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與青蓮打過招呼後,青蓮捉裙退去,她便撿了空椅坐下,樂嗬嗬的對著明珠,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我以為大少爺回來了呢,一時不敢進來。”


    “你怕他做什麽呢?”明珠斟一盞茶與她,又捧一把幹果給她裙上兜著,“謝謝你來看我,我已經好了,連個疤都沒留。你可好?你們少爺的胃病可好些?”


    霎時,婉兒癟下臉,又似一顆皺了皮兒的蘋果,“我們少爺說紅豆粥吃厭了,姐姐,你再寫個方子給我吧。”


    明珠一樂,果然到外間書案寫了一個八寶粥的方子遞給她,又佯作嗔怪,“原來你不是特意來瞧我的,是為了有事兒求我才來。唉…,我還當你是惦記我呢。”


    她叉腰問罪,嚲髻惺忪,凶也似凶不起來,婉兒便借故撒一個嬌,“是來瞧姐姐,要方子嘛才是順便,再順便提我們少爺傳個話兒,他說‘謝謝大嫂,大嫂的疤若是沒好,我這裏有現成的膏子藥,大嫂來取便是’。”


    本應送來,又說去取,明珠思其深意,連聲回絕,“我好了,謝你們少爺費心,回去同他說,他大哥在家時讓他來坐坐。”


    送她出去,已近黃昏,丫鬟們來點了燈又散,滿院隻餘輕微的晚風紆過長亭,靜悄悄的花間開始聞得稀疏蛙鳴。明珠翕然感覺有些冷寂,大概是熱鬧之後獨有的孤清。


    抬眼望攀上院牆的薔薇,繁花似錦,恍如一夢。


    薔薇零落的花瓣底下,正站著宋知濯,紮得緊緊的玄色袖口上繡著幾片蘭葉,良人如斯,是一塊越沉越深的墨翠。待明珠無意望過來時,他立時慚愧一笑,“對不住啊小尼姑,我又回來得晚了。本來早就要回來的,臨時司裏有事兒又給絆住了。你吃過飯沒有?”


    “還沒呢,”明珠璨然笑起,唇角卷起雜遝的花香陣陣,“我想著等你回來一塊兒吃呢,一個人吃飯沒意思。”


    他幾步跨上來,攬了她的腰,兜著壓身在她額上一吻,又慣常地移到唇邊,“那你餓壞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叫她們把飯端上來吧,我也有些餓急了。”


    少頃便見綺帳領著丫鬟擺飯,各色琳琅玉盤盛了爆炒田雞、竹蓀鮮湯、繡球乾貝、奶汁魚片、山珍刺龍芽、隨上荷葉卷等珍饈美饌,各人麵前擺了葵口瑪瑙碗,一副銀鑲象牙箸。


    丫鬟們退下,留下食香滿室,明珠盛湯喝了小半碗竟覺得有些飽了,訕訕笑一笑,“大概是餓過了,現在居然有些吃不下,真是浪費。”


    “嗯,”宋知濯擱下碗,給她夾了些魚片,忙勸,“吃不下也得吃點兒,不然晚上可得餓醒。明兒我一定早些回來陪你吃飯。”


    蟬蟾桂影婆娑,沙沙地細聲兒使明珠想起今日那身兒新作的衣裳,便停箸問他:“我想起來,今兒青蓮說你叫她給我做了衣裳,送過來了,就擱在櫃子裏。說是景王府得的料子,你怎麽倒和景王也瓜葛上了,雖說我不懂這些,但你從前似乎說過,屬意於穆王嘛。”


    宋知濯吃了半飽,亦沒那麽急了,擱下碗慢悠悠地吃,“這複雜得很,我要怎麽同你說呢?穆王原在壽州,不過是在朝堂有幾個親信大人,萬一景王有什麽動作,難免洞悉不明。故而我隻得如此蟄伏,幸好有父親牽線搭橋,景王對我還算信任,但也正是因為父親,這種信任也有一定的尺度。”


    驟然襲過一陣涼颼颼的風,他拔座起身去拉了窗戶闔上。明珠看他的身形,大概是在軍中操練這些日子的緣故,比從前更加挺拔硬朗。


    她彎眼一笑,對著黃橙橙的四麵燭光,溫暖且明麗,“聽你說這些,感覺像是我養的兒子長大了,娘心甚慰呀。”


    激得宋知濯連跨回來,捏了她的下巴晃幾下,“我比你還大兩歲呢!你何嚐聽說有二十來歲的兒子十八的娘?我真是把你慣壞了,這種話兒也是能說的?”


