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擺帶風地走過,在院門下又回望一瞬——她還在笑,奔跑如南去的飛雁,告別北方將至的寒冷。最終,他旋回目光,堅毅地跨步而去,大概男兒家於腳下之路,是從不作流連的。


    這廂繞過,那廂張氏院落一切未改,除了裏間支摘牗下新添的書案與寬椅,其餘的陳設、擺列,俱停留在她走的那一天。宋追惗在窗下秉筆行書,直到聽見他行禮問安,才由右側壘起的帖子中執起麵上那一張扔與他,“你看看這個。”


    宋知濯接過,攤在手上,麵色驟緊,心內卻終於得安,“聖上駁回了白大人的立儲之諫?”他思忖一瞬,又添上,“看這朱批,可見聖上為之動了怒。朝臣們三諫九言,屢屢上表立儲之事聖上卻仍舊懸而未決,看來景王殿下亦隻有最後一駁了。”


    “叫你來,正是所為這個。”宋追惗停筆擱下,兩手和插與案上,“你們殿前司麾下軍將無數,其中三人已歸順景王,加起來握有五十萬禁軍,可惜大多遠在遼國邊境,剩餘的不過十萬,倒是可數,再有你手上十萬,圍困京師足矣。眼下就是要你部署防陣,冬至那天,務必要將京城圍成金城湯池,待景王帶領暗衛殺入宮中,請封得命後,便算你一等功臣。”


    “孩兒明白。”宋知濯抱拳領命。


    支摘牗內斜出一塊一塊的金光,將宋追惗穩固在其中,穩固得如鐵皮城牆。他靠在椅背上,認真將這個兒子細細看來,隻見他一雙濃眉大眼下,壓著凶猛的野心,即便被他壓得再深,他亦能看見,隻因他們是同類,就像獸與獸之間,靠氣味就能辨別出同宗同源的同類。


    他倏而一笑,嗓音沉寂如星河,“我年紀大了,宋家的基業早晚要落到你手裏,等你將來承襲爵位,成為朝中重臣後,也要關照關照你兩位兄弟。”


    宋知濯忙躬身行禮,口中急言,“父親說哪裏話?父親千秋萬世,必定能永遠庇佑兒子們、庇佑宋家。”


    “你這是假話,”他沉目笑著,掃一眼四壁的牆,若有所思,“這些日見你在朝堂上十分穩重,我才忽然發覺,一轉眼,你們都這樣大了。你好像今年是二十?”得宋知濯略微點首,他接著說來,“書兒大概是十八,遠兒……大約是十七?一晃眼,你們都長得這樣大了,我也老了,一日比一日還覺力不從心,宋家的擔子可不就要落到你頭上去了?”


    “父親還是那樣年輕,一點也不見老。”


    “人是不見老,但心是會老的。”言著,他悵然的目光逐漸變回堅硬,“行了,你且去吧,去繪一張布兵防陣的圖來,我好與景王議定。”


    回去時,天暗雲低,壓得人悶沉低抑,似乎夜裏就要下一場雨。風刮得路邊的高枝海棠洋灑下花瓣幾許,翠蝶蘭亦是首尾招搖、東倒西歪。


    每走一步,每靠近庭軒一寸,宋知濯的心便下墜一分。他想起聖上的朱批,明明隻有寥寥幾句,可紅色的一撇一捺,劃出多少骨肉分離、人心易散。正如即將背上行囊殊死一戰的將士們,他也在心裏打點了行禮,準備奔赴他一直追尋的一個權利瑰夢,而這份行囊中自然沒有明珠。


    故而再看到她時,他在心裏寬解自己:此一戰,生死一線,絕不能叫她為自己苦等或陪葬。可下一個聲音卻在指責他,這些隻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發什麽呆啊?”


