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之時,慧芳帶著丫鬟端上來醒酒湯,又有熱茶,一人將他扶起,一人抬了碗往他口裏灌,嗆得他吭吭哧哧連咳嗽幾聲兒,硬著幹澀的嗓子罵咧,“我看你們是活膩了,敢來灌我的藥,等我明兒清醒了,先扒你們的皮!”


    嗓音雖然幹啞,倒不是方才那般起伏不定,想來是醒了些了。夜合朝慧芳先睇一眼,“姑娘,你先略讓一讓,叫我和姑爺說句話兒。”瞧見慧芳些微警惕地睇回一眼,她便委婉笑一笑,“姑娘放心,我可沒有那些心思,即便有,我也沒有那個姿色叫姑爺動心,你說是吧?”


    果然見慧芳蕩出一個笑,“你真是多心,成,有事兒你再叫我。”


    幾人退下後,夜合捉裙上前,哈著腰望望宋知書的臉色,“姑爺可清醒點兒沒有?我有正事兒要說。”


    他支起單膝靠倒在榻背上,一個手在太陽穴上重重按著,餳著眼兒,似醒未醒,“說吧,你家小姐又有哪裏不痛快?”


    夜合抬眼掃一掃窗外,實無人影,這才寬心說來,“我們小姐好像有了。”


    誰料他波瀾未驚,斜長一個眼寂寂森森的,嘴角綻出一絲不屑的笑,“有了,有什麽了?難不成是同我大哥有喜訊了?成嘛,我先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明兒我就寫封休書給她。”


    “哎呀姑爺,你胡說些什麽呀!”夜合牽裙坐在榻下的檀板上,仰了臉頗有些成事不足的望他,“我是說小姐大概懷孕了,這些時嘛總是反胃打幹嘔,吃又吃不下,偏愛吃些酸口的東西。大前兒我叫總管房往宮裏請了個太醫來,診倒是沒確診出來,但是太醫悄悄同我說,不過是日子短些脈象不大明顯,卻是八九不離十,少不得就是懷上孩子了。”


    懵懵怔怔一瞬,宋知書像是聽明白了,將腿猛地搭下,手也從額角垂到案上,兩眼垂下將她睇住,零星的光彩又在他雙目中重聚,“你是說真的?”


    “我大晚上趕著來騙您不成?”夜合乜他一眼,輕拂鬆鬢,挺了腰肢,像枝頭高傲的黃鸝鳥,“反正大夫怎麽說的,我就照樣兒跟您說,至於確診嘛,還得再等半把個月請了大夫來複診才算數。”


    少頃,他躍榻而起,掀得案上燭台咯噔咯噔打幾個圈兒,燈芯亦被他的衣擺拂滅。這一刻,是他十八年來最高興的一刻,仿佛戰亂經年後,花兒又重開,有人拾起一片片殘損的磚瓦,重新建起一個新的王朝。是他心內的王朝,蒸蒸日上,隻待盛世。


    “希望”於他,就如這樣一個小小的生命,在一個女人的子宮內萌芽、生長。


    旋即又有什麽陰雲籠罩過來,是宋追惗的臉,是他淡漠的眼、自私的心、他例行公事一般冷漠的關懷。種種經驗使他驟然踞蹐不安,他所知道的“父親”是像宋追惗這樣,或是延王口中的天子,他為“子”的經曆告訴他,這不是一種正確的父子關係。


    處處失敗的教訓急得他在原地蹣步,反使夜合疑惑了,重點了案上的燈燭,兩眼跟著他滴溜溜亂轉,“我的好姑爺,您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啊?要是不高興,那就正好,小姐也不高興,整日想著如何弄掉這個孩子呢。”


    “什麽?”他急踅回來,狠瞪著夜合,“她說不要就不要?想得美!你去告訴她,要是敢動我宋知書的孩子,我叫她一輩子不得好過,我有的是時間跟她磨!”


