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倒下,頭並著頭,盯著帳頂上晃晃蕩蕩的銀薰球,折在帳璧上的一小團光亦是晃晃蕩蕩。


    明珠一壁替他搖扇,一壁唧唧閑話兒,“噯,我聽青蓮姐姐說,昨兒小月一夜未歸。這倒奇了,她在府外頭又沒什麽親人,在府裏麽跟誰也都是淡淡的,還能往哪裏去?難不成是去老爺那裏去了?”


    緘默二十羅預,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聲音輕輕地,像是被她聽見,又像是怕她聽不見,“她死了,碰死在府門前,大概是你睡午覺才沒聽見別人傳。”


    扇止一瞬,又徐徐搖起來,輕微的風帶出同樣輕微的一聲歎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雖不喜小月的為人,但論起來她們兩個之間實則無冤無仇,可又無情無意。眼下無惱無氣,隻有萬千思緒繁雜,最終化作輕輕一歎。


    72.  長夢   春困秋乏


    喧囂的蟬蟾午後, 一如喧囂的塵世間,重重業障,竟不知要從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來宋知濯寶藍流錦的衣擺, 連著兩個著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 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氣, 才放心地接著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測、預料、琢磨, 卻差不多說得個八九不離十。


    聽得明珠一瞠一歎,長久的沉寂後,她振腰驚一瞬, “她死了, 那她院兒裏那條狗可怎麽辦?”


    “放出去麽, 還能怎麽辦?”宋知濯啞笑一瞬,兩個眼皮兒墜沉沉的抬不分明,“難不成你要宰了燉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給我養了吧,我整日在這裏怪悶的, 就是要給它改個名兒, 叫噠噠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宋知濯挪一下腦袋, 斜下拖來個八角枕墊上, 慵沉沉地滾出一聲兒, “隨你, 你還是先想著提個人上來是正經, 嬌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這院兒裏就青蓮一個大丫鬟,難免忙不過來。”


    扇子緩一下慢一下的搖著, 明珠柔柔的聲音也似浮絲一樣縹緲遊離,“那就綺帳好了,她年紀雖然輕不夠穩重吧,但是心地純良,人也機靈。最主要的是,她心裏向著我,又是青蓮姐姐手把手教出來的,叫她鍛煉鍛煉也挺好……。”


    墜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細微輕鼾,不知何時業已睡到爪哇國去了。


    窗外百花朝陽,清風一線光一束,夢覺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覺地滑入初夏。


    夏總是惱人一些,譬如炙熱的太陽、鬧人的蟬鳴、夜裏撲燈的飛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長得無邊無際的白晝。等過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麽蠢蠢欲動。


    景王府的門庭遠不如先前的延王府,頗有些冷清,大概彼之災禍,此之塹坎。思及從前延王的“結黨”之罪,景王倒要警醒得多,從不明麵兒上與官員來往頻繁,就連宋追惗每回拜訪,亦是換了馬車兜轉許多道路掩人耳目。


    壁影重重下,是宋追惗一片紫檀的翩翩衣袂,紆廊迴徑間,已繞至景王府的書房。甫進門兒,見得一把高高瘦瘦的錦衣背影立在步輦圖下,似一杆瘦長的紅纓槍。


    宋追惗趕了兩步迎上拜禮,“殿下今日倒有雅興,怎麽有心情欣賞起畫兒來?”


    景王旋身,一張長臉上未留寸髯,看似光滑平坦的皮膚業已生了許多皺紋,一笑,便更加顯眼了,“快起快起,早說你我之間同那些臣下不同,咱們相交二十來年,早就如朋友知己一般,不必如此,快坐下說話兒!”


    他自坐在書案後頭一張寬廣的折背椅上,再度流連側壁的畫兒一眼。唐太宗於其上,目光深邃、神色莊嚴,下睨一眾使臣、官員,似乎萬物都為他之主宰。


    這是大部分世間男兒的幻想,更是每個皇子們的終身誌願,景王亦不例外,權利於他,是一位釵裙間溢出金光的女神。他貪婪地眯著眼,“難得今兒有空,請你過來坐坐。”


    言著,又遞給宋追惗一封折子,“這是白尚書上擬陳情的奏書,你過過目,瞧瞧可有不妥之處?”