    明珠捧著碗躲他,又笑又嗔,“你難道不是我一口飯一口湯喂起來的?哼,姑奶奶我如花似玉的年紀,給你做娘還是你占了便宜去呢。改明兒我養個兒子,一定比你強上許多!”


    惱極了,他索性打橫抱起將她丟在床上,幾個手指在她身上各處咯吱癢癢,將她癢得蜷成一團咕咕咭咭地笑,“你給我做娘終究不配,不若你認我做了爹,我好吃好喝供著你好不好?”


    霖霪霏霏的笑聲從門下、窗戶縫隙中竄出,引得綺帳進屋解救,“哎呀少爺,別鬧奶奶了,剛吃了飯,竄氣兒進去大概要肚子疼的!”


    這才斷續止住了嬉鬧,宋知濯先爬起來,將胸前牙白的緞帶撥至腦後,“將飯收了吧。”


    錦被早亂得不成個樣子,明珠還倒在上頭,捧著肚子勻氣兒,喘喘籲籲的聲兒恍如一個媚眼、一記軟乎乎的拳頭垂在宋知濯心上。


    他耐著性兒,隻等丫鬟們撤出去,立時翻身壓下,頂著她的鼻尖,凝住兩隻貓兒一樣的水汪汪的眼,“你想養兒子嘛,也不是不成,我這就送你一個。”


    寶幄垂下,餘兩側的月鉤叮咣亂晃,晃聽得明珠驚呼,“哎呀我的簪子,給你壓折了!”


    “不就兩個珍珠嘛,明兒照原樣賠給你。”


    “不要原樣的,得比這個大!”


    “曉得了曉得了,明天陪你兩顆紅寶石,快別說話兒了啊……。”


    帳中時光凝滯,窗外群芳花心爭吐、百蕊齊豔,在或喘息或窒息的生息裏,很快來到了初夏。


    菡萏初香,粉白的花瓣羞羞答答地開滿整個煙台池,碧葉一片接一片地展開,似乎覆蓋住湖底一陣撕心的哭聲。豔景大約漸漸使人遺忘了,這裏曾經淹死過一個人。


    可堤岸上的垂柳不曾忘、湖心的長亭不曾忘,永遠的基石亦不曾忘,它們見過一張不存期盼的眼被湖水淹沒。當然,小月也記得,在她想象中,張氏是如何在水中撲騰、掙紮,直到幻象中的水花漸熄、漣漪漸平後,她的臉上便會上浮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暢意,滿足如五石散由口腔中轉入腹內與頭腦裏的舒服。


    這夜,她照常尋去宋追惗的書房,長廊上燈火俱明,屋內卻黑漆漆一片,門亦是上了鎖的。這是一連半月不見他人了,小月隻當他是又在閣中忙碌未歸,尋了守夜的一個小丫鬟問:“老爺沒回來呢?”


    小丫鬟峨眉淡掃,連斜過的眼也是淡淡的,“老爺叫人將書房裏的東西般去太夫人院兒裏了,在那邊布置了一間書房,就是回來也不往這邊兒來。這下好了,這院兒倒成個古玩書畫庫了,正屋裏的床都涼成了塊寒玉。那邊嘛倒是熱熱鬧鬧的,寶玲她們一下從太夫人的貼身侍女變成老爺的貼身侍女,我們這院兒的反倒成了白看院門兒的閑人!”


