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宸兒想看看那個!”


    剛滿三歲的小太子風風火火跑過來,肉肉的小手指向那封信。


    “這個不行,等你長大了才能看。”元衡眉眼含笑地晃晃信箋,彎腰抱起他,見他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上裹著一層盈亮碎汗,便溫聲說道:“瞧你玩了一身汗,先去洗洗,回來父皇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好。”


    小太子頗為乖巧,抬手指著剛追上來的顧菁菁,奶聲奶氣說:“讓母後陪著宸兒洗。”


    “不可,讓水桃和翠兒陪你,父皇和母後還有些事要談。”


    說著,元衡將嘟嘴的小太子交予水桃,命她們帶著其到後殿沐浴。


    整日吵吵鬧鬧的小家夥不在了,太和殿這才安靜幾分。


    難得靜謐中,他深深擁住顧菁菁,低頭在她唇上啄了啄,開口時嗓音溫純,帶著幾分商量的語氣:“安西大捷,楊家的事總算過去了,朕可能要去一趟安西。”


    我軍大捷,皇帝命其班師回朝即可,這時候突然要到安西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衡憎恨元襄多年,怎能任其功高震主?


    顧菁菁抬起臉,水盈盈的眼眸凝向元衡,“陛下……是要去殺他嗎?”


    麵對她的質疑,元衡如實說道:“為了你們母子,為了朕,咱們不能留他。”


    見她抿唇不語,他眸子一黯,雙手叩緊她的纖腰,“菁菁,難道你心軟了?”


    這幾年,顧菁菁一心照顧太子,雖是不聞窗外事,但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來自邊疆的傳言。聽說元襄在戰場上折了腿,意外落入敵方陷阱時還被楊家人挑斷了一隻手筋。


    拋開前塵不提,他為朝廷賣命,似乎早已臣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元衡不想讓他回來在麵前晃悠,尋個理由遣到封地養病就是,畢竟是他的親叔叔。


    可惜朝廷之爭素來都是不講情麵,她無法勸說,亦不能勸說。


    “菁菁不管前朝之事。”她抬手抱住元衡,將頭深深埋進他的頸窩,“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第47章  大結局(下)


    半月後,以仁孝著稱的永泰帝親自來到安西犒賞三軍,順便迎接立下大功的寧王回長安。


    歸途之中禁軍陸續綿延,禦仗浩浩蕩蕩,貹旗林立,天威盡顯。元襄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甲胄銀光熠熠,和幾名得力副手護送鑾輿。


    一路上本還風平浪靜,不曾想剛出安西就有外邦人前來刺殺。


    對方寡不敵眾,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被禁軍生擒,居然無一死口。


    麵對審問,這些外邦人齊齊指認寧王是主謀,還掏出了寧王府的令牌。


    烈日之下,元衡撩簾而出,看向元襄時眉目冷朔,胸前的團龍散發出細碎的寒光,猙獰可怖。


    叔侄相望,波雲詭譎。


    這一刻元襄心知肚明——


    故土,怕是回不去了。


    隨行的副將不認,逐一下馬向皇帝說情,祈求皇帝徹查此事,還寧王一個清白。


    已被封為定遠侯的顧瑾玄挺身而出,小小年紀,意氣風發,“陛下!人證物證皆在,勢必要誅殺叛賊,就地正法!”


    “小郎君好大口氣!竟如此敷衍,這明顯就是對王爺得栽贓陷害!”


    “對!屬下祈求陛下細審!”


    一來二去,諸人吵得不可開交,而元襄對此隻有一句幹癟的話:“臣不是主謀。”


    在元衡漠然的態度下,事態漸漸發酵——


    顧瑾玄年少輕狂,幾句話就惹起眾怒,幾位忠心的副將為護元襄竟然對其出手,全然不顧皇帝在場。


    盤踞邊關多年的將士腿腳功夫皆好,廝打間塵土漫天,嗆人口鼻。


    “別打了!”


    “陛下在此,不得無禮!”


    幾位隨駕重臣見勢不妙,紛紛上前勸說,現場亂作一團,而大多數人則選擇了冷眼旁觀。


    元衡心覺到了火候,戾喝道:“放肆!朕看你們在邊關待的目無綱常了!來人,將這幾位出手之人就地正法!”


    他抬手一比,身邊禁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誅殺了幾位對顧瑾玄叫囂的副將,連半分反應的時機都沒留。


    早已看慣生死的元襄此時隻覺胃氣上湧,呆怔的目光掃過一具具沒有生氣的軀體,最後落在淒慘的寧斌身上。


    寧斌對事素來沉穩,方才本就站著沒動,然而還是挨了一刀,半個脖頸都砍斷了……


    猩紅蜿蜒,死不瞑目。


    半晌,元襄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緊,忿然看向始作俑者,額前青筋隨著情緒一條條迸出,“你若想拿我,拿便是!為何要對他們下手!”


    這些人,可都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盛朝的江山,侄兒的龍椅,上麵可都沾著他們的血!


    “元衡,你可真是……真是……”


    明晃晃的日頭下,元襄心如死灰,連眸子都變的混沌。


    元衡與他冷漠對視,薄薄的唇輕輕張啟,話音寡淡,旁人卻無法忤逆:“以下犯上,罪該萬死。”


    日複一日,聖駕回到長安,不設帷帳,百姓夾道相迎,俱是唏噓不已——


    昔日權勢滔天的攝政王,如今戰功赫赫的寧王,竟是坐著囚車回來的。


    “聖上親自迎接,沒想到他卻恩將仇報,想要行刺聖上,當真是被權勢迷花了眼!”


