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下臉,冷聲吩咐:“回去給本王做個荷包,要好看的。”


    顧菁菁哪敢不從,乖巧應下了,然而往後就沒了動靜。


    他隻當要荷包隻是一句氣話,亦不稀罕再要,就沒有追問。本以為顧菁菁也是忘了,今日才知道並非如此——


    她隻是不想做罷了。


    一陣風徐徐掠過,不停拂動衣角。


    影影綽綽的樹影中,元襄俊朗的麵容愈發晦暗不明。


    倘若當時的她放下抗拒,纏纏他,貼近他,那他是不是也能放下身段,提早認清自己的心意?


    現在想想,當初的他對顧菁菁已與旁人不一樣,他給她的,吃的,用的,穿的,皆是最好的。


    如果占有她隻是為了報複,那他為何要做這些?


    他在乎她的眼神,在乎她的態度,心裏怕是早已有了她。隻可惜他當時沒有意識到,隻當她是自己圈養的掌心嬌雀,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遲來的深情,遲來的荷包。


    錯位縈繞,化為一柄無形的利劍,將他傷的體無完膚。


    自作孽不可活,當真如此。


    元襄自嘲地笑笑,抬起荷包覆在唇畔,“謝謝……”


    第46章 大結局(上)


    永泰十一年春,皇帝嵇山遇刺一案終於水落石出。


    龍顏震怒,命河西和安北兩路大軍迅疾圍剿安西楊家叛黨,然而對方早有準備,一連月餘始終攻不進安西。


    戰事焦灼,元衡當朝宣布禦駕親征,平定叛亂,以震天威。


    這時顧菁菁已身懷六甲,得到前朝消息時嚇的腹部緊縮,疼的倒在榻上起不來。


    水桃不敢怠慢,當即叫人去請太醫,自個兒慌慌張張跑到紫宸殿,請皇帝移駕。


    元衡正與宋湛商討親征之事,聽聞皇後有恙,立時拋下政事,不過一眨茶的功夫就回到了太和殿。


    這廂剛踏入門檻,就見院判提著藥匣出來。


    元衡忙攔住他,急切問道:“皇後怎麽樣!”


    “回陛下,娘娘這胎本就坐的不穩,如今憂思過度,腹中龍嗣突然有早產之征。”院判垂頭看地,餘光察覺到皇帝冷湛的目光,不由緊張地攥起手,“臣這就去為娘娘煎藥,太醫院上下必當竭盡全力,保娘娘腹中龍嗣足月出生。”


    “快去!”


    元衡嗬他一句,寬袖一甩走進內殿。


    顧菁菁隻著中衣躺在龍榻上,黑發垂泄,襯的小臉煞白,不施唇脂的唇瓣亦缺失了幾分血色。


    甫一瞧見元衡,她雙眼泛紅,強撐著抬起稍顯笨重的上身,“陛下……”


    這一聲喚的極其委屈,元衡疼惜不已,撩袍坐在龍榻上,扶住她的雙肩,讓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懷裏,“菁菁,好端端的,怎麽突然腹痛了?”


    他低頭睇著她,眉峰緊緊鎖在一起,話音卻甚是溫和,充滿關切。


    帝後成婚近兩年,在軍國大事上顧菁菁從未任過性,也鮮少插手。


    如今她驚懼加身,早已顧不得皇後這個身份,抱住夫君的腰,像個尋常人家的妻子一樣戚然祈求:“你能不能別去親征?我害怕,害怕……”


    她心知肚明,即便元衡去了戰場,大多也隻是督軍,震懾反黨。但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有閃失,有突發情況,那她和腹中的孩子該怎麽辦?


    想到這顧菁菁愈發難過,偌大的太和殿徘徊著她低低的啜泣聲。


    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元衡隻能應承下來:“好,好,朕都聽你的。嬌嬌兒別哭了,孩子會跟著你難受的。”


    他好哄歹哄,好不容易把顧菁菁哄睡,自己卻犯起了難——


    金口一開,覆水難收。


    前麵是臣子,後麵是妻兒,他進退兩難,幾乎徹夜未眠。


    天明的時候他依然沒有想出好主意,不曾想上朝時元襄突然自告奮勇,求禦賜信物一枚,願代替陛下親征,前往安西平叛。


    元衡聞聲一愣,與宋湛意味深長的對視一眼。


    朝會過後,元衡留元襄在紫宸殿,聲色平平問道:“皇叔怎麽突然想替朕禦駕親征了?”


    春光自朱門外照入,元襄身板筆直的站著,耳畔回蕩著寧斌的回稟,“臣聽聞皇後娘娘昨日胎氣受損,有早產之兆,陛下還是留在宮中照應比較好。”


    “皇叔的耳目還是如此通透。”


    元衡忍不住嗟歎,微抬眼簾,看向元襄時黑沉的眸子掠過一抹耐人尋味的情緒。


    他已經親政近半載,宮中斜生的枝椏依舊太多,急需肅清。若皇叔替他去安西平叛,這倒是一個掃清其黨羽的好機會……


    他摩挲著袖緣處精致的雲海紋路,眉眼間的戾氣稍縱即逝,“皇叔顧忌的沒錯,皇後的確不想朕禦駕親征,這才導致胎像不穩。皇叔今日毛遂自薦,算是替朕解了圍,委實有心了。”


    “侄兒謝過皇叔了。”


    話到末尾,他撐案而起,像往昔一樣朝元襄作揖,清雋的容顏謙卑恭順。


    然而元襄視若無睹,隻是漠然杵著,丁點客套都沒有。


    自打侄兒親政,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僅啟用了冷僻的寒門,甚至調動了一批有學識的宦官,處處安插,在朝中多方製衡,哪還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小病貓?