    望他額上頸上的青筋猙獰,字字句句都像是由牙根兒裏磨出來的。起先把夜合嚇一跳,瑟縮一下兩隻薄肩,後又想起自個兒的主意,倒又挺回去,“您瞧瞧,就是您這樣兒,小姐怎麽不拿話兒刺您?你二人可不就成日家不對鼻子不對眼的?我雖然沒成過親,但原先在府裏眼瞧著婆子媽媽們夫妻過日子,就沒見您二位這樣兒的。”


    實則他亦曉得兩個人幾如各執一杆纓槍,見了麵兒就往彼此心上紮,如何不將彼此紮得個體無完膚?思及此,指了夜合對榻坐下,架高了眉將她望住,心內欲求其法,麵上仍是高高端著,“那你說,我要如何才能叫她老老實實地將孩子生下來?”


    案上隔著燭台,長燈未燼,夜合倏爾一笑,將其撥開,囁著聲兒徐徐道來,“要我說啊,姑爺先服個軟,再別往那些煙花地裏滾了,這也算是拿了個態度出來不是?再後頭嘛,自然是小姐說什麽是什麽,您就緊著她,別駁她的話兒,更不能又吵起來。”


    對岸是宋知書緩緩下沉的一個笑,未沉入底,懸在臉上難堪難言。但下一瞬,他還是抬眸而起,妥協地點點頭,“這個我曉得了,我順著她便是,以後隨她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總成了吧?”


    二人議定,夜合自去,餘下宋知書對著麵前搖曳的燭火。倏萎倏豔的燭光印在他目中,是最後一點渺茫的星輝。他曾經用過卑劣的手段搶來她,眼下,他又要用搖尾乞憐的方式留住她,萬愁萬緒,無非是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心,怎麽這樣難?


    難嗎?可有人就能輕易得到。譬如風無意間撩起垂柳,在萬丈紅塵中,垂柳亦隻為風瑟瑟其葉、再生華發,哪怕那風,曾吹過萬家。


    隔日,楚含丹仍是慵身惰神,萬千煩緒縈紆在腦中,不得其解,便想起要出去逛逛,於是換了件乳雲蟬翼紗掩襟長褂,底下罩藕荷色輕綃留仙裙,行在百花之間,莫如那天宮裏投下凡塵的仙子,倩影嫋嫋、翩翩身姿。


    老遠就見廊橋那頭,宋知濯穿了一身兒玄鶴弄雲的銀灰氅袖襴衫,像是才換了衣裳要往哪裏去。她捉裙由廊橋上追過去,在他身後遠遠喊一聲兒,“知濯!”


    那疏星朗月的背影旋過來,交睫一瞬,未笑未應。但他留步了,仿佛是在等自己,如是想,她便手握紈扇提裙奔過去,“知濯,走得這樣急,是要往哪裏去啊?”


    耳畔的風卷起他的發帶,她隱約捕捉見他一絲笑意。實則他並未笑,隻是輕抿了一下些微幹澀的唇,“出去辦點公事兒,怎麽,你找我有事兒?”


    廊橋下有一條丈寬的河,被風拂得似輕紗皺疊,正是個花前柳下,對時對景兒。楚含丹垂下睫毛,在胸前扣著扇,有些輕微發窘,“沒事兒就不能叫你了嗎?”


    宋知濯背上一隻手,緊捏著袖口睨在她的婉髻上,憶起的唯有她上回攔截消息耽誤救人之事,可想起即應了夜合之托,亦不好興師問罪,故而隻作態度疏離,“我眼下還有事兒要忙,先告辭了弟妹。”


    言訖拂袖而去,隨這條河的流水,再無回頭。


    西角門上明安已經套了馬車在等,見他出來,忙迎上去,“少爺,帖子我已經遞到承王府了,想必世子殿下已在明雅坊等著了。”


    宋知濯隻是略點頭,自行登輿而上,明安跟著跳上車,揮鞭駛入熙攘的街道。路邊吆喝聲、詢價聲、馬蹄聲、婦人嬉鬧聲、沸反盈天,喧鬧鼎盛,而宋知濯腦中盤旋著的唯有宋追惗平穩的聲音。


