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當然明白眼前這個人的身上正在發生著很可怕的事情,她迅速向那人跑過去,來到跟前,她一邊推開已經在漸漸圍攏的好奇的旁觀者,一邊大聲叫道:「讓開一點,我是醫生,病人需要新鮮空氣!」人們迅速讓出了一個並不太大的空間,大家的臉上都掛滿了同情,有人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


    直到近前,章桐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因為痛苦,躺著的人的臉部已經完全扭曲變形,眼瞼上翻,呼吸急促,意識隨著瞳孔的慢慢散大而正在逐漸消失。病人正在走向危險的邊緣,眼看快要循環衰竭了。時間緊急,章桐用力拉開肩上的背包,拿出一個隨身帶的、用黑色密封藥袋裝著的小藥盒,巴掌大小,裏麵有她常備的兩支腎上腺激素,這是她多年基層工作所保留下來的習慣,一旦碰到緊急情況,這兩支看上去並不起眼的小藥瓶中的白色粉末卻往往可以救人一命。此刻,章桐已經顧不上考慮太多了,她利索地拔開瓶塞,拿出一次性針筒,兌好生理鹽水,然後左右兩手各抓住一支已經裝滿混合藥水的針筒,抬頭對自己正對麵的一個小夥子吼了一句:「快幫我摁住他,盡量不要讓他動!」


    小夥子嚇了一跳,趕緊蹲下摁住了不斷抽搐著的病人,章桐則把兩支針筒對準已經快要陷入昏迷狀態的病人大腿用力紮了進去,周圍的人群中不由得傳出了一陣驚呼。


    隨著藥水被慢慢地注射進了體內,病人也隨之漸漸平靜了下來。章桐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幾乎全是水了,隻是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頭髮緊貼著脖頸子,逐漸變得稠密的雨水順著額頭鑽進了章桐的衣服裏,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此刻,她懸著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來。


    很快,120趕來了,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交代完注意事項後,章桐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走回了公交站台。她看了看手錶,離末班車還有十多分鍾時間。


    「醫生,你真厲害!」章桐抬頭一看,眼前對自己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肩上斜挎著一個小電腦包,穿著一件黑色短風衣。因為是背著路燈光,所以她一時之間沒有辦法看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


    章桐微微一笑:「過獎了,救人是我們醫生應該做的。」


    「聽你對120的醫生說,你是法醫?」年輕男人顯然一直在剛才的救人現場旁觀。


    「法醫也是醫生,隻是分工不同。遇到這樣的突發情況,我們也會救人。」


    「法醫這工作好啊。」年輕男人突然毫無來由地感嘆了一句。


    聽了這話,章桐不由得愣住了:「好嗎?這話怎麽說?」


    「現在醫生給病人看病如果誤診的話,會鬧出人命,你們法醫就輕鬆多了。再怎麽著,自己麵對的人是不可能死第二次的。對了醫生,你有誤診過嗎?我是指對死人。」年輕男人的口氣中有半是調侃、半是認真的味道。


    章桐從對方突兀的言辭之間立刻感覺到了一種明顯的不友善,她不由得皺起了雙眉:「死人也曾經有過生命,我一樣要認真對待。」


    「那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工作中產生失誤的話,會不會主動去彌補?還是會因為麵子關係而去否認?」年輕男人所說的話越來越怪異,而他看著自己的神情也顯得過於專注。章桐內心不安的情緒逐漸變得強烈,她不習慣別人對自己這麽步步緊逼,尤其是一個陌生人。於是脫口而出:「我當然會去彌補。這是我應該去做的事情!」


    「那就好,我放心了。」年輕男人輕輕地鬆了口氣。


    章桐正在考慮自己該如何從這種尷尬境地中脫身的時候,那久盼不來的黃色公交車終於出現在站台不遠處。章桐趕緊朝身邊的年輕男人禮節性地打了聲招呼,然後迅速向已經停下的105路公交車跑去。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啟動,因為時間已經不早,車廂裏的乘客並不多,有很多空位子。章桐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公交車緩緩從站台邊經過,章桐下意識地在街麵上尋找剛才那個說話帶刺的年輕男人,想好好看看他的長相。