    倏然,明珠蕩漾著裙邊兒由花間迎上來,陡然使他憶起第一年,她的裙在簾下飛揚,像是從天而降的神女,將他從淤泥藻澤中艱難地拔起,曾拚盡她所有的力氣。


    75.  預兆   分離在即


    時光每天流逝於逐漸凋零的殘花中, 十色光景的紈扇被逐一收起,而輕紗禪意的群衫逐漸加厚,如同歲月在臉上壘一層、疊一層的痕跡。


    轉眼半月匆匆, 這半月裏, 宋知濯父子已謀定好了布防, 而趙合營亦開始聯絡先太子的舊臣請聖上發兵鎮壓延州邊境。年邁的天子因為服食術士進貢的丹藥,還沉浸在永坐江山的幻覺中。而比這個幻覺還要虛幻的, 是景王觸手可及的王座。


    在一切長夢難醒中,楚含丹的夢卻因為一個新的生命土崩瓦解。太醫在這一日,終於確診了她業已身懷有孕兩個月, 而迎接這個“喜訊”的, 卻是叮咣砸得滿地的瓷器碎片, 像爆裂的炮仗,隻是它碎屑的顏色過於蒼白。


    她幾乎砸盡了屋內所有的瓷器玉器,獨自赤腳站在滿地“不為瓦全”的裂痕中絕望地曼步,她少女的幻夢亦是殘碎如此。


    宋知書履行了他的諾言,一連半月足不出戶, 竟然像從前一樣看起書來。眼下聽見動靜, 丟下書便踅出屋去,然在廊下便被夜合攔住, “姑爺您現在可別進去, 她正在氣頭上呢, 您進去給她一激, 又要吵起來, 還是我去勸她。”


    他隻好悻悻離場,夜合則獨自捉裙而入,見她滿頭烏發披散, 上罩淺紫色縐紗短褂,下墜銀杏黃百迭裙,峨眉不畫,青絲未挽,顯然是氣得不輕。


    她趕過去,將她攙在榻上,“滿地碎瓷片子,割著腳可怎麽好?”又招呼廊下小丫鬟進來收拾一陣,才對榻而坐,又歎又勸,“我上次怎麽說來著?這是天意,老天爺的意思怎麽好違抗?我瞧小姐就認下這個命,好好兒的保胎要緊。”


    “保胎……,”楚含丹乜呆呆重複嘀咕一會兒,翕赫將眉抬起,死盯過來,“不對,我明明都是喝了避孕湯藥的,為何還會有孕?你去給我查一查,是不是宋知書在裏頭做了手腳、或者是別的什麽人?”


    被一束光一晃,夜合有些心虛,瞪大一雙眼,佯作吃驚,“不會吧,姑爺前些日子,長長在外頭混,哪裏有時間來做這些事兒?若說別個,誰好端端地使這種壞?慧芳她們更加不會了。要我說,既然是藥嘛,就有失靈的時候,吃得久了,恐怕身子就習慣了。我看小姐還是別想這麽多,眼下珍重身體才是,你瞧,動這麽大的火氣,豈不是對孩子不好?”


    墜在胸前的長發隱去了楚含丹半張臉,隻聽見她的嗓音,執著而冷清,像滿池涼人的秋水,“不好才好呢……,還是上回我說的□□,你去外頭問問大夫,抓一副墮胎的藥來我吃。”


    夜合略思一瞬,倒像是無可奈何一般,竟然頷首應下,“成吧,你要是實在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也勸不住你,你且等兩日,待我尋個可靠的大夫,可千萬別弄得像上回煙蘭那樣兒。”


    誰曾想她不過是緩兵之計,出去便將這事兒按下不提。若逢她催了,她隻隨口謅說宮裏的太醫不能找,叫老爺知道了如何如何,外頭的大夫多又是靠不住,不是這個開的藥太重,就是那個藥材有缺雲雲,總之一度拿話兒搪塞,暗地裏則打算待她肚子大起來,就算是婦科聖手亦不敢隨意墜這個胎!


