助人啊,跟我沒有關係。”“尤其是心靈上的拯救,你難道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老師。”他說,“我就算是教導學生,都隻能以辛辣的言語鞭笞人,誇獎與寬慰,根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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