    如今對他,對三公,那偶然表露出的謙卑不過是迷惑人心的假象罷了。


    做不得數……


    “臣可替陛下趕往安西,但臣有一個要求。”元襄一頓,灼灼目光落在侄兒麵上,充滿期盼和熱切,燒盡眸中的死灰,“臨行前,臣想見一見皇後。”


    因著顧菁菁需要臥床靜養,五日後,元襄被傳召到太和殿覲見。


    殿內香霧嫋嫋,兩人隔著一扇藕紗帷幔相見,容顏俱是朦朧如幻。


    元襄定睛望著裏麵半坐的女郎,依稀感覺到她的輪廓較愈發豐腴,烏發如瀑垂在身後,有幾縷泄在肩頭,為她平添了幾分將為人母的溫婉與柔媚。


    皇帝就在外殿守著,他極其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會麵,沒有半分拖拉,坦率問道:“菁菁,明日我就要出征了,今兒就想問問,你當真原諒我了嗎?”


    顧菁菁一怔,目光隔著藕紗望去。


    那人穿著玄色圓領袍,身板硬朗如山,饒是麵容在藕紗的遮擋下顯得格外模糊,可烙在她心底的痕跡卻異常清晰。


    哪怕他化成灰,化作煙,她都能記起,都能認得……


    半晌,她瑩紅嬌軟的唇顫了顫,躲在帷幔裏隻字未說。


    對他而言,原諒談不上,大抵是在危難過後與自己和解了。未來還很長,她已為人-妻,馬上就要為人母,不想再讓自己沉溺在黑暗的回憶中了。


    元襄等了許久沒有得到回複,外麵雲翳開散,一束光自窗欞照入,恰巧落在他淒迷的麵龐上。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輪廓,聲音淺淺,略微發顫:“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信嗎?”


    裏麵的人依舊悄然無聲,隻是扭頭看他,如同一個精致的木雕。


    半晌,他揚唇笑笑,“好好待產,一定要生個小皇子,長的像你。”


    帷幔內,一直沉默的顧菁菁幽幽吐口:“借王爺吉言。”


    離開太和殿後,元襄闊步走在空曠的甬道上,終還是忍不住回眸一望,可惜日漸毒辣的陽光刺地他睜不開眼,看不清那邊的光景。


    此次出征,朝廷必有大變,再回來時不知是何光景。有不少同僚勸他莫去安西,可眼下除了他有這個資格,誰還能替皇帝出征,誰還能保全皇後和腹中龍嗣?


    天空有成雙結對的嬌燕掠過,往事如落花流水,不停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那個女郎對他來說似乎越來越遠,事到如今,他隻希望她能理解他的苦心,算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最後一次懺悔——


    再回來時,怕沒這個機會了。


    翌日,元襄攜禦賜信物替聖上出征,隨身帶了十幾位親信,馬不停蹄趕往安西支援。


    不到半月,禁軍就趕到了駐紮在安西交接處的兩軍大營,與地方節度軍重新編爭。


    元襄作為朝廷派來的督軍,本不用親自上戰場,可他滿心鬱氣,唯有刀劍才能紓解一番,每有戰事從不推脫,很快就身負傷患。


    直到夏末,軍中才傳來消息,皇後為盛朝誕下一位健康的皇子。


    母子平安,皇帝龍顏大悅,當即冊封其為太子,賜單名一個“宸”字。


    這天軍中亦領到禦賜的犒賞,大擺筵席,歡慶江山後繼有人。


    元襄喝了不少酒,在寧斌的攙扶下走出營帳,席地而坐,仰頭望著墨黑的蒼穹。微涼的夜風襲來,天上的星光落在眼中璀璨無比,地上的草兒刺在身上毛毛躁躁。


    他凝了許久,似乎看到了千裏之外的長安。


    “寧斌,你說她會想起我嗎?”


    沉澈的聲線攜著幾分落寞,寧斌聽著難受,蹲在他身邊小聲回道:“會的,她一定會想到爺的。”


    元襄置若未聞,自顧自說著:“不想也好,免得一想竟是些煩心事。”


    星幕之下他眉眼微醺,話音帶著濃濃的醉意,寧斌忍不住歎口氣,“爺,別喝了,您肩上還有傷呢。屬下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


    元襄搖搖頭,舉起酒囊敬向愈發朦朧的皓月,深提一口氣,借著酒勁大喊:“小丫頭!爭氣!”


    誕下太子,顧菁菁的後位算是穩了。


    他真心為她高興。


    再往西走,寸草不生,可惜遙遙長安聽不到他這聲感歎。


    -


    因著楊家在安西盤踞多年,仗著地勢與朝廷軍隊對峙,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才掃清叛黨。


    元襄率軍占據都護府的那天即刻往朝廷發回捷報,扣押了驃騎大將軍和其子楊峪,駐軍修整,等候聖上發落。


    千裏之外的長安,此時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文弱,不動聲色,行事卻愈發狠戾果決。昔日爪牙深厚的攝政王一黨基本已被肅清,而太尉也在一場夜宴自卸遙領節度使一職,隨之而來的則是強有力的削藩下放,惹得舊官兩股戰戰。


    安西的信箋是在九日後送到太和殿的。


    這晚夜風熏熱,元衡身穿常服站在白鶴宮燈前,凝著手中的信字字斟酌。熟悉的字跡,熟悉的語氣,隻用幾筆幾劃就彰顯了赫赫戰功。


    他壓低眉,隱藏多年的躁動再度浮出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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