    這一拖,便直拖到了碧葉凋殘、綠樹敗枝之光景,滿院萎色中,又有新的顏色綻開,代替去過的錦光,鋪成一片新的幻罽。各處泥金香、朱砂紅霜、玉翎管、羞女、墨牡丹等或平瓣、匙瓣、管瓣的菊花俱已綻開,開啟一片屬於秋日的盛世容光。


    窗前的桂樹如同撒得金光齏粉,零碎而成簇,猛勢之下,竟然蓋住了返魂梅之香。散落的金粉底下,是明珠趔趄著的單薄身子,秋風拂動她鬢邊搖晃的細珍珠步搖,恍如東海鮫人之淚。


    鬢嚲欲迎眉際月,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1。


    西墜的太陽斜籠住簾下的噠噠,在它輕微的鼾聲中,有俱溫暖的寬廣的身軀貼上明珠的後背,她立時便彎起眼角一笑,仿佛歲月永寧,山水從容。


    聲音由她翹起的嘴角溢出,帶著一丁點兒甜蜜的嫌棄,“噯,你最近做什麽老愛抱我啊?比噠噠還黏人。”


    宋知濯將臉埋在她的頸邊,甕聲甕氣地應著,“你老拿我跟狗比什麽?”


    “嗬嗬……,它也跟你這樣兒似的老拿腦袋拱我。”


    耳邊是他抑在鼻腔內的笑聲,將出未出的笑聲裏,仿佛壓抑著什麽不能出口的情感,是愧疚與不舍,將他壓得抬不起頭。寂靜的沉默內,隻有明珠偶爾的鶯笑與枝稍嘰喳的黃鸝,長短起伏,詠出一段催人心肝的離歌。


    他摟著她一把纖細如柳條的腰,輕恍兩下,疑惑這樣脆弱一個生命是怎樣熬過那些酷暑寒冬,“明珠,……要是你當初沒有嫁給我,是被你師父賣到那勾欄瓦舍去,你怎麽辦呢?”


    這問題突兀得如窗外振翅而去的黃鸝,明珠小小的驚訝後開始陷入沉思。“要是”“假如”“如果”這些詞,她幾乎從未想過,她一直習慣的是接受任何命運,沒有空隙去怨去恨,因為下一天,更殘酷的命運還會降臨,她要留著精力去思考如何吃飽飯,如何活下去……


    少頃,她偏來起伏不定的側顏,斜首凝他,“還能怎麽辦呀?還不就是聽老鴇的話兒,先吃飽飯要緊咯。以後再想法子攢點銀子贖身,買幾畝地,種田過日子唄,我在廟裏這些年,種地倒是種得蠻好,做慣了這些活兒,力氣又大,餓不死的。”


    在她的肩側,是宋知濯泛了紅的眼,他穩住生息,盡量平靜、說笑一樣地問:“小尼姑,你就這麽沒個追求?青樓勾欄可不是什麽好地方,當初要不是嫁給我,你有沒有想過要跑?”


    “跑哪裏去啊?”明珠澀澀地笑起來,“我沒錢沒勢,又是個姑娘,跑了還不是叫人再賣一次,賣到哪裏不是賣呢?你是男人,不懂這些苦,連鋪子裏招夥計也不要姑娘呢。要說追求嘛,我在家時就想著娘給我買糖葫蘆吃,要飯的時候就想有個饅頭就好了,在廟裏就想不挨師父打罵。如今嫁給你,衣食無憂,還有人伺候,我自個兒是沒什麽可求的了,就想著你能平安康健就成!”


    她的聲音倏遠倏近,溫柔得像洋灑飄逸的金桂,卻在他心裏擲地有聲,震動得他久久不能平息。他怕眼淚被她瞧出端倪,隻好抽身退步,橫倒在寶幄中,留給她寬闊的一個背影,“我乏得很,先睡一會兒。”


    門掩黃昏,秋風無計,人亦是個反複無常。明珠衝著他的側躺著的背影嗔一眼,到底還是旋裙過去,一壁給扯了被子將他蓋住,一壁碎碎叨叨,“這會子睡什麽?一會兒晚上可該睡不著了。被子也不想著扯一下,懶死你好了,傷寒了看誰伺候你……。”