    他在沉寂消磨中等這個聲音等得太久了,似乎功成名就都在觸手可及的眼前,咯吱的車輪將他拖往的是一條登天之路。


    小軒內,隨他撩起珠簾而入,趙合營身邊的侍衛便帶著幾個姑娘錯身而出。他自上前行禮,“世子殿下。”


    腰還未彎,抱拳的腕子便被趙合營托起,急切引他入座,“帖子上說是什麽急事兒?我才從狩獵場回來,一接到你的帖子便馬不停蹄的趕了來,要不是十萬火急的事兒,你可得自罰三杯!”


    言著,果然夠得三個金樽,一一斟滿。宋知濯飲盡一杯,挑眉凝他,“景王向我借兵,您說是不是急事兒?”


    “借兵?”趙合營執壺的手一顫,匆忙放下,捺住聲兒細問,“怎麽,他這就熬不住了?嗬嗬…,還真是找對人了,你是如何回的?”


    “我隻說‘此時幹係重大,容我考慮考慮’,沒說死。景王亦在等一個最後的契機,一切皆為不定,不過我瞧著他意欲逼宮的念頭業已日益膨脹。你先將這事兒報給穆王,看他是個什麽主意,我這裏先暫且將景王與我父親穩住。”


    趙合營略略頷首,執了金樽與他相碰,踞蹐一瞬,到底合盤托來,“我四叔你是曉得的,頗有些疑心重病,你在京中握著十萬禁軍,又有你父親這層關係在,他到底不放心,想叫你前往壽州一趟,親自與你相談一番。”


    呷一杯酒後,他“叮咣”一聲拍下金樽在案,有些破釜沉舟之勢,“我看眼下就是個機會,若三叔真的要反,你留在京師,有你父親壓著你,家中又有夫人,難免受人掣肘。橫豎你有兵符在手,你手下的將士未見兵符令誰都調遣不動。不如隨我一起前去壽州與四叔匯合,再殺回京城,招了你手下的兵馬來個裏應外合,平定叛亂,自然功成名就。”


    74.  定因   前程似錦


    明雅坊的笙歌像是永遠不會停, 女人的嬉笑混在、箏、簧、鼓、簫等聲樂之中,宛若叮咚流水,其中還有男人們的高談闊論, 雄才偉略, 盡付笑談。


    宋知濯的聲音隱蔽在其中, 低沉裏不掩憂慮,“可我一走, 景王與我父親就會察覺事情有變,倒不敢妄動了,既沒有亂, 我們又如何來‘平’呢?”


    身側趙合營呷一杯酒, 垂眸思忖半晌, 抓耳撓腮地一笑,“這我一時也沒個法子,左不過尋個由頭再走,不讓他們起疑就成。”


    暫不得其法,二人又飛觴交盞一會兒。宋知濯的眼始終望向檻窗外, 半晌, 停樽一笑,“近半年延州邊境生亂, 不過是些化妝成牧民的士兵挑釁。我想, 若派大軍重將鎮壓, 有損我朝威嚴, 若放任不管, 又助漲爾等囂張氣焰。不如你聯合幾位臣子揍請許我帶兵出戰,我帶二三萬兵馬,在延州平定邊境後, 再暗中轉去壽州與穆王殿下匯合,京中還有我幾萬大軍,我授與黃明苑,再將他引薦給景王,屆時才能真正裏應外合。”


    “黃明苑?此人靠得住嗎?”


    “我與他有恩,在司裏,他又一向與我要好,雖無十分準,也能有個七八分。”


    “如此甚好,”趙合營哈哈一樂,金勳檀板,躊躇誌滿,“我先寫信與四叔,若你能離京與他在壽州匯合,他自然就沒什麽不放心的了,他日功成,必定封你高官厚祿。可是,三叔亦不是善類,他既然敢逼宮,必然是有些勝算,咱們這是一場硬戰,若是敗了,性命名聲一應俱無,你心裏可做好打算……”


    他的聲音在宋知濯耳中漸遠漸行,直到幾聲“咄咄”的敲案擊檀,“知濯,知濯!就算是賭命,你也沒必要這樣愁眉苦臉的樣子嘛,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場豪賭?”


