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人對坐,行之以禮,此‘禮’意為敬重。時人將踞坐視作不莊重,認為這是蔑視對方、不敬對方的表現。且問季一句,我為了舒適而踞坐,是否輕鄙於你?”這一番話,隱約讓崔琰意識到了叔父的用意:“……並未。”“若今日在此處的並非季,而是司空、聖上,我是否會如此踞坐,歪七橫八?”崔琰低下頭,揮開腦中的魔鬼畫麵:“……不會。”叔父再不羈,亦知分寸,不會在外人麵前放肆。正心思不寧間,崔頌帶著笑音的話語傳入耳中:“人有親疏,禮分內外,是也不是?”崔琰頓了頓,歎道:“正是如此。”崔頌話鋒一轉:“若拘於禮,季非議叔父,斷定長輩是非,是否無禮?輕言評議司空過錯,剛言犯上,是否無禮?道聽途說,妄自猜測,惡意揣度郭侯之品性,是否無禮?”一連三個無禮,令崔琰悚然而驚,並袖垂首。“琰犯上,隻為諫言……”崔頌按住他的肩,止住了他後頭的話:“禮者,自律也,非攻詰之器。”禮,並非隻是統治者的治民之器,更是自我約束的標杆。人人都有禮,每個人的禮都有所不同。人用禮來規範自己的言行,遵守原則,不輕易過界,這才是禮的初衷。拿“禮”來框束別人,這不叫“禮”,這叫道德綁架,多管閑事。除了少部分原則問題,但凡用自己的想法衡量對方,揪著對方的行為不放,以禮攻詰的人,隻會引來他人的厭惡。曆史上崔琰最終被殺,除了妄議立儲之事,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他的剛言直諫、以禮相詰。刺耳的話聽久了,最後連他隨隨便便的一句感慨,都被曹操認為是對他的諷刺與不滿,最終將他賜死。崔頌心知崔琰的脾性,知道他對於禮的崇尚,故有此一試。崔琰不是蠢人,自與曹操初見那回,欲要剛言進諫之時被崔頌阻斷,並接收到他異樣的眼神示意,他便隱約察覺到了其中的關竅。如今被崔頌循循誘導,明理辯之,他察覺到了崔頌的苦心,俯身一拜,鄭重道:“琰狂妄無端,幸得叔父指正,實在慚愧。”崔頌眉眼略緩,諄熟道:“司空欲留你毗佐二公子,切記謹言慎行,莫以德師自居。”“琰謹記。”解決了崔琰這邊的不安因素,崔頌向曹操請了幾天假,嚴格監督郭嘉的日常作息,對他的用餐、用藥乃至日常生活事必躬親。期間,有許多暗線傳遞消息到他手中,閱完即焚。其中有一則消息,正與遠在許都的荀有關。那日,他給曹昂做了“調查問卷”,私下裏寄給荀。荀見了那份“調查問卷”,大為震動。因心知這是崔頌的手筆,連忙來信詢問是怎麽回事。崔頌便將那日他與曹昂的談話,以及曾為曹昂軍司馬的郭嘉對其的了解與評價,如數記在縑帛上,讓線人收好,重新寄給荀。他的意圖十分直白:若曾經的同道者已然陌路……再找一個便是。天涯何處無“芳草”,踹了舊的新的不難找。隨便編了首押韻的歇後語,瞞著大老板暗自拉線的崔頌絲毫沒有良心疼痛的感覺。非但沒有,還覺得良心撲通直跳。說到底,老板雖然為人詼諧、有才又愛護下屬……但他狠心起來也是真的狠,縱然曆史上關於荀的死因還不能完全斷定,但以當時的局勢,曹老板至少要負一半的責。更別提之後直接、間接弄死的崔琰、孔融、毛、楊修等人了。崔頌雖然對曹老板十分敬重愛戴,但也不敢寄希望於飄渺的未來,他自還未投效的時候就開始培植得用的勢力,提前埋下人脈與其他暗線,以期有一天能備不時之需。又過了月餘,正是天和日麗、萬裏無雲的好日子,曹操突然下令出征烏桓,在府衙、朝中均引起軒然大波。作者有話要說:  [1]禮,履也。3字出自《說文》。第161章 烏桓(上)不管支持者有幾人, 反對者有幾人, 曹操征討烏桓的念頭都無比堅決。應令而聚的曹軍原地整頓了幾日, 便在曹操的率領下浩浩湯湯地往北遷移。在出征前, 曹操另外發布了兩條在外人看來甚為不解的命令。其一是令其嫡長子曹昂引軍南下,在南陽附近屯軍練兵。其二是令洧陽亭侯郭嘉為前軍師,跟隨曹昂前往南陽。即便是身為主帥的曹昂, 也僅僅隻是知道屯軍這道命令是為了擾亂劉備、麻痹劉表, 並不知道被曹操親厚信重的洧陽亭侯為何沒有參與烏桓之行。唯獨郭嘉, 盡管受到命令之前毫不知曉此事, 但在接到命令後,第一時間便通徹了緣由北征路途遙遠,行軍寒苦。定是子琮擔憂他的身體, 不願他往來奔波,又知他素來閑不住, 便讓他隨曹昂屯軍南陽, 拉了劉備、劉表為幌,讓他有事可做。對這明晃晃的“陽謀”, 郭嘉毫無反抗之意,默認了這一安排。在行軍前,華佗又為郭嘉作了一次診療,詢問近況。在得知郭嘉因停用川烏, 這幾日頭痛欲重,華佗略微調整了藥方,緩聲寬慰道:“頭疾雖然難治, 但人體氣機一事,本就玄妙至極。先秦有一病者,身患痼疾,藥石罔效,眾人皆道他是等死之命。那病者心知自己壽命無多,每日捉螓弄狗,恣意耍樂……誰曾想到,數十年後,那人竟然還活著。國君奇之,命侍醫替他問脈,最終得出康健的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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