    她看不見,有熱淚由宋知濯的眼角滑出,滾在鴛鴦八角枕上,沾濕了其間的一片蓮葉。縱然如此,他的誌向亦不曾向眼淚妥協一寸。


    直到掌燈,宋知濯還在睡,明珠隻得在窗下握起針線,腦中所想的是圓圓滿滿的“過兩天”。


    而過兩天卻經得一波三折。早起,宋知濯不知是真傷了風還是怎的,鼻塞塞的不怎麽說話兒,隻叫人伺候穿戴,烹了盞熱茶在案上等著丫鬟們擺早飯。


    兩片掛起的輕綃帳中,明珠才迷迷瞪瞪地揉眼撐坐起來,聽見他像是咳了兩聲兒,她便過問一句,“哎呀,果然是傷風了不是?要不你告個病假,今兒就別去司裏了。”


    宋知濯扭臉望她一瞬,很快又別回去,依舊呷著茶,鼻音濃重得好似聽不出個喜樂,“又不是什麽大病,哪裏就要好告假的?況且一大堆事兒等著呢。你快起來,一道用了飯我就好走了。”


    怔忪半晌後,明珠方趿著喇叭花連枝的軟緞鞋下了床,由綺帳領了兩個小丫鬟伺候漱口洗臉,亂一陣,飯已經擺上了。明珠坐過去,晃眼瞧見宋知濯的臉色不似平日裏那般掛著溫柔笑意,反倒有些蒼白,眼眶底下帶著若隱若現的一圈兒黑。


    她抬了手背去碰他的額頭,交睫中閃著溫柔關切,“好像是有些燙,難受嗎?叫個大夫來瞧了再去上朝吧。”


    “不妨事,小病而已。”宋知濯攥下她的手,實則在她的手背貼上自己的那一瞬,他的心就已經軟如春水。然他還是目不轉睛,隻盯著自個兒麵前的飯食,“快吃吧,我趕著要走。”


    明珠尚未發覺他的異常,跟著捧起碗盛粥。不過一盞茶功夫,宋知濯已經用完,拔座起身,像是要走。見狀,她忙擱下碗追至外間,衝著他一片冷硬的背影喊,“噯,你今兒什麽時候回來啊?我有事兒要跟你說。”


    他住腳一瞬,並未轉身,“什麽事兒?”


    “也沒什麽大事兒,”一個生辰而已,這麽隆而重之地叫明珠說出來,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在裙底的繡鞋尖一小圈兒一小圈兒地劃著地,頗為踞蹐吞吐,“就是後兒,是我的……。”


    話音未完,反被宋知濯先截了去,“今兒召集了將士操練,已是快遲了,我先走,既不是大事兒,就等我回來再說吧。”


    言訖,他的衣擺旋門而去,當明珠追出門外送他時,院內早已人影空空,隻餘長亭孤寂,花影重重。她又踅轉屋內,待重新捧起飯碗時,才驀然感覺缺了點什麽。是什麽呢?大概是一個吻、一個旋裙的擁抱。


    算了,等他回來再說吧,她想。


    然而這一等,便等到日已緊仄,太陽懸在遙遠的金源寺頂上,暮鍾驟響。


    滿懷期待的一天似乎落幕,可對雕梁畫棟的景王府來說,這一天是世事難料的一天。今日朝上,聖上欽點宋知濯為平定延州邊陲的將軍,此言一出,景王頓覺不安,隨後便密召父子二人在府中商談。


    自然,這一切都在宋知濯的預計之中,但他暫且忍耐不發。景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雙黑綢靴在細墁地磚上反複繞轉,“老爺子早不定晚不定,偏在這時定你去往延州!你這一去,沒個四五月,如何回得來?難不成叫我改日子?”


    “不可,”宋追惗在下首一張折背椅上,沉著冷靜,“日子已經與幾位將軍商定好的,他們早已暗中部署遣將,就為了這一天,斷不可妄改。”


    一籌莫展之際,宋知濯才倡議而起,“景王殿下、父親,聖上旨意已下,實非我等能左右,我倒有個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黃大人的兒子、哦,就是黃元忠大人,也是殿下的親臣,說起來,他兒子黃明苑還是我的上峰,我領兵三萬出征延州,剩下七萬禁軍,我看不如交到他手裏,他與我是誌投道和的好友,景王若是放心,我可將兵符交與他,叫他助殿下冬至之日圍困京城,再加上他手中本就有十萬人馬,屆時王爺進宮討旨,豈不就如囊中取物。”