    接過翻開,言辭懇切,字字句句無不是為國為本,諸多立儲之安民心、安臣心、安君心之論策,又贅加“願君長壽,願君百年”之祝詞。


    宋追惗合上帖,輕哼一笑,“聖上今年七十六,願君百年,豈不是咒陛下隻有二十四年的活頭?白大人年紀一大,腦子也有些不大清明了。”


    景王翻看,亦引出一笑,“我就說要叫你審審才是對的,他是有些老糊塗了,倒是你,還是歲月不添呐。你瞧我,須也不留,但是皺紋一日多過一日,等不起了、等不起了!”


    言著,他又吭哧一笑,陰仄仄的,聲音涼如三月水、二月冰,“我看父親他老人家,身子骨也是健朗得很。噯,可不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順,實在是龍椅坐這樣久了,也該讓讓我們這些子孫後代嘛。”


    等待熬去了青春年少、韶華幾多,唯有宋追惗穿梭在幾十載時光裏,眉目不變。可他的心由春至夏,莫如踽踽走過千載年華,似乎已經開始走得吃力。可他隻能步履不停,因為稍一卻步,就有太多年輕後生紛至遝來,趕上他,甚至超越他。


    而更為隱秘的原因是,整整連著春夏,每當拂曉清稀、他清空腦中繁瑣叢脞的政務試圖稍作歇息之時,便有另一些瑣碎的片段再將他填滿。每一個畫麵裏都是張碧朱的嬉唇笑靨,年輕的她、風韻的她、遲暮的她。每一個她或是淚雨霏霏、或是嫣然巧笑,將四麵拓花雕鏤的壁消磨成了四堵冷而硬的——囚牆。


    她會在二十歲的年紀苦著臉再別過頭,晃得鬢上的金步搖粼粼顫顫,聲音嬌柔得似一片粉嫩的桃花兒,“你怎麽老在朝裏忙,別家的大人都沒有你忙!”


    還會捂著口鼻指著奶媽懷中仍是嬰孩兒的宋知書,滿臉嫌棄,“咦,他髒死了,才不是我生的,你明兒上朝的時候將他帶出去扔了,誰愛養誰養吧,橫豎我不要養啦!”


    種種音容,最後匯集成她死前絕望的眼、與被魚蝦啃噬過的一張麻木的臉。是的,等待如此摧殘人,將四壁雕牗等成了鐵窗、奇花異草的院落熬成了牢房,比禦史台獄更加逼仄與黑暗。


    如今,他將自己亦審判進那樣一座牢獄,等待罪孽被歲月消弭,似乎唯此,才能由心痛中求得一分心安。可等過一天、又一天、春去夏來,心痛從未漸減,反而一日勝過一日。直到……


    “榆卿、榆卿!”


    “榆卿”是他的字,他被拉回神思,繼而望向上座上景王那張疊錦皺綃的臉,“殿下請說。”


    “你最近可屢屢走神啊。”景王笑談,唇邊的兩道深紋像兩把剔骨刀,一刀一刀剔下他心內晚生的白發,“聽說尊夫人去世,難不成是為了這個?我瞧著不大應該啊,你向來是無心兒女私情的一個人,連我也不免為女色所動,你卻一直跟個佛爺似的。”吭哧笑兩聲兒,他便踅回正題,“我方才是問你,若老爺子還是不理朝臣們催促立儲之言,令郎可願助我?”


    緘默片刻,宋追惗淺笑一下,“殿下不是召見過他?不瞞殿下,犬子心思深重,因著他母親的事兒,亦不太與我交心,我倒是難猜他到底如何。殿下慧眼獨具,若是您看重他,倒盡可拉攏一試,畢竟他手上可握著十萬禁軍,不能成友、亦不可為敵。”


    景王靠回椅上,細細斟來,付之笑談,“我看是你多心了,你那兒子倒是沒你心思重,在我麵前十分敬重你這個做父親的,比我那幾個兒子還強許多。”


    “殿下說笑了,犬子如何能與幾位世子殿下相提並論?”客套交酌幾句後,宋追惗撣袖起身,鄭重施行一禮,“我想,殿下更應該提防堤防穆王殿下,他雖遠在壽州,卻與童大人有連襟之親,聖上久拖立儲之事,難免不是童大人從中斡旋之故。”


