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見真情。我所看到的,是苦難中的那個柏楊。有幸可以稱呼他:我的朋友柏楊。


    《三生影像》 鄉下人沈從文(1)


    鄉下人沈從文,1984


    1980年4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國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輕時光。


    回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橋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也回到馮至的南方之夜:“……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它要在這靜夜裏火一樣地開放。”


    也回到沈從文的鄉下人:“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自在那兒盡其生命之理。”


    那時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現在,我和paul一走進大廳,卞之琳,馮至,沈從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隻見一張發光的臉,微笑望著我們。


    我立刻知道那是誰,跑過去不斷叫著:沈先生,沈先生,沒想到,沒想到!


    他握著我的手,仍然微笑著。


    我轉身拉來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這是誰?


    paul兩眼盯著他。


    就是那個在衙門口轅門上、雲梯上看到許多人頭、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說。


    沈從文!沈從文!paul驚喜大叫。他雙手捧著沈先生的手說:我在華苓的沈從文評傳裏,讀到你小時候去看殺頭的情景。


    每逢他講到中國人的處境,他就會講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訴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著。


    那天,我舉杯暢飲,一連幹了幾杯酒。paul吃驚地望著我,對在座的人說:華苓從沒這樣子喝酒。


    兩桌人酒酣耳熱,談笑風生,好像各自都有可慶祝的事。隻有沈先生沒說話,也沒吃什麽,隻是微笑著坐在那兒。他的臉特別亮。


    沈先生,怎麽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邊,為他揀了一塊北京烤鴨。


    我隻吃麵條,吃很多糖。


    為什麽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愛上一個糖坊姑娘,沒成,從此就愛吃糖。


    滿桌大笑。


    paul聽了我的翻譯,大笑說:這就是沈從文!


    我說:小說家又編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許多人喜歡你的作品。我在台灣有你的《湘行散記》,一位好朋友忍痛割愛送給我,封麵很可愛,有個小虎花園,還有幾筆小孩畫的樹木、小屋……


    小虎是我兒子。他開心地笑了。


    那本書傳來傳去,書頁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夾子裏。離開台灣,我隻帶了那本書。


    我的書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沒有反應。


    《三生影像》 鄉下人沈從文(2)


    沈從文的小說,是我60年代從台灣到美國以後才一篇篇細讀的。50年代在台灣,朋友之間私自流傳《湘行散記》和《從文自傳》,再也找不到沈從文的書了,凡是留在大陸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書。那時沈從文在大陸也沉默了。


    1964年,我到美國以後,遍尋沈從文的書。斜靠床頭,讀鄉下人的小說,嗑五香瓜子,瓜子殼撒了一地,又回到故鄉的土地上了。沈從文在《習題》一文寫道:


    我實在是個鄉下人。才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沈從文說過,他能夠在一件事上發生五十種聯想。這大概不是誇大的話。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題材廣博,包括各種各類的人物:小科員,大學教授,年輕學生,潦倒文人,軍閥,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雞,軍官,老闆,獵人,走私犯,劊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農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現在他作品裏。


    他寫得最好的還是鄉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從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鋪直敘,但那是經過藝術家選擇安排之後,和具體意象組織而成的文字──詩的文字,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叫人五官一起用來欣賞它。沈從文說“文字在一種組織上才會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緒的體操”。又說:“一個習慣於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


    沈從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說裏的人物多半是那種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氣淋漓、生機活潑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沒有關係的自然。“從容的各在那裏盡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維持中國人在戰爭、殺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自然也可變成毀滅的力量。沈從文在某些作品裏也寫出與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戰爭、現代文明、機器、不幸的命運(好像什麽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種不幸)各種大力下壓抑的人。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毀滅性了。


    中國人是順應自然的民族。中國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風暴雨的野性。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就是那樣的。那些鄉下人的愛、憎、欲望、死亡、青春、殘暴,全是赤裸裸的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認識的自然。現代文明社會的一切規範和他們沒有關係。因此,他們在文明人眼中是荒謬的。鄉下人認命,安於命,安於死亡。他們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沒有幻覺,決不退卻。他們都要活下去,因為活著是很好的。他們都有些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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