    言訖,他退回椅上,緘默中似乎感覺宋追惗探過來一眼。黃昏的光半紅半暗,映著宋追惗的臉深不可測。


    誰都沒有開口,宋知濯隻得耐心等著,好在,這是他最為擅長的一件事兒,在兩年癱瘓在床的日子裏,他一日一日打磨著自己的耐心,如同一寸一寸地磨著利劍。


    良久,景王慢踱的腳步驟停,落回座上,“明日,你叫這個黃明苑來見我,我還得先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拜別景王府,父子二人各自登輿,明安揮馬揚鞭,直奔黃家府上。


    秋長夜濃,黃明苑秉燈案下,尚在苦讀兵書,聽聞侍女來報,立時服裳重整,迎到一個花廳上。跨進門檻兒便笑開了眉眼,“知濯兄弟,深夜造訪,未必又有什麽論功行賞的好事兒特地來叫上我?”


    有侍女上來烹茶掃榻,將宋知濯迎到折背椅上。他閑呷一口茶,別有深意地將人望住,“確實是有好事兒,但這事兒與上回可不同,成嘛,少不得留名千古,不成,可要連累滿門,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敢不敢做啊?”


    此言一出,黃明苑便揣測出一些意思,訕笑兩聲兒,“知濯兄弟有勇有謀,什麽都敢幹。我嘛,說句實在的,咱們武將不比文官,上陣殺敵,稍不留神也得掉了性命,我怕什麽呢?各人不過是一條命,怕的唯是牽連家中老小。”


    各人笑一笑,相顧無言,沉默半晌後,宋知濯將湛藍星紋盞輕擱到案上,未有聲響,“明苑兄,你不要謙辭了,你怕連累家中畏手畏腳,令尊大人可不大怕。你也不必瞞我,我知道令尊大人與景王殿下之間走得頗近,他老人家已將你全家人的性命押在案上了,你還顧慮什麽?”


    寬廣的圓領袍上,是黃明苑的一抹苦笑,“我也常勸父親,不要去理這些事兒,好好的做個朝臣,不管將來誰做新君,咱們總於性命無礙便是。”


    “話兒也不是這樣說,”宋知濯瞥他一眼,諄諄誘導著,“若不想些法子,還不是一步步的苦熬,你看那些百官之外,有多少熬到死還入不了個朝堂的?咱們這樣年輕就可以每日上朝論政,雖然十分僥幸,但也得慮朝慮夕。”


    “有理、有理,知濯兄弟到底是比我多讀了些書,你既然事事想著我,我便也聽你一言,你有什麽話兒,直說吧。”


    稍刻,隻見宋知濯掩掌附耳過來,其間燈燭不定,照著黃明苑的眼倏明倏暗、倏深倏遠。好一陣後,二人對視一眼,千軍萬馬似乎在各自眼中揚蹄揮鞭。


    黃明苑在椅上思忖良久後,才緩緩點頭。宋知濯一寸目光盯著他,難掩其氣勢威嚴,“明苑兄,你我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司裏向來又隻你我真正相互扶持,我希望你能信得過我,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害你,我加官進爵,你也一樣,若我深陷囹圄,你也不得善終,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千萬記住!”


    一番話鏘然堅毅,似一把刻刀一字一句都篆進了黃明苑心裏。直到他日,他簡直十分慶幸自己當時竟然莫名記住了這番話兒。


    圓月半沉,銅壺漏盡。宋知濯辭去,露重霧濃的大街上隻有幾家通宵達旦的酒樓還是明燈燭亮,酒足飯飽的貴公子們三五成群由樓裏踅出來,長巷中有隱約的絲竹笙樂和著姑娘夜鶯一樣的歌聲。這便是京城,繁華安寧下藏不盡的血光劍影。


    他靠著些微顛簸的車壁,半寐著眼睛,耳朵卻探長了捕捉一切細小的動靜。陡然聽聞明安長“籲”一聲兒,架停了馬車,他端正起來隔著車簾問:“什麽事兒?”


