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兩位妃娘娘則坐在了靠後的官帽椅上,皆沉默不語。


    李宿這一眼看完,中監也搬來了椅子,李宿便很自在地坐在了德妃身後,低頭等待太醫院正的消息。


    這一等就是兩刻。


    李宿一碗茶都喝幹,太醫院正梅永昌還沒起身。


    李宿微微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


    梅永昌在出汗。


    他是宮裏的老太醫,自打皇祖父繼位後就一直是由他伺候,醫術自是登峰造極,尋常大夫難以企及。


    從李宿得到消息到現在,差不多過去半個時辰,皇帝陛下還沒醒來,可見這一次的情況十分凶險。


    李宿的目光從梅永昌身上挪開,輕飄飄落到李錦昶身上。


    李錦昶神色很平靜。


    在他臉上,看不到父親重病的焦急,也看不到皇帝倒下的焦慮,反而有一種,讓人心中顫抖的放鬆。


    這種放鬆,源自於他的篤定。


    若一病不起或薨逝殯天,他就會成為新帝,成為大褚新的主宰者。


    李錦昶微微抬起頭,李宿飛快收回目光。


    李錦昶那雙同兒子一般無二的鳳眸淡淡掃過來,在年輕的長子臉上重重凝視,仿佛要把他從淡定的皮相裏挖出來,扔在外麵挫骨揚灰。


    李宿緊緊攥著茶杯,他低頭垂眸,麵不改色。


    “唉。”李錦昶突然歎了口氣。


    這一聲沒有嚇著李宿,卻把梅永昌嚇得幾乎要跪倒在地。


    貴妃娘娘原本就一直盯著他看,見他臉色驟變,不由冷哼一聲:“梅院正,本宮和太子殿下允你給陛下施針,一個是你醫術高超,另一個也看在你對陛下忠心不二的份上。”


    貴妃沉下臉來:“若你不能治,就盡早說,別耽誤醫治陛下的時辰。”


    梅永昌捏著針的手狠狠一抖。


    他沒再繼續施針,而是把銀針放回包袱裏,轉身跪在了貴妃麵前。


    貴妃挑眉看著他。


    梅永昌一個頭磕在腳踏上,略微發顫的身骨哆嗦著,顯得異常卑微。


    “臣無能。”


    第50章 【二更】陪同你皇祖父一……


    梅永昌如此說著, 滿臉是汗,渾身顫抖。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臣無能, 無法讓陛下蘇醒,如今施針隻能讓陛下的病不會更重。”


    他也是宮中的近臣,伴隨聖駕三十載, 此刻卻隻得跪在這裏,哀聲求饒。


    若是能治好, 能讓皇帝陛下醒過來,他恐怕比任何人都高興。


    但他不能。


    貴妃沉默片刻, 沒有先去責罰他,隻是抬頭看向太子李錦昶。


    李錦昶正在吃茶。


    在他身邊, 清秀端莊的太子妃娘娘也低著頭,就看著自己纖纖玉手, 沉默不語。


    貴妃直接開口問:“太子,你怎麽看?梅院正束手無策, 是否要太醫院給陛下會診?另尋醫治之策?”


    麵對這樣關乎國體之大事,自然要儲君金口玉言,旁人不好另做斷決。


    李錦昶也知道此事他必要出麵, 因此便放下手中的茶碗,再度歎了口氣。


    他這一聲聲的歎氣, 把人的心一瞬拽入深淵之中。


    李錦昶那雙一向儒雅的鳳眸先是睨了一眼跪著不懂的梅永昌,又飛快掃過德妃及淑妃,最後從李宿麵上輕輕一頓。


    他最終看向貴妃娘娘。


    高貴的貴妃娘娘即便在這樣的危機中, 也沉穩從容,依舊擁有獨一無二的颯爽英姿和端莊大氣。


    即便她的丈夫躺在床榻上生死未卜,這個國家的皇帝病重沉珂, 她也麵不改色。


    李錦昶那雙淺淡的眸子緊緊盯著貴妃,那眼神似乎要吃人。


    貴妃垂著眼眸,隻看著交疊在膝上的雙手,不顧看目光淩厲的太子殿下。


    乾元宮乾元殿,皇帝寢宮中,沉默和壓抑一瞬蔓延開來。


    少傾片刻,李錦昶才道:“貴妃娘娘,父皇重病是大事,萬不可傳揚出去。”


    “此時新歲剛過,還未出正月,正是合家歡樂時,百姓如何能聽到這樣的噩耗?”