    “穆王……,”景王的指端在案上倒扣著,嘟嘟噠噠,心緒難寧,“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老爺子雖看著像不大喜歡他,年紀輕輕的就將他發往邊關,可到底也是他兒子,難說哪天將他召回京師,立他為儲,反叫我等傻了眼。……且等白大人上書吧,若他老人家還是無動於衷,那我等就隻能找別的出路了。你還是得回去同你那兒子好好說說,若能得他相助,算得十拿九穩了。”


    這廂領命而去,已是沉天暮雲,壓著一股難言難喻的悶。晝長夜短中,隱約潛伏殺機。這便是前朝,血脈膨脹刀光劍影中,隻為爭奪瑰麗而迷人的——權利。


    而後宅之中,永恒的角逐大概隻為愛,同樣是迷人沉醉的虛妄之物。


    近來,明珠將她的愛勻了一些給那隻新得來的獢獢犬。那犬新來時有些不習慣,大約是想念舊主,一連兩日不吃不喝,口水淌濕一圈地。明珠便耐著性子哄它,兩個黑陶大碗,一個備水一個備食,吃得倒好,不是豬肉便是羊肉,蹲在它前頭,由頭至尾地拂它淡灰淡白的厚重皮毛,嘴裏碎叨,“噠噠、噠噠……。”


    過幾日,口水不淌了,也果然記住了這個名字,喚聲“噠噠”,它便搖頭晃腦地跑來,頗有些憨態可愛。隻是時值六月,它一身濃密的皮毛蹭在身上,難免熱,明珠支了一麵芭蕉葉的紈扇戳它,“下去、下去!不許上床來,你聽見沒有?噠噠,你再不下去晚飯可不給你吃了!”


    噠噠紋絲不動,一身厚肉似推來褪去的海浪,起起伏伏。恰好宋知濯回來,見一人瞪一狗,狗若無事地趴在床上,誰也不讓誰。他先來了脾氣,走過去提了噠噠的後頸撂下床,“我每天累得要死,回來說躺一下,你就說我身上全是灰,連床邊兒都不給我挨一下,反倒讓這狗上床,我瞧你的心還真是偏到嗓子眼兒裏了。”


    鬆綠的帳璧下頭,明珠握扇掩住半張臉,後頭冒出一對滴溜溜的杏眼,睫毛眨一下抬一下,像是認錯討饒,“不是我讓它上來的,你沒見我正趕它?它自個兒賴死了不下去。嘿嘿…,正好你回來了,替我訓斥訓斥它?”


    “你怎麽不自個兒訓斥?”


    “我說了它不聽啊,”明珠彎兒了腿由床內蹭到床沿上,緩緩替他打扇,輕一下、重一下,“而且,我怕它咬我,終歸不是我養大的,要是真把它惹急了,一口給我吃了怎麽好?”


    宋知濯撐膝坐在床沿兒上,斜她一眼,“哦,敢情你就不擔心它咬我啊?它也不是我養大的啊。”


    “你可練過武,”她陪著笑,手上扇得更殷勤起來,“況且我瞧它怕你一些,你每次回來,它就臊眉耷眼地躲到牆角去。大概是你們練武之人身上有殺氣,它覺察得出來。再則,你英明神武氣度不凡,往那兒一站就不怒自威,比我強多了。”


    窗外蟬鳴雀語,屋內鶯舌如簧,宋知濯也難免愜意起來,捏了她的鼻尖兩邊搖一搖,“少拍馬屁,慈母多敗兒,咱們以後要是生個兒子都得讓你心軟這毛病慣壞了!”佯怪兩句後,他一拍膝,拍出錦衣上一層輕灰,在光束中格外明顯,“得,我聽你的,等我一會兒回來再教訓它!”


    說罷慢悠悠起身,自行到立櫃裏翻出一身兒水綠繡翠竹的襴衫。明珠趕起來替他摘了腰上一眾配飾,“才回來,又要上哪裏去呀,晚飯不吃了?”