    槐葉間沙沙作響,像是有人撥動一片心弦,琤琮喋喋地,叫小月心內緊了又緊,她按調琴軫,打著燈籠就要往那邊兒去。幻夢的鏡麵仿佛驀然碎了一條裂紋,將她一張梨蕊淡容分作兩半,一半笑著一半狠,猙獰得似被人從額間割下一條重重的傷疤。


    秉燈夜行,一路到得那邊兒,果然見得花間柳下,明燈渡影。幾個丫鬟在廊下坐著值夜,湊在一堆貓著聲兒嘻嘻哈哈,簾內隱約透出明晃晃的光暈,似一把火,燒得她眼睛灼疼。


    她提裙而近,縷縷繡步像一個飄蕩來的鬼魂,驀然驚了小丫鬟們一跳,一個小丫鬟展臂將她攔下,“小月姐姐,你不能進去,老爺在看公文呢。”


    小月斜過一雙掛刀眼,冷蜇蜇笑一下,“讓開,他是不許你們進去打擾,我卻進得。”


    “喲,要我看看,你是哪個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屋內寶玲打簾子出來,高傲地睨過一眼,“原來是小月,我當是誰呢,老爺說了不許打擾,自然誰都不能擅入。別說你一個丫鬟,就是少爺奶奶們來了也得等著!這屋子是我們太夫人的,現在又是老爺搬過來住著,裏頭還鎮著我們太夫人的靈位呢,你敢闖,就叫婆子們拉你下去打一頓,教教你什麽叫規矩!”


    她俏生生叉著腰,頗有些威嚴氣勢,鬢上紅霜果的小鈿瓔隨她跺腳、翻眼,顫顫靈動,幾如一團火躍入小月眼中。她一個挑眼,射出寒光冷箭,唇上卻捺住一抹蜿蜒笑意,“好,既然老爺在忙,我就先走,一會兒老爺忙完,還請你跟他講一聲我來過了。”


    眼瞧她秉燈而去,隱約消散在渺渺夜色中。寶玲旋裙轉身,打簾轉廊入得裏間。新搬來的紅木書案就放在支摘牗前頭,宋追惗正伏案在批注公文,筆尖若遊龍蜿蜒,又似行雲無定。


    寶玲在他眼底福身,低低喏喏,“老爺,小月走了,瞧著有些生氣,估摸著明兒還要來呢。”


    “她也來不了幾日了。”宋追惗仍舊埋首,推著手邊的燭台上前,寶玲會意,從榻案上拿來一根連枝銀細燈剔撥弄兩下,火焰又重騰高起一寸。


    月芽似一道猙獰的疤扒在夜空,周遭的星在今夜,成了臉上一顆顆發潰發紅的天花痘,醜陋無比、奇癢難耐。


    一盞彩絲絹燈夜遊在漆黑的花間,隻聞得零星幾聲蛙叫與小月牙間咯咯的摩擦。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功成至此,宋追惗卻將她隔在千裏之外。不,她早該想到的,在宋追惗功利的眼中,她已是黎明殘燼的燈燭,再無他用。


    “小月姐!”


    驀然,身後有一陣個聲音喚回神思,她挑燈查看,遠遠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秉燈而來,細細的嗓音刺穿寧靜的永夜。


    71.  殉葬   月之墜,長夜不明


    久住之後, 那丫鬟挑燈迎來,宮燈上繪四麵仕女圖,侍女的裙邊翻得如角落中看不見的魑魅魍魎。


    小丫鬟盈盈而笑, 滿目純良, “小月姐姐, 你怎麽走得這樣急呀?老爺說給你挑了些生辰禮,連夜從蘇州運來的, 在西角門正在卸車呢,老爺忙著公務去不得,叫您親自去看看。”


    倏悲倏喜中, 衝得小月不及思忖, 捉裙予她而去, 在其身後眉目含情地笑著,“那老爺方才是不是在屋裏啊?怎麽我去找他,他反倒不讓我進去呢?這人也是叫人摸不準個脾性。”


    半嗔半怨下,前頭小丫鬟並未回身,隻有黃鶯嬌嫩的聲音隨風合唱, “在麽是在房中, 隻是寶玲姐姐不許進嘛。太夫人去了,她又成了老爺身邊兒貼身的人, 怕你搶了她大丫鬟的風頭咯。姐姐可仔細腳下的路。”


    夜風卷來一陣濃烈的脂粉香, 侵入小月腦中, 她欻然一振, 笑臉散去, 警惕攏目,“我看你麵生得緊,……你不是這府裏的人, 你是誰?!”