    “少爺,咱們到了水天樓,要不要進去給奶奶帶點兒子糕點回去?”


    明安的聲音莫如一記金鍾,敲起了他逃避了整整一天的問題。這一天,他將自己沉醉於眾多紛爭陰謀、詭計籌算之中,這些叢脞煩思似乎掩蓋了另一種憂慮困擾。然則濃雲蔽月終有時,謀定好的一切散去,露出了那頂明月清輝,他仍舊需要麵對。


    等了半晌,明安隻聽見他冷冽清泉一般浄泚的聲音在簾後響起,“不帶了,先回府。”


    院內,朱扉悄悄,桂樹佇立無言,檻窗內殘燈不明,隻有暗黃的光暈在紗窗上,偶得一兩聲蛙鳴,不知從哪個角落迎唱歸郎。


    由進門那一刻起,宋知濯就垮下肩垂了下巴,還未靠近她,他便已經羞愧得抬不起頭來。踅踅繞繞,推門入內,入得裏間,看見飛鶴燭台上的火燭俱滅,隻有圓案有一盞半暗的銀雕燭台,他知道,這是明珠為他留的燈。


    垂下的鬆綠帷幔中起了輕微的響動,原來是明珠半醒,撩開簾子望他一瞬,似乎一半思緒還在夢中,另一半全在迷蒙的嗓音裏,“你回來了?怎麽這麽暗才回來,吃過飯沒有?”


    宋知濯自個兒脫了朝服,一身白綢中衣蕩到床沿上,終於不忍,摟過她緊緊貼入懷內,在她額上印了一吻,“今兒朝中事忙,在外頭吃過了,是我吵醒你了?”


    “也不是,”明珠漸漸清醒過來,見他又是柔情蜜意的一張臉,仿佛清晨的冷淡隻是她的錯覺,她又舒心地笑起來,兩臂緩住他,靠在他胸膛內搖著頭,“你沒回來,我困麽是困,就是睡得不踏實,聽見一點兒動靜就醒了。噯,你身子舒服點了沒?可還燙不燙?”


    一麵問,一麵抬手去觸他的額角,摸到淡淡的溫熱才放心,“快睡吧,明兒你又要早朝去的。”


    她從懷內探出,理了被子挽他的手臂催促,溫存如晨曦裏的光、寒冬裏的被。宋知濯側身矚目著她,倏然問:“你早上有什麽話兒要同我說來著?”


    “啊……,”明珠打著哈欠,亦翻身相對,在昏黃淺淡的光裏赤誠一笑,“沒什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兒,先睡吧,明兒再說。”


    她手托一腮,餳眼欲睡,緩緩闔上的睫毛像清風繞枝稍,鼻下是一對緋紅的唇,是他曾嚐過千萬次的霜果,似乎還有一股甜絲絲 的味道遺留在他嘴裏,回味無窮,心內一陣酥麻難抑,又轉至四肢百骸,令他驟然翻身上去。


    明珠正奔長夢,猛然被驚醒過來,兩眼由下至上瞪著他,“做什麽,大半夜的,你明兒還上不上朝了?”


    他的眼中狠抑著什麽,足夠他咬牙切齒,“上、但我起得來!”


    “噯,我困了,你、你下去,你明兒若能早些回來,再說。”


    “就現在,我一刻也忍不得!”


    “你發什麽瘋?”


    “失心瘋!”


    爾後,他的吻像四麵八方的風,倏爾是細碎的溫柔倏爾又裹著狂亂的驟雨,點滴落在這片土地的每一處、每一寸。明珠跌進另一個夢境中,在昏沉中清醒、在清醒中迷醉。


    風雨狂暴中,宋知濯摟起她,仰著臉描繪她如皺水一樣深鎖的眉心,似櫻桃一樣的豔麗重稠的唇、如爛熟紅透的水蜜桃一般的臉。他一千次、一萬次地將她逐寸看盡心底,像貧寒的窮人攢銅板一樣攢下她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聲音,用來麵對他蓄謀好的一段離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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