    果然見宋知濯掛著臉,似乎在想什麽萬千煩難,聽見他問,他便苦笑一聲兒,“我是在想,此去壽州,再殺回京城,一路凶多吉少,成則成,不成則亡,我倒是不懼。但我家裏有位夫人你是曉得的,若將她留在家中,必定要被景王困做人質,若將她帶在身邊,一路刀光劍影,亦是危機重重,他日若事敗,朝廷問罪下來,她也難逃一死。我眼下一時想不出個法子安置她。”


    趙合營已喝得個麵紅耳赤,止杯睨他一眼,滿目調笑,“天大的事兒你都有個謀算,怎麽在這兒女情長上想不出法子?要我說,男兒胸懷天下,何必叫一個小女子絆住腳?況且,咱們眾多將士,哪一個不是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們亦無你這些顧慮。你若擔心她安危嘛,就在京城找個地方將她藏起來,等事成之後再將她接回家中好了。”


    不知何緣故,宋知濯驀然想起,從前同明珠閑聊,說到“死”時,明珠柔柔的語和堅定的眼,她說“地府太寂寞了,我陪著你”,他從未懷疑過,卻不想真到了命懸一線的如今。


    見他語默,趙合營便擊掌幾聲,掛眉一笑,“好了,正事兒談完了,你既然如此兒女情長,倒也體諒體諒別人的‘兒女情長’。你不曉得,那位沁心姑娘聽說你要來,先去換了身衣裳頭麵等著,方才人家下去的時候兩眼直勾勾瞅著你,你卻瞧也沒瞧見似的。”


    話音甫落,即聞得珠光寶翠、琳琅佩響,不時水晶簾動,一陣流螢一樣的悅耳之聲後,三位姑娘已經落在眼前。兩位往趙合營左右落座,剩下那個沁心,則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圓凳挨著宋知濯坐下。


    身側已是酒酣言媚,這兩位卻是安安靜靜的沒說話兒。沁心側目瞧他,見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銀箸,叮當、叮當地敲著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湊到他的樽前一捧,鶯囀輕柔,“大人有什麽煩心事兒嗎?若是為了公事兒,我瞧世子殿下卻不煩,想來是為了私事兒了?別的我幫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兒上有煩惱,或許我可解憂呢?”


    未及應,反倒是趙合營搶先表白,“噯,沁心姑娘,或許還真得你開解開解他。宋大人想去邊關殺敵,又恐他夫人擔心。一時拿不定主意,你幫他想想,他這夫人該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著丈夫歸家咯,”沁心嫣然一笑,兩個桃花眼隻將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掛心,可在我看來,能有一個人為之掛心是天大的幸事。”


    終於見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緒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趙合營拱手行禮,“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種可笑的末日之感壓下來,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明珠。


    馬車在西角門停駐,他撩了簾子緊步而去,縈紆輾轉,終於在花梢下、錦罽中見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錦裙,一動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著一隻雞腿逗噠噠,“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費勁兒!”


    風拂裙動,鬢上排著三個珍珠攢花兒的小鈿瓔,咯吱咯吱笑在崢嶸年華裏。她應該是這樣,永遠笑著,而不是伏在他的屍體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裏,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為他舉棋不定的——後顧之憂。


    日墜而西,靈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後擁住她,抱起飛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裏注意到他回來?不由驚呼一聲,待被緩緩放下時,皺緊了鼻子將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兒,你是不是去那個什麽坊了?”


    “明雅坊,怎麽老記不住?”他攬了她的腰,一路兜著踅入屋內,“我是去談事兒的,可不是尋歡作樂,你盡管放一百十二個心。你吃過飯沒有?”