    “父親叫我回來去他那裏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你可等我一塊兒吃晚飯啊。”


    “要你囑咐我?我天天都是等著你的嘛。”


    碎叨這幾句,衣裳業已換好,水綠與竹葉青倏淺倏深,望其身姿,還真是一根挺拔的玉竹。明珠抬扇遮額將他送至院外長亭下,十色花間,他走至院門處又踅回來,“忘了件事兒。”


    “什麽?”明珠怔忪的這一瞬,已被他兜腰入懷,俯親了一下唇。分明是淺印一下子,磨磨蹭蹭間,卻整個嘴都被他叼了去。她抬扇在他肩頭拍幾下,顛蕩著裙邊兒小退一步,“做什麽咬我?”


    宋知濯咧牙一笑,堪比天上的太陽耀眼,“你不是怕噠噠咬你嗎,現就對證一下,是它咬你疼還是我咬你疼。”


    和花就陽下,那張蜜桃初熟的臉立時由興師問罪換為淺笑靡靡,兩個指尖捏著扇背到身後去,“原來你也是狗啊?噯,這可是你自個兒要跟人家比的,可不怨我。”


    他咬牙切齒,作勢又要去攬人,被她連退幾步閃開,隻得由牙縫中擠出一句,“小尼姑,別囂張,且等我回來再收拾你!”


    言訖揚長而去,水綠的衣擺被風撥漾在身後,一片修長的竹葉活靈活現地隨他飄去。明珠笑望一瞬,踅回屋內,瞥見內間簾下臥著的噠噠,橫扇一指,“瞧,你爹被你氣得離家出走了,你再不聽話,等他回來了可要揍你!”


    噠噠抬一下屁股,尾巴撲扇兩下,又沉沉睡去。


    蟬鳴愈緊,此起彼伏的喧囂帶來小月確切的消息。據說那日送她前往醫館,早已氣絕身亡。小廝又無從尋她的親人,隻得隨意抬到北郊一個土坡上挖坑埋了。後又聽說,像是哪裏來的盜墓賊刨墳,將她的屍骨刨了出來,不日便被野狗啃食了個七七八八。


    說起這話兒,青蓮唏噓不已,“我說她可是做夢,要說長相,她哪裏有美得過嬌容去呢?嬌容也不過是想做個姨娘,最後還不是落得那個下場。她倒好,還想做國公府的當家夫人!可見這人呐,還是得有些自知之明。”


    下首綺帳在煎茶,滿室茗香浄泚,幸而有冰鎮住,用個雙象鼻兒的鎏金銅盆盛出。圓案上明珠青蓮二人對坐,白霧生、慵雲嚲,消得夏日昏沉。


    紈扇斜斜地打著,綺帳的聲音輕輕脆脆,像詠唱的百靈,一笑一嬌,彩霞花梢,“小月姐姐沒了,我說要調兩個丫鬟住到她屋子裏去,誰都不願意,倒願意在那大通鋪上擠著。”


    “這是自然了,那屋子裏住過的兩個人都死了,誰敢去?”青蓮手上一把湘竹扇,糊了一層鵝黃輕綃,蝶戲百花的麵子,倒也好看得緊。她斜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睇住綺帳,“你也是大丫鬟了,也要拿出點兒威嚴來,別叫她們總是駁你的話兒。”


    綺帳隻是訕訕一笑,將臉藏到爐子後頭,依舊煎茶。青蓮像是想起什麽,扭過腰來睇住明珠,“那日我領著這丫頭去賬房記名冊下月好發月錢嘛,卻瞧見昨兒府裏請了太醫,你猜是誰請的?”


    茶捧上來,明珠有些渴,先由盞托上取下鬆綠的定窯盞,急往嘴裏送,兩個眼露在盞外聚精會神地盯著,“大概是府裏誰病了?不是二少爺就是三少爺咯,老爺倒是少生病的。”


    “是二奶奶,”青蓮欺一寸半身,低低捺捺,“聽說是連著四五天吃不下飯,人又沒精神,整日懨懨地歪在榻上,你可見她近日裏往外頭去逛沒有?”


    明珠瞪圓了眼轉一圈兒,半疑半寐,“是鬧夏吧,我偶時也這樣,”及此,頗有些靦腆地笑起來,用紈扇擋住半張臉,“不過我倒是吃得下,一頓不落的。晌午我還要添一頓呢,那個冰鎮的紫蘇膏尤其好吃!”