    皇帝還活著呢,他就用噩耗這個詞。


    李宿心中冷笑。


    李錦昶已經極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也很努力不讓自己太過得意洋洋,可等待多年的龍椅就在眼前,他無論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早在多年前,他已開始臨朝聽政,朝中也早就安插好人手,他這個太子當了三十年,並不怕朝臣喧嘩,也不怕世家不服。


    他就是儲君,就是下一任帝王。


    李錦昶收回自己帶著歡喜的視線,他不再去看任何人。


    “父皇重病,茲事體大,不得聲張喧嘩,以亂朝政,動搖國祚。”


    李錦昶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把這句話說完。


    貴妃沉默了。


    在她身後,德妃也低下了頭去。


    隻有淑妃略有些遲疑,她張了張嘴,末了看向沉默不語的貴妃,也不敢再多言。


    比剛才還要凝滯的氣氛蔓延開來。


    梅永昌抖得更厲害了。


    李錦昶在此時站了起來。


    他就站在窗前,居高臨下看著殿中人。


    “孤以為,父皇病體難愈,操心國事,以祈健康不利。”


    他說話本就不算很快,此刻音調緩慢,聽得人無端煩躁。


    “孤以為,父皇當得去山清水秀之地休養生息,待病體康愈,方可歸朝臨政。”


    貴妃直接起身,橫眉冷淑:“你太放肆了!”


    李錦昶太囂張了。


    他不叫太醫院會診,全力醫治皇帝陛下,甚至讓他挪宮,去行宮養病。


    且不提這一路如何顛簸,就說洪恩帝到了行宮是否等同於圈禁,是否會無生無死在行宮崩逝,答案幾乎都是肯定的。


    當了一輩子孝子賢孫的李錦昶,終於在洪恩帝病重之時露出了自己最鋒利的爪牙。


    貴妃如此氣憤,德妃和淑妃也跟著起身,一起立在了貴妃身後。


    李錦昶看著她們三個妃娘娘,又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一動不動的兒子,突然笑了。


    此刻的他,已經是勝利者。


    他不怕任何人。


    “貴妃言重,孤也是為父皇著想,貴妃娘娘也不希望父皇早早殯天吧?”


    貴妃的鳳眸冷冷掃過來,同太子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對上。


    平靜的湖水之下,確實滲人的波濤洶湧。


    ————


    貴妃入宮多年,膝下無子,除了蘇氏嫡女和孝慈皇後堂妹的身份,她沒有更多的依仗。


    但她坐在這裏,沒有任何人敢於輕慢與她。


    無論誰做皇帝,又或者宮中權利如何更迭,都不會驚擾她半分。


    她手捏著戍邊軍的虎符,而雲霞七州還要靠戍邊軍來守護。


    在這一場無聲無息的宮變之中,她根本就不用去拚搏,就已經是贏家。


    無論結果怎樣,對於她而言都沒有任何變化。


    她依舊是貴妃,是後族在宮中屹立不倒的旌旗,是蘇氏一門的表率。


    然而李錦昶根本就不想動雲霞七州,他全無收複失地的決心,隻想守住大褚中原富饒之地,守住自己的仁慈名聲。


    但戍邊軍畢竟不好得罪。


    他並不那麽需要貴妃的支持,卻也不會同她鬧僵。


    李錦昶現在“好聲好氣”同她商量,也不過看在“虎符”的臉麵。


    若說怕,天底下他隻怕一人。


    還輪不到貴妃在他麵前耀武揚威。


    貴妃深深喘著氣,她看著一臉自信的太子殿下,緊緊攥著拳頭。


    她目光微偏,落在不遠處的李宿身上,但見他眉目舒展,垂眸不語,很是一派淡然。


    李宿不害怕,也不擔心即將發生什麽。


    貴妃的心也漸漸跟著穩定下來。


    她低聲道:“太子殿下,你不怕言官彈劾?不怕朝野沸騰?不怕禦史死諫?不怕禮部參你不孝不悌,罔顧人倫?”


    李錦昶聽到這話,居然輕聲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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