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我想盡快忘掉戰爭。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馬上調節好自己的心理。父親幫助了我和姐姐。他是個聰明人,他把我們的獎章、勳章和獎狀證書全都收去,藏了起來,對我們說:


    “‘戰爭過去了,仗也打完了。現在你們必須把它忘掉。戰爭是戰爭,現在是現在。你們應當穿上便鞋了。你們倆都得給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你們還應該去學習,應該出嫁……’“可是奧麗雅卻老是不能適應新生活,她太傲氣了。我記得,有一次聽到爸爸對媽媽說:‘這是我的過錯,讓姑娘們這麽小就去打仗。戰爭哪能會不傷害她們呀……’“因為我獲得過勳章和獎章的緣故,發到一些優待券,可以到軍人服務社去買些緊缺商品。我到那裏去給自己買了一雙當時最時髦的膠底女鞋,還買了外套、連衣裙和高筒套鞋。


    “我想起一位年輕的中尉,那次我把他背下來,差點沒累死。我給他的兩條腿包紮,進行止血和救護,而他卻向我請求:‘別包紮了,幹脆把我打死得了……’後來我一直怕見到他……


    “我住醫院時,那兒還住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他是坦克手,名叫米沙……姓什麽現在我已記不得了。他的兩條腿都給截掉了,右胳膊也截掉了,隻剩下左邊一條手臂。截肢部位很高,腿是從盆骨那兒鋸掉的,連假腿都不能裝,隻能坐輪椅。醫院為他特製了一輛高輪椅,每個外來的人都推推他。當時有很多老百姓到醫院來幫助照料傷員,特別照顧米沙這樣的重傷員。來人中有孩子,有婦女,也有中學生。傷員還收到許多慰問,食品啦,熱情洋溢的信啦,等等。當時每人都竭盡全力參加這項活動,人民是從不計較得失的……


    “人們把這位米沙抱上抱下,他也不感到沮喪。他真想活啊。他隻有十九歲,簡直還沒好好生活過。我也不記得,他是否有親屬。但是他深知,人們不會撇下他一個人受苦的,他相信人們不會忘記他……


    “當然,戰爭是在我們國土上進行的,到處都留下了廢墟。我們解放的一些村莊,已經全被燒毀了。我記得在一個村子裏,不知從哪兒鑽出一個婦女來迎接我們。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現在還記得,她拿出一個裝雞蛋的盤子,裏麵盛著五個雞蛋……


    “我和奧麗雅戰前的理想是當醫生,可是後來我們誰都沒當。我們不需要經過任何考核,就可以去學醫,我們前線回來的人有這種權利。可是人們的苦難,人們的死亡,我們見得太多了。一想到我們又要目睹那些情形,就已經受不了了……甚至過了三十年,我還勸阻女兒不要報考醫學院,雖然她很想報考……


    奧爾佳·瓦西裏耶夫娜接著說:


    “我對戰爭中最後那幾天記得最清楚。那天,我們正騎馬行軍,忽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了音樂的聲音,是小提琴獨奏……在我的感覺裏,戰爭就是這天結束的,而不是在勝利日,盡管那天所有的人都狂歡著朝天鳴槍,互相擁抱,親吻。而我認為是聽到小提琴獨奏的那一天。兩個星期後,人們才開始談論德國人的投降和我們的勝利。那天突然出現了音樂,真象是神話故事。我就象大夢初醒似的……


    “我們大家都認為,經歷過戰爭,經過如比嚴酷的人間浩劫和滔滔血淚,生活將變得格外美好。我們還以為,所有的人都會變得非常善良、彼比相愛……因為大家都受過那樣深重的災難。正是這大災大難才使我們成為兄弟姐妹,情同手足!我們朝思暮想的就是這一天——勝利日。這一天也確實是美好的,甚至連大自然都感受到了人類的內心情緒。可是人們呢?當我如今看到一些惡人,看到一些專為自己謀私利的個人主義者時,真弄不懂:這些現象到底是怎麽發生的?怎麽出現的?


    “我老是記著那小提琴的樂聲,那輕柔的悠悠琴聲,就象孩子的聲音。我那時的感覺,真仿佛我剛從沉重的夢魘中醒來一樣。和平多麽美好!人類多麽可愛!就在那時,我才第一次想到了未來。我們大家都忽然興致勃勃地談起以後的事來了!我們談起了愛情,大家都渴望戀愛。雖然我們經過了嚴酷的戰爭,但我們大家都會生出美麗的孩子……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和科爾日姐妹倆道了別,離開了她家。在我的公文包裏;帶走了“又一個戰爭”。輕盈而略為幹枯的樹葉給燥熱的柏油馬路帶來了秋天的氣息。在路邊砂地上,一群孩子和一些膽大的家雀在一起玩耍,幾個既不象城裏人又不象鄉下人的老太太沐浴著秋陽。我帶著舒暢的心情注視著寧靜安詳的天空下這個我所熟悉的世界的每一點細微之處。


    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又要拿起電話,同那陌生的聲音交談,約定新的會麵了。而今天一回到自己的住宅,我又會產生那種想法:我的錄音機簡直就象一件刑具,上麵纏繞著關於戰爭的痛不欲生、無窮無盡的回憶。我已經無力按下錄音機的“停職”鍵,無法道歉,也無法拒絕了,我腦海裏承受的內容太多、太多了。


    我唯一能夠做的,恐怕就是繼續走下去……


    第09章 “我們沒有打過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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