    “呸!不要臉!”


    “自作孽,不可活啊!都到這份上了,怎就不知足呢!”


    謾罵,侮辱,偶有悵然感歎,俱是落入元襄的耳朵裏。


    他戴著重枷縮坐在角落裏,沉沉闔上眼,不去看這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沒有憤怒,心如止水,


    本以為元衡會將他斬草除根,不曾想他在刑部關了幾天,人就被押回府邸,終身圈禁。


    離開三年多,門庭煊赫的王府如今淒涼羅雀,仆人皆被遣散,唯獨留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管家。


    物是人非,直叫人欲哭無淚。


    等了幾天,終於等到了元衡。


    他推門而入,明亮的光線刺得元襄睜不開眼,好半晌才適應過來。


    昔日那個病弱怯懦的少年早已長成帝王之相,一身袞龍袍,站在幾步遠的位置不動聲色,威嚴倍出。


    遙遙相望許久,元衡才輕輕吐口:“皇叔,侄兒來看看你。”


    元襄自榻上起身,揉了揉木僵的左腿,扶著矮幾站起來,“你倒是走了一步好棋,一箭雙雕,可以啊。”


    話到末尾,他勾唇笑起來,饒是鬢發散亂,滿身頹唐,風采依舊不減當年。


    元衡默默打量他幾眼,回以一笑,“多謝皇叔誇獎,都是皇叔教導的好,讓朕心緒沉穩,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


    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喃喃自語:“朕本想放過你,但朕一想到你對菁菁做過的事,就沒辦法原諒你。你強占她不說,還逼她給朕下毒,這一切,朕都要讓你逐一償還。”


    “皇叔,你知道你究竟敗在哪裏嗎?”


    麵對詰問,元襄虛晃站著,一瞬不瞬盯著停在自己麵前的年輕郎君,默然不語。


    元衡糾纏住他的目光,黑眸越來越戾,“敗就敗在你不該拿別人的心頭好當籌碼。你卑鄙,無恥,不堪為我元氏子孫。想你當初恣肆狂妄,成也女子,敗也女子,這可真是諷刺。”


    他眼尾流泄出的憎恨漸濃,夾雜著幾分輕蔑,格外刺眼。


    元襄壓低眉宇,冷聲道:“既然你這麽恨我,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殺你,倒是讓你解脫了,朕偏不殺你。朕要讓你活在這世上,跪在佛前日夜懺悔,抄經頌詞為盛朝繁榮祈福。朕要讓你看著朕與皇後兩廂修好,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元衡對他笑笑,“謝謝你把菁菁送到朕身邊,你誅朕的心,朕如今都還給你。”


    禦駕離開時,一直沉默的元襄拖著病腿踉蹌追出屋門,扶著門框,眸含祈求:“元衡,求你讓我見一見菁菁!”


    伏低做小的語氣讓元衡身影一頓,他頭也未回,滯澀少頃闊步離開了王府。


    周邊安靜下來,偶有幾隻鳥雀落在枝椏上,卻嫌棄清冷似的,沒待多久就飛走了。元襄望著空空蕩蕩的內院愣了許久,適才倚著門框緩緩滑坐在地。


    不提也好,一提她的名字,思念如滔天巨浪洶湧澎湃,壓的他喘不上氣。


    得不到,忘不了。


    如此活著,當真成了一種折磨。


    翌日,宮中送來無數經書,元襄就這樣開始了抄經跪佛的日子。他在每份經書上寫滿回向,沒有聖上,唯有顧菁菁和太子的名諱。


    日夜漫過,隻睡一兩個時辰。


    到了盛夏,長安的雨水出奇的多,淋漓不盡,滂沱洶湧,無人服侍的房間連被褥都是潮乎乎的。


    元襄更是無甚睡意,閑下來就在案前作畫,一道道線條勾勒著他心中暢想,描繪著夢中的憧憬。


    這天起來,外麵好不容易見了陽光,而經文和畫作都已發了黴。


    元襄把東西裝在箱子裏搬出去,尋到一處寬敞的地方逐一擺在地上晾曬。可惜沒過多久,一陣調皮的卷風起來,刮的紙張亂飛。


    每月逢一,宮裏都要來人帶走這些經文給陛下查驗。


    無奈之下,他隻能到處去撿。可他的腿腳在安西受過傷,不如往昔利落,手腕傷筋,亦使不上太多力氣,好幾次沒能抓住亂飛的紙張,還差點摔了跟頭。


    前所未有的狼狽,難以掩飾的頹喪,悉數撞入顧菁菁的眼眶。


    她雙手闔袖滯澀少頃,自廊下而出,款款走走到他身邊,躬身撿起腳邊一張尚未裝裱的畫。畫上少女嬌豔,眉眼與她有九分相似。


    元襄慌慌張張,甫一回身要撿畫作,麵前突然出現的女郎讓他容色一怔。


    釵環豔麗,婉約動人。


    有那麽一瞬,他竟以為是畫中人活了過來……


    直到熏風吹落她的一縷鬢發,他適才反應過來,捏緊手中的經文,遽然背過身去。


    他無數次向菩薩禱告,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她一麵,如今她來了,他卻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這般光景,委實不想讓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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