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酒液未能及時入口, 順著唇角打濕兩頰, 沿著下顎一路滑落, 沒入衣襟, 將縞色深衣浸得透濕。崔頌遲疑片刻,沒有再往前一步。他將籬邊的蒿草恢複原貌,動作輕緩地離開。如此一來,崔頌徹底沒了睡意。他繞著馬寨走了一圈,發現寨中的人已起了大半,都在為重陽節做準備。白馬殿的人搬來一大缸清水,用竹勺潑灑,名為“祓禊”,口中念著求福之詞。掌管雜務的人指揮氐族年輕人搬移蒿草、艾葉,按照一定的數量發放給寨中的其他人。廚房的人在熬一大鍋麵糊,等到鍋熱,打下手的小工往裏麵灑了些木犀花,頓時清香嫋嫋,嗅得人食指大動。見他到來,廚房的負責人殷勤地將他迎到用餐的地方,將剛出爐的一屜篷餌(重陽糕)擺在他的跟前,遞上一小杯菊花酒。饑腸轆轆的崔頌立即開動。興許是餓得久了,以往對甜食並無特別喜愛的他,竟覺得這篷餌格外香甜,吃完一整屜也不覺得膩。等到食用完畢,他接過氐族少年送來的艾草環佩,掛在腰帶上。重陽宜登高、出遊,寨中的年輕漢子套馬栓繩,吆喝著去山裏遛上一圈。崔頌在熱鬧的大堂見到正找他的徐濯,甫一會合,就有白馬殿的人員起哄,想讓他與徐濯加入。他們雖未得見徐濯的身手,但在外出采買的時候與徐濯同行一路,知他馬術不錯,頓時起了較量之心。崔頌猶記得被趕走的白普路,想到他那番“我們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寨中的人大多都與我一樣”不以為恥,反以凶惡殘暴為榮的言論,他對這些寨中莽漢不免報了十二分的戒備。隻是如今他與這些人暫無利害衝突,今日又是好日子,與他們暫時一道也並不要緊。存著鍛煉馬術的念頭,以及入鄉隨俗的想法,崔頌去馬廄牽了“搦朽”,與寨中眾人一同入山。路途中沒有出什麽特殊的事,崔頌與寨中的人瘋了一天,及至天黑的時候才回到寨。安置好馬匹,移步回房。當途徑分割兩院的籬笆,他隨眼一掃,沒在白天設祭壇的地方看到人影,便心寬神清地回了房,洗漱一番,倒頭睡覺。等到意識昏昏沉沉的時候,崔頌又見到了熟悉的白霧。及至白霧消散,他往前走了數米,正好看見另一個“崔頌”坐在圖書館的角落,手捧一本《時間簡史》,潛心閱讀。他又靠近了幾步,“崔頌”若有所感,抬頭看向他的所在。“你來了。”崔頌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心照不宣地,“崔頌”取出包裏的紙與筆,開始“互通有無”。例行學習後,見崔頌寫下幾句不連續的古語,“崔頌”挑眉:“這是什麽?”“聽別人念的,不太懂,好像是一篇祭文?”“崔頌”探過頭來,正眼審閱紙上的斷句殘章,取筆改了幾字,又照著自己的猜測將破碎的句子補全,大致還原出這一段祭文的原貌。然而上麵的用詞有些生僻,崔頌盯了半天,仍覺似懂非懂。“崔頌”將這段文字改成淺顯的白話文,讚道:“落字生璣,情義鑿鑿。此等高才純孝之士,頌竟無緣一見,當真一大憾事。”崔頌沉默。經大腿的翻譯,他不但讀懂了這段祭文,還能感受到行文之間真切深厚的感情。自然而然,毫不作偽。不經修飾的壓抑與悲慟,透過這短短的一段文字撲麵而來,讓人感同身受。祭亡父。“崔頌”注意到他的沉默,歎了一聲:“你想回家嗎?”“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崔頌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我回去了。到這邊來挺累的,今天騎馬的時候一直犯困。”“就和睡覺的時候一直做夢睡不好是一個道理。”“崔頌”道,“快回去吧。”崔頌是被尿意憋醒的。夜風涼寒,他披上外衣,一邊掩著哈欠,一邊拉開大門。去附近的茅廁解決了生理問題,崔頌眯著眼往回走,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好似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借著靈敏的反射神經穩住身形,崔頌低頭一看,隻見地上倒著一團白色不明物,被漫地瘋長的野草裹在中間。如果不是剛才差點被絆倒,踩塌了幾束草,他還真不知道這草裏“別有乾坤”。崔頌矮下身,借著朦朧的月光,辨認出那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的人。而且十分眼熟。“……郭兄?”崔頌左右打量了一圈,發現這裏正是白天他見到郭嘉祭酒的地方。想到上次醉酒時,郭嘉也是隨地一躺,崔頌揉了揉發麻的太陽穴,認命地將人撈了起來。旁邊還擺著祭祀用的燔肉與酒瓶,未燃盡的小塊素帛,未曾整理,崔頌不由懷疑郭嘉是否一直在這,沒離開過。而自己回來時之所以沒看到他,全因草長太高,將臥倒在地的他遮了個嚴實。崔頌正準備將人扶進屋裏,忽有一陣妖風迎麵而來,吹動地上的白布碎紙。一時間鬼風哭號,野草披靡,格外滲人。崔頌還未踏出的腳步一僵,低頭看了看雜亂的地麵,彎下身,將地上的碗筷擺放整齊,又挖了個小洞,把酒瓶與未燃盡的素帛一同埋了進去。做完這一切後,他想了想,朝碗筷放置的位子俯身拜了兩拜,這才架起郭嘉,步履飛快地離開。急著離開的崔頌不曾注意到,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似乎極細微地動了一下。第二天,白首領派人來請崔頌,說是抓著了大虎。崔頌懵了好半天,才想起這大虎是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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