    那回味無窮的模樣逗得青蓮嗆一口茶,吭吭哧哧咳幾聲兒,拈了帕子蘸嘴後嗔她一眼,“你真是不懂這些,也難怪。什麽鬧夏,我看是鬧喜!她進門比你早幾個月,也該是有消息了,不過大夫未明說嘛,大概是還沒診準。我倒要先提醒你,二奶奶若是真有了身子,你還是得備禮送上的。”


    “我曉得我曉得,”她瞠目怔一瞬,囁囁喏喏細碎地點著下巴頦兒,“無非就是再去買一些金粉翡麵、緞子衣裳嘛。”


    女聲輕柔的嬉鬧中,太陽終於下沉。臨近黃昏的秋色將愁緒織成一片紫霞。


    沒有太陽,風漸涼、蕩迤的白紗在亭下亦平添幾分清爽。萬物在這一刻似乎才得以鬆懈,滿院兒的花兒俱懨懨垂下,顏色還是那顏色,精神卻不勝先前。


    檻窗下的錦榻上,伏著楚含丹,蛇一樣蜿蜒地趴在窗台,看暮沉沉的天色底下,小丫鬟們在提了木桶給花兒澆水。她手中的扇有一下沒一下撲著,絲絲涼風襲動她鬢角上幾縷碎發,整個人瞧著嚲鬢垂髻、魂消神散。


    恰時,夜合在外間廊下將喜色掩去,換上愁容,楠木方盤托進來一碗牛奶魚頭湯,“小姐、小姐?又發什麽呆呢,一日未曾吃什麽像樣兒的東西了,我特意叫廚房裏燉了湯,你瞧。”


    琺琅寶蓋兒一揭開,登時鮮香撲鼻,奶白的湯裏頭有剔了刺的魚片、蘑菇、豆腐,色香四溢。夜合秉勺盛出一碗遞到她麵前,卻隻見她懶懶地搖著頭,“吃不下,不必費事兒了,本就沒胃口,又想著大夫的話兒,哪裏還有心情吃飯?”


    聞之無奈,夜合隻得將暗紅的一個瑪瑙碗擱下,捉裙在榻上另一方落座,苦心勸慰,“太醫不是說了嗎,脈象還探不準,要再過一月才瞧得準呢,又不是就認準了您有了身子的。再說,有了身子還有什麽不好?別的府上的太太奶奶們還求菩薩拜佛的想著有孕呢,你反倒是見天喝藥防備著。我瞧著,要是真有了身子,那是天意,就是你躲也躲不掉的天意!”


    噗啦啦的水聲兒驚得楚含丹回頭,原來是丫鬟們潑水刷院內的粗墁石板。她怔忪半刻,隻覺得那水就是她的一生,潑出去就沒個回頭路。


    倏爾,她挑起下巴,堅毅的雙目望向室中的某一處,或是比某一處更遙遠的虛妄之地,“什麽天意不天意的,我不信這個!他不是有那麽些女人?隨便叫一個給他生好了,橫豎我不生!……夜合,若診出來沒有便罷了,若有的話,你悄悄兒的管大夫要一個墜胎的方子。”


    圓月上懸,橫臥清霄,踅進窗內一片素淡的冷輝,融進茫茫燭火之中。夜合的臉在燭光下分外有些小題大做,眉心緊縮,斜目凝她,“哎喲我的小姐,這種藥哪有準兒的?你瞧之前的煙蘭,就是叫這個藥給衝死的!你還要命不要了?為了同二少爺鬥個氣,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不知哪句話兒又紮了楚含丹,隻見她怒目瞪來,滿是個不痛快,“我早說我不愛跟他一塊兒!我說了多少回,父親母親不聽便罷了,怎麽你也聽不進去?”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像個炮仗一樣炸開了夜合的脾氣。她自幼伺候楚含丹,二人名分主仆,倒似姐妹,也顧不上那些尊卑有別的虛禮,冷斜她一眼,“你倒是愛大少爺,可人家愛你嗎?自打大奶奶從山上得救回來,幾回碰麵,他可拿眼睛瞧過你?夫妻過日子,哪講那麽多愛不愛的,日子好聲好氣的過久了嘛,總是能愛的,你就是看不清個形勢。”