    噠噠一路尾隨,轉到簾下便臥住,並不敢往裏進,大約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將他兩個之間來回看一眼,壓下眼角笑起來,“我發覺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來他就老實多了。你在外麵花天酒地,還管我吃不吃飯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塊兒回來吃的,你反倒天天問。我去叫綺帳擺飯,等你一下午,我都餓了。”


    不時飯已擺好,照例是四五個菜。約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隻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湯匙在她潤豔豔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顆紅馥馥的櫻桃,綺麗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覺他的眼神,挑眉過來,“你不餓?老盯著我做什麽?”


    屋內,金光逐漸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們開始上來掌燈。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綺帳等人收拾下去。她則一雙眼將宋知濯裏裏外外盯了半晌,最後落下判詞,“我覺著你今兒不大對勁兒,是遇著什麽麻煩事兒了嗎?”


    宋知濯心裏緊了一下,提起一口氣,坐到床沿上,佯作隨意地一笑,“哪裏不對勁兒?”


    “不知道,”明珠徐徐搖頭,挨著他坐下,側目凝住他,帶了些試探與小心,“是出了什麽事兒了嗎?總覺得你有些心神不寧的。朝中的事兒我也不大懂,也幫不上你什麽忙,要不我給你按按額頭,叫你舒緩舒緩?”


    燭燈初上,還隻有小簇的火焰和著下沉的天光,有些如夢一般的不真實。宋知濯在兩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將她望住,“大概過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邊關有遼人作亂,需得去鎮壓鎮壓。”


    “去唄,”明珠兩個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柔打圈兒,語調亦似這個圈兒,緩緩柔柔,“你是將軍嘛,帶兵打仗是正事兒。”


    “我要是回不來了呢?”他將她的眼深深凝住,透過她一雙明眸,似乎能看見她在哭,“刀劍無眼,在戰場傷傷死死在所難免,若我死在邊關,你怎麽辦?難不成真要陪我一塊兒死,還是我屍骨未涼你便改嫁?”


    她的手驀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頭輕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別以為我就真是什麽都不懂!”一壁說,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戰事如此吃緊,朝廷幹嘛不派個行軍打仗經驗老到的大將軍去,要派你這麽個六品新將?分明就是沒有多嚴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嚇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沒什麽要緊,還是老辦法,我陪著你。”


    她赤城坦然的雙眼像是一麵鏡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這一刻,他驟然心虛,原來他所擔心的除了這是一場危險重重的賭局以外,更加擔心的是她會成為景王用來牽製自己的棋子,這種擔心已經超越了其他。


    他握著一萬根長鞭抽向自己、問責自己,可那些猙獰蜿蜒的鞭痕也掩蓋不住他自私的心,壓下去的念頭在下一個彈指又爬出來——若她在這裏,勢必會成為自己的顧慮,臥薪嚐膽這些年,就為等待這一場一定乾坤的戰局,他不能讓任何人或事成為他的牽絆……


    他別過眼,不敢再麵對她皓月一樣的雙目,若無其事的笑笑,“你還真是聰明,這都讓你看出來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側握起一把流螢絹麵的宮扇往他懷裏拍拍,“快起來,我要去廚房拿噠噠的飯,趙媽媽給我留好的豬肉骨頭。”


    言訖,她挑一盞白絹絲四角宮燈,踅出簾下。宋知濯的眼追著她一片霽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牆下翻飛不見,他又扭臉挑目,守著她出現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現在半明的長亭下,手中的宮燈幾若一輪圓月,照耀著周遭的月季、薔薇、美人櫻。


    月影斑駁,長亭斜影,晚風拂動一片垂柳,柳葉婆娑搖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殘燈躍影的案上,擱著一方嵌碎寶石的髹紅檀木盒。蓋子揭開,裏頭擺一條五彩十光的項鏈,由上至下由細至粗,通身黃金鍛成,綴滿各色寶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貓兒眼、碧璽、紅寶石、藍寶石、最下處綴一個水滴形的大墜兒,乃是紅瓊玉所嵌,燭火映照下,流在牆頭上斑駁碎光。