    就這一陣說話兒的功夫,二人已至西角門處,丫鬟挑燈回眸,莞爾一笑,含來風塵幾許,“喲,看不出來你還蠻聰明嘛,不過晚了,你已經跟我出來咯。生辰禮嘛沒有,倒是給你備了些別的。”


    兩掌相拍,“啪啪”二聲,角門處的小廝便將門拉開,兩麵燈籠下籠著四五個身形壯碩的大漢,跨了門檻兒進來便幾手將小月上下擒住。小月何其掙紮呐喊,卻被幾人用麻繩困了手腳,塞一塊絹布捂住口,兜頭罩下來一條黑布袋子,扭動間已將其扛上門外一輛馬車。


    馬車先驅而去,隨即由黑漆漆的假山下走出宋知書,霜白銀紋引線袍立於月下,其目不仁,其麵不善。


    那丫鬟引燈上前,嬌滴滴地依在他肩頭,哪裏還有方才純良的模樣,原來是早墮風塵的小女子,婉音酥軟,繞梁三日,哼哼笑起來,“二少爺,我找來的這幾個人,都是些出了名的流氓地痞,你府上這丫鬟落到他們手裏,隻怕難過咯。我這事兒可辦得妥帖?你如何謝我呀?”


    嬉嬉笑笑地將一隻柔荑插進宋知書斜襟內,往那胸膛上幾番輕揉,卻叫他輕巧捉出,沉一雙暗目斜下睇住她,另一手由身後托出一疊紙,“三千兩,拿去慰勞那幾位兄弟。等完了事兒,我去千月坊替你擺十天的台、置辦三副金翠正頭麵、包你一年節度。”


    喜得小美人兒軟了骨頭貼向他,“那我先謝謝你嘞。我這就先回去了,你去找他們吧,在西街長寧巷一個窯子裏,門口兩個紅燈籠,顯眼得很。”


    言訖各自登輿而去,車轍滾到半夜,總算到了那間破窯子,推門入內,幾名男子正在院中飲酒,一見他趕著迎上來,“二少爺,人就關在裏麵,已經灌了藥了。幾戶老客人一聽說來了新雛兒,排著隊往這邊兒來呢。隻是要求您發句話兒,這事兒辦完了人如何處置?”


    “是……,”該男子橫掌在勁上一劃,從牙根兒擠出“嘎吱”一聲,“還是就留在這窯子裏?”


    緘默頃刻,宋知書不疾不徐地在院中一個石桌坐下,“明兒下午,將她扒了衣裳,遠遠地盯著她回府。若她進得去,算她的本事……。”


    殘月中霄下,幾名男子圍上來,爭相捧上些幹果碟子擺在他跟前兒,見他並不用,幾名男子又擦杯傾壺地替他斟上一樽酒。這下他倒用了,一飲而盡後,將含霜的冷目搖向磚牆上的窗牅,上頭隱隱綽綽地撲著燭火的影子,在搖搖欲墜中迎來另外幾名聳肩駝背的男子。


    其中高矮胖瘦各有不依,但臉上猥瑣的笑、貪婪的眼、身上濃烈的汗味兒俱都如街巷躥悠的野狗,在這夜裏聞見一股引人垂涎的肉香,撒腿而來。


    一名胖子瞥見芝蘭玉樹的宋知書,連連咋舌,“嘖嘖嘖,這得是多好的貨色,連這等富家公子都來了,我手上這一錢銀子也不敢充這個臉麵了,倒讓公子先請吧。”


    座上拔起來一人,往他胸口拍拍,“人家公子自然是往一等堂子裏去,可瞧不上我們這裏,不過是來看個稀奇。你畏縮什麽?我又不敲你的銀子!看在你們常年照顧生意的份兒上,頭一個一錢,後頭的五百文。”


    幾名男子先是一怔,後又蜂擁而上,爭相不讓下,定得胖子先進,卻叫宋知書擱杯擊案,“不必爭,大家一齊進去倒好玩兒些嘛。”