    言訖,不等楚含丹說話兒,她先拔座起身,旋裙而去。廊簷底下的燈籠上撲著幾隻蛾子,煽動脆弱的翼悶頭朝那燈芯兒裏鑽。夜合欻然一笑,扭臉遙遙看窗扉縫隙中那抹婀娜的倩影。


    73.  謀事   和離誘因


    幽藍至黑的天色裏, 池畔的亭內起了燈,罩不住角落裏四五棵齊人高的芭蕉樹,隻有葉子在牆影下刷刷搖曳。


    廊下夜合打扇獨坐, 分明是與楚含丹置氣, 又恐她一人在裏頭較真兒, 故而不忍舍去。倏聽得門上響動,遠遠瞧去, 原來是宋知書歪歪斜斜地進了院門兒,左腳繞右腳,倜儻的一身淺灰華袍也叫他扭得橫七豎八。


    眼見他垂著頭, 兩條軟綢子在繞在勁上, 張嘴就嚷, “慧芳、慧芳!”


    囫圇不清地喊聲將慧芳由右側的長廊喚來,一見他,撲騰著手絹兒就要來攙,“我的爺哎!你怎的又喝成這樣兒?一連三五日不歸家,回來就醉成這副樣子, 叫老爺瞧見了可怎麽好?”


    他隻是半斜著個身子, 嗬嗬一樂,“他瞧不見, 就是瞧見了, 他也懶得管我。快、扶我進去給我倒杯茶來!”


    幾步路生生走得似山路崎嶇, 踉踉蹌蹌不成個樣子。夜合暗忖一瞬, 丟下扇由正麵廊上繞幾個石磴下來, 架了他的胳膊,並吩咐慧芳,“姑娘, 你去招呼人煎個醒酒湯,再替他煎盞茶來,我扶他進去。”


    她自接過人走了幾步,哪裏瞧見身後慧芳露了個大大的眼白,跺腳旋裙而去。


    一路趔趄著攙他回了各人的屋子,將他撂在榻上,趕著先去斟來一杯熱水,急急遞予他,“姑爺快喝了,清醒一點麽我有話兒說。”


    “什麽話兒?”宋知書歪倒在榻上,握一片銀紋灰袖口擋住眼睛,露出嘴角一抹譏笑,“還不就是你們家小姐那些沒頭沒腦的氣話!不要來跟我說,她是為誰傷心為誰惱的就去同誰說,我又沒攔著她!”


    一壁嚷,一壁歪起來,橫臂指向門外,“你去告訴她,她要是有本事,就離這個院兒,愛他娘的上哪兒上哪兒去!若能與我大哥喜結連理嘛,算他們倆的造化,我一個屁不放,千金萬金的賀禮奉上!”


    聲音起起伏伏,氣勢卻不小,清風一繞,自然就送到隔壁屋裏去了。楚含丹聽見,又氣又恨,卻因疑孕之事自困了幾日,哪裏還有精力過去同他吵,實不得法,隻從兩個無光無色的眼內滾出兩行清淚。


    這廂淚雨霖霪,那廂卻沒了動靜兒,原來是宋知書嚷完這兩句,實在醉得支撐不住,又倒回榻上,仍舊用袖遮住了眼,半睡半醒地從喉頭裏滾出幾句囈語。夜合附耳去聽,重重疊疊的竟然是在喊,“娘…娘……,你去哪裏了啊,竟是不要孩兒了嗎?”


    淒淒切切,像個走失在熙攘人群中的孩童。酲語未醒中,由眼角滑出一滴熱淚,沾濕衣袖零星點點。自張氏去後,他隻覺怪得很,這府裏的一花一木分明每日看在眼中,這裏的人影綽綽分明又是至親骨肉,怎麽欻然都陌生起來?好似他們俱在風平浪靜的彼岸,自個兒則獨在洶湧浪潮的另一端。


    他有種道不出的絕望,清醒著的每一個彈指都是孤寂難忍,而每一天都像是倒扣在他頭頂一張網,他拚命撕扯、喊叫!橫眼卻是漫無邊際的曠野之中,無人來救!然後網融進他的胸腔內,裹住他的心,越勒越緊、越勒越緊,直到喘不上氣……


    似乎隻有在酒醉中,他才感覺緩得過氣一些,筵席坐花、左擁右抱,才能暫時將孤獨排擠開來。於是他開始醉夢不醒、整日整夜流連煙花,想來人間一程,不過如夢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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