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笑說:獵狗聞得出肉骨頭,我聞得出才華。


    1945年,愛荷華大學新聞係一個女學生,美國南部人,到paul辦公室,細聲對他說了幾句話,濃重的南方土音,他沒聽懂。paul說: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可不可以請你寫下來?她寫了三句話:我叫沃康納(nnery o’connor),從喬治亞州來的。我是個作家。paul說:你有什麽作品給我看嗎?她從一個破舊的袋子裏拿出一篇小說遞給paul。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對她說:你是個小說家。那時paul教詩,也教小說。他常和沃康納討論她的小說。沃康納在一篇小說裏寫到一幕男女相愛的場景。paul對她說:這一節寫得不真實。你知道……沒等他說完,她立刻打斷他的話:別說了。接著她加了一句:不要在你辦公室談。paul和她走到外麵停車場,在他車裏和沃康納討論如何描寫那一個場景。她在“愛荷華作家創作坊”寫的一些短篇小說,如天竺葵、火車,後來組合成第一個長篇《聖血》(wise blood),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沒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領悟。她獻給了paul engle。


    她修女模樣,平整的襯衫,鐵灰的裙子,永遠孤零零靠牆坐在一邊,在那一夥戰後歸來的大兵中,像個受驚的小女孩。每個人的作品在作家工作坊的討論中,被解剖得體無完膚。沃康納從不參加討論。她的小說反應並不好,但她也不辯解。她的生活單調簡樸,喜歡獨自一人去愛荷華公園的動物園看浣熊和那兩條癩皮熊。多年以後,在她寫給當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中,回憶愛荷華:


    《三生影像》 從玉米田來的人(5)


    我記得愛荷華那些租給學生的宿舍,看過那一間間冷漠的房間。布魯明藤東街115號的房東太太,不怎麽喜歡我,因為我常待在家裏,就得開暖氣,至少得開著吧。從沒開得很高,我記得。暖氣開的時候,你可以聞著暖氣,哪兒聞得著,我就到那兒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再回愛荷華看看,隻是為了要看動物園的矮腳雞和愛荷華獅子會捐贈的狗熊。我自己養了孔雀,很美的孔雀,花費不小。但我不抽菸,不喝酒,不抽雪茄,沒有任何花錢的壞習慣。希望有一天,這兒到處是孔雀……


    在沃康納的小說中,可看出愛荷華那一段生活的蛛絲馬跡──房東太太、動物園、孔雀、出租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還是寫敗落的美國南部小鎮的小人物。她小說人物怪誕,情節怪誕,就在那怪誕之中顯現人的真實,而那真實必定是悲劇性的。沃康納的許多篇小說,和喬伊思(james joyce)的顯現法很相似,小說的人物,通靈似的,突然領悟到事實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為美國現代小說的經典,和福克納齊名。她患白血症十幾年,1964年逝世時年僅三十九歲。


    有一位在義大利的美國年輕人史泉(mark strand),寫信給paul,要到愛荷華來寫詩,並寄給他幾首詩。paul也是為他找到獎學金,讓他安心寫詩。現在他已成為美國桂冠詩人。他在作家工作坊時,另一位日後普立策獎得主傑思惕斯(donald


    justice)也在愛荷華。paul告訴我:那樣的才華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作家工作坊的教室是戰時臨時搭的簡陋營房,在愛荷華河邊。吊兒郎當的作家老師和學生在那兒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學生上課,也悉聽尊便,隻要你拿得出好作品。課堂上討論不具名的某學生作品時,辯論熱烈,毫不留情。學生東倒西歪坐在教室裏,甚至有的狗也進了教室,趴在地上聽詩。


    paul對我講到詩人卜賴(robert bly)的趣事,他後來得了美國國家書卷獎,成為美國藝術文化學院的院士。據說,他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時候,有一天他提著一個麻布口袋走進教室,坐在第一排。當天是討論他的詩。被討論的作品,從不註明作者名字。paul批評其中一行詩,忽然聽見麻布口袋裏嘶嘶叫。他又批評另一行,麻布口袋裏又嘶嘶叫。paul要詩人改一下那首詩。他說話了:不用改了。昨天《紐約客》雜誌通知我,那首詩被撤了。


    原來麻布口袋裏嘶嘶叫的是條蛇!


    paul和詩人佛斯特(robert 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剛出版了轟動一時的詩集《美國之歌》,從牛津回到愛荷華,收到佛斯特的電報:你來比較一下咱們倆的農場吧。paul在他佛蒙特的農場上度過一個夏天。他們一同去過古巴,佛斯特第一次乘飛機,從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嘆為奇蹟。他們也曾一同到邁阿密度假,每晚他們一同散步到深夜,因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個惡夢一再侵擾他。他們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實在撐不住了,佛斯特獨自走下去。paul聽到他回到自己的屋裏,接著聽見他的小錄音機反反覆覆的音樂,音樂停止了,就知道他睡著了。他到愛荷華朗誦詩。paul和他散步到旅館,他轉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送他回旅館,他又送paul回家。最後他們走到郊外,paul隻好留下他獨自遊蕩了。佛斯特有很強烈的競爭性,隻要你不影響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的家庭是個悲劇,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殺。妻子死後,沒有再娶,仍然懷念妻子,但也覺得虛度人生。他的詩掩飾了個人悲劇,多吟誦人與自然的關係,但不是浪漫派詩人所歌頌的仁愛的自然,而是美麗而又有威脅的自然,叫人嘆賞卻又充滿危險。他四度獲普立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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