    至此,幾人雀躍踅入屋內,粗紗窗牅上可見張牙舞爪的人影,半遮半掩的燭火內可清晰聞得男人們的獰笑、驚呼、解腰鬆帶是淅索生響,爾後又聞得女人尖利的哭嗓。


    宋知書執一滿杯,沃酹而下,滿地星星斑斑的,是比灰更深的泥。背靠小月破碎的哭喊,他對月沉吟,“娘,今日算她給你哭靈,明兒我就叫她替你殉葬。”


    他踅出院外,投身進濛濛黑暗中,身後女人哭喊由高轉低,漸漸起伏跌宕,蜿蜒出一段魅人的豔語。


    一段燭燈熬燼,晨曦到來,這一夜仿如過去了千萬年之久,房內漸漸歸於平靜,這種寧靜譬如戰場廝殺後殘死的戰馬最後的沸鳴,噗啦啦一聲兒,吹起鼻翼前的黃沙,掠過一片片屍骨殘骸。血縱橫遍野、屍體上襤褸的不堪的衣衫、各在天涯異處的身首四肢,遍布瘡痍。


    藥性一過,小月從迷幻的顛簸浪尖中醒來,殘破的軀體微微顫顫,幾如砧板上的死魚,痙攣著透明的尾巴,煽起絲絲人間的清風。


    混混沌沌的腦中已經毫無頭緒,唯獨一片一片地飄浮起昨夜惡心得作嘔的畫麵!片刻後,她艱難地抬了手,夠得地上襤褸的衣衫,未及套上,那幾個男人又闖進來,往她赤條條的身體上再次罩上一個黑布袋。這回她未掙未喊,大概是未知的命運亦不會比眼下更慘烈了。


    然則還有更慘烈的,他們將她抬上馬車,咯吱咯吱滾向一個九十九層地獄,四麵昏沉的牆上,隻有一雙淡寒淡漠的眼。


    乾坤似乎倒轉,她已經分不清今夕何夕,隻感覺他們抽了她身上的袋子,將她狠一堆,她便未著寸縷滾在光天化日之下。抬首一看,原來是巍峨崢立的宋府門前。


    四周逐漸圍來人群,密不透風地議論指責、嘲諷譏笑,聲音如海的浪潮,一浪緊接一浪,直到拍碎她周身的骨頭。她護著胸,朝門前幾個小廝捺聲祈求,“讓我進去,我是這府裏的人。”


    幾人相互望望,閑笑一聲兒,“我們府裏可沒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姑娘,走遠些,不要壞了我們府上女眷的名聲!”


    浪潮中,有聲音在她心裏撕心裂肺地喊著,啕盡屈辱不甘,可她隻得蜷縮著不敢起來。絕望中響起一陣車轍聲,人群熙攘裏讓出一條道,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宋追惗的馬車。


    頓時,她的心在空曠黑暗的原野亮起一個火把,眼淚決堤而出,撲倒在馬車架子上哭嚷,“叔叔,快帶我回去!不,快拿件衣裳給披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


    人群捺下聲息,寂靜地矚目著,小月也在寂靜中死守著一個忽明忽暗的火把,直到宋追惗撩簾而出,目光隻如掠過一片塵埃一樣掠過她,朝門上不慌不忙地吩咐,“管家,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這樣傷體麵的事兒就讓它如此擺在宋家門前?明兒傳出什麽閑話,我頭一個拿你問罪。”


    門上立著的主事忙哈腰下來請罪,“老爺恕罪,我們也不曉得這姑娘哪裏來的。”


    言訖,宋追惗拂袖而去,安穩地踏入崔嵬兩扇門,漸行漸遠漸無影。那管家旋身過來,當著四方百姓,倒是頗為好聲好氣,“這位姑娘,你家在哪裏?你說出個地址來,我遣人送你回家,不管什麽事兒,或是要報官,也應先回家見了父母再說呀。”