    眼下,這些金光翠縷在宋知書眼底,莫如一群嬉聲笑語,將他的眼睛劃出擰為塵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這條企圖討得楚含丹歡心的項鏈時,路過廊橋,遠遠見得她嬌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麵,宛如初開的菡萏、盛不起蓮葉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鈍刀剌著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遲鈍。


    他慘然一笑,還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過細廊至那邊兒。手上捧著的寶盒,幾如捧著他殘碎的一顆心與所剩無幾的自尊。他鄭重地將寶盒呈在她眼前,鄭重得像將祭品供奉在佛龕。


    楚含丹隻是垂睫一撇,掃過他一眼,仍舊看像指端新染的鳳仙花,“是什麽?”


    “送你的禮物,”宋知書笑笑,分明有什麽由眼眶往肚裏倒流,“……我這些日子總在外麵花天酒地,叫你費心了。”


    這倒是千古奇事,驚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譏似嘲,“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二少爺竟然這樣同我說話。不過二少爺謝錯人了,我沒費什麽心,要謝去謝慧芳好了,你不回來,她倒是天天惦記著。”


    倒流的河在心底匯集成一條淩汛的長江,驚濤駭浪拍過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個浪潮底下,都是殘磚碎瓦。可他的臉龐仍舊是完整而平靜的,甚至還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寬廣的一個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寬恕我平日裏嘴上老沒個把門兒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來就是那不著調的樣兒,現如今我也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氣你了,咱們好好過日子成嗎?”


    燭影被風刮得亂顫,長久的緘默後,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聽了什麽可樂的笑話兒,“二少爺,您今兒是吃錯了什麽藥?您別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麽到我這裏來說這麽一筐沒頭沒腦的話兒?我寬恕你什麽,你著不著調的又與我有什麽幹係?好好過日子、咱們倆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能過到一塊兒嗎?”


    她的笑聲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鋒利的葉刃,宋知書從其中穿過,劃得遍體鱗傷。


    她挑高了眉居高臨下地望住他,像看一個戰俘、一個失敗者、一個奉禮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這樣就能補全她從前所傷的自尊。可她不懂,這位使臣是捧著他破敗得隻剩殘垣斷壁的家國來求和,他用盡他畢生的勇氣、將比生命還尊貴的尊嚴一齊押往這座繁華的長安城。


    燈火通明的長安城卻“哐當”一聲將他關在門外,他隻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後的希冀,“其他的都隨你,隻是孩子這事兒你再想想,你生下來,我把什麽都給你。嶽父大人不是想著要東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銀子各方疏通,我這裏銀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點誠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兒?”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雙眼,不留餘地,“是夜合同你講的?哼,二少爺高興得太早了些,太醫還沒確診呢,你倒先想著要當爹了。當爹、你有為人父親的資格和品行嗎?”


    懇談求和又險些成了爭鋒相對,幸而宋知書且忍再忍,眼中壓下殘暴之色,耐著性子好言好語,“我會學的,誰都是頭一遭當父母,總得先給我個機會吧?”


    她未置可否,隻是冷眼瞪著,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裏來。”


    宋知書腦子裏懸著夜合的話兒,不與她強爭,留下寶盒,棄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夢魂,手中挽著長線,線的另一頭所係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點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滾滾,雲舒雲卷,晝夜不停裏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從光烈轉至瀕調的時節。滿院的濃鬱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轟轟烈烈的豔景,糜爛到似乎下一刻,就將長墜入永寂。


    這日,宋知濯換下一身暗紅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紗白綢底的雙層圓領袍,頭頂鏤空飛鶴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間,說話兒就要往宋追惗那邊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間裏逗噠噠,你追我趕,笙歌燕語,他柱腳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難分難舍。好半天,才輕巧地招呼一聲兒,“我要去父親那裏一趟,你別跑了,一會兒一身汗,叫風一吹,要著涼的。”


    倉皇間,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曉得了,你去吧。趙媽媽說今兒吃羊肉鍋,去去夏滯的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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