    小月乜呆呆地望向大門內,隱約可見重巒疊嶂的太湖石,或玲玲剔透、或靈秀飄逸、或渾穆古樸,遮住裏頭另一片夢幻泡影的天地。


    她的家曾在煙濛長巷、曾在一個男人寬闊的懷中、在一個女人溫暖的子宮。無處可去,她隻好再回到那處了……


    見她掂嚲著胸,一頭猛紮到莊嚴的石獅子上,登時在人群驚呼中血撒滿庭。門上小廝慢悠悠晃起來,擔來個藤條支架不知要將她送往哪處醫治,治得好治不好,不過是裝個樣子罷了。


    道道血跡由石獅腳下的大理石球上淌下,分別流向無何他鄉,長長蜿蜒的幾條血溪不時被太陽烤幹,看戲的人群亦散了場,隻有兩個小廝一人執帚一人潑水、衝刷殷紅血跡。


    宋知濯的馬車不時便到,瞧見地上斑駁血跡,立時招來門上小廝問話兒,小廝一五一十說明後,他自捉了衣擺登階而去。


    近夏,蟬鳴已起,鶯雀喳喳,鬧哄哄的午後,院內卻寂靜得緊,栽下許多年的青梅終於在這一年結了果子,毛絨絨的一層綠皮兒,宋知濯瞥見一眼,兩腮癢癢地湧出涎液,還未入口呢,反先倒了牙。


    四扇檻窗敞著,屋內靜靜的,光不知撲在哪個玉器上,折出另一道更加溫柔的光撲在闔著的鬆綠帷幄上,被風拂得悠悠蕩蕩,像是哪個豆蔻少女的秋千架,捭闔出一段纏綿情思。


    他輕輕撩起帳子一角,見明珠蜷在薄錦被裏頭,一張小臉兒睡得微紅,宛若一個粉撲撲的水蜜糖。他又輕落了帳子,誰料倏起一陣動靜,明珠一把撲騰起來,掛在他背上,將他墜坐在床,“哈哈,你又偷瞧我!”


    他也笑,仿佛這是盛世的榮光,肩頭的笑聲是他錦繡年華裏的琤琮金樂。他抬臂繞到身後,將她兜轉倒在懷中,由上而下俯去蹭著她的鼻尖,“什麽時候醒的?”


    “你一進院兒我就行了,”明珠一隻手由他背後夠來一把天青色的湘妃竹葵形紈扇,慢悠悠地替他扇風,“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兒,噠噠噠噠像馬蹄。你才從校場回來啊,怎麽出這麽些汗?”


    那扇上撲出一股股梅香,沁人心脾。宋知濯摟她起來,往案上瑪瑙盤內拿一串綠晶晶的葡萄,先塞一顆在她嘴裏,自個兒才吃起來,“剛同人摔跤回來,這些人跟玩兒命似的,我歇了這幾年,感覺身手大不如前了,竟叫他們給我摔了個滿背!”


    “哎呀,那可摔疼了沒有?”她一手搖扇,一手在他背後輕拂,不知拂到哪裏,聽見“嘶”了一聲兒,急得她忙扯長了他的衣襟往下看,“一道靑一道紅的,八成是淤青呢。你手上那個牙印兒還不夠?還要去折騰這些傷?你不是官兒嘛,即便到邊關打仗,又不要你衝鋒陷陣的,這麽賣命做什麽呢?”


    他吃完葡萄,又找來一張細絹子擦手,“這你就不懂了,做將軍的,除了布陣排兵,也得領著士兵們在前線廝殺,不然你在營裏坐著喝酒,別個在戰場上賣命,保家衛國成了空口白牙的虛言,哪個能服你呢?隻怕要造你的反呢。”


    “那我給你抹點藥吧?”


    “不抹了,新傷疊舊傷的,倒懶得折騰。”


    眼見他雙手後枕著腦袋,就要朝床上躺下去,明珠皺緊了眉用扇往他胸口上拍,“噯噯噯,一身的汗,別往床上躺成嗎?人家新換的被褥又給你蹭髒了。噯,你瞧你,一身的灰!快起來、快起來!”


    連拉帶拽的,他也自巍然不動,仿佛更加將他晃得心滿意足,眉目含笑地睇來,“你到底心不心疼我?是你的被子重要啊還是我重要?我乏得要死了,躺一會兒嘛,一會兒就起來沐浴更衣。快倒下來,陪我一塊兒躺會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朝即嫁小公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再枯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再枯榮並收藏今朝即嫁小公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