    最初,她還以為這陌生男人是和自己一樣在站台上等公交車回家,可是他沒有和章桐一起上105路公交車。章桐的目光前後在站台附近搜尋了好幾圈,卻再也沒有在自己的視線中看到那個陌生男人。「或許人家坐計程車回家吧。」章桐低聲咕噥了一句,畢竟現在的時間已經快晚上九點半了。


    公交車在吱吱嘎嘎的晃動聲中慢慢開向遠處,很快,章桐就把剛才站台上發生的不愉快的一幕忘得一幹二淨,疲憊的感覺讓她昏昏欲睡,她實在是沒有再多的精力去追問那個男人為什麽話裏帶刺。畢竟現在這個社會,在重重的生存壓力下,對周圍的一切感到不滿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章桐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費神糾正對方的奇怪想法。第八章 陳年舊案「天字」198221130782——隻要是在公安局裏工作過的人,一眼就會看出這串特殊的案件編碼背後所隱藏的秘密。「天字」表明這個案件發生地在天長市;1982211是該案件發生的具體時間——1982年2月11日;307是刑事案代碼,確切的含義章桐不太願意去解讀——殺人;82是在押犯的編號,通常就是被印在囚服左胸口上方「某某監」下麵的數字。王亞楠本以為局裏的政治處會像以往那樣,在重大案子還處於偵破期間,盡量安撫好媒體,不讓公眾的情緒過於激動,更重要的是,不讓李局當著眾人的麵沖自己再一次拍起桌子拉長老臉發火。


    但不幸的是,她錯了。王亞楠不懂政治,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去安撫公眾情緒,這本來就不是她應該去心的事,她所要做的就隻是破案,盡快破案。誰都知道,刑事案件拖久了,很容易就會變成死案,所以才會有「黃金七十二小時」之說,過了這最初也是最寶貴的七十二小時,很多有價值的線索就會流失。王亞楠很著急,但是她更頭疼的,卻是今早會上李局終於把那頂重重的「限期破案」帽子毫不留情地扣她頭上了。


    究其原因,王亞楠感到很委屈,她根本就沒偷懶,隻是因為社會上公眾的熱情被點燃了。有關案情的微博在網上被瘋狂轉發,甚至有某個好事者從遠處用長焦鏡頭拍下的章桐從沙坑裏往外麵遞頭骨的現場照片,盡管拍的技術不是很好,那個角度看上去也有些別扭,但卻不影響現場的真實感。在不斷轉發的微博中,不乏有支持公安局的工作的,但更多的卻是質疑公安局工作不力的負麵聲音,王亞楠百口難辯。


    回到辦公室,王亞楠重重地關上了門,從來都不輕易流淚的她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她很想說自己一直在努力,每個下屬也都在努力,大家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不是一頭紮在檔案堆裏,就是四處走訪。可事與願違,即使付出這麽多心血,也找不到真正有價值的線索。王亞楠發愁了,到底該怎麽辦?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案子變成死案嗎?


    桌上放著一份二隊剛剛送上來的鍾山公園監控錄像報告,薄薄的一張紙,結果也在王亞楠的意料之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其中包括了監控設備的老化、模糊不清,而更要命的是,案發那段期間,由於供電局重新鋪設線路的原因需要經常停電,所以鍾山公園的保安部門為了圖省事兒,幹脆就把那一段的監控探頭給徹底關閉了。而最近的交警探頭也在3.5公裏外,那是個繁忙的交通路口,一輛輛排查來往的可疑車輛或者行人,不亞於大海撈針。王亞楠看完報告後徹底失望了,她飛快地簽上了名字,然後用力地把報告扔進了一邊的文件欄。


    門突然被打開了,一陣冷風從外麵大辦公室開著的窗戶中灌進來。王亞楠抬起頭剛想發火,等看清來的人是章桐的時候,她不由得笑了,章桐的出現往往代表有了好消息:「我正想找你呢,你就來了,怎麽樣?有線索嗎?」


    章桐的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相反卻憂心忡忡,她並沒有馬上回答王亞楠的問題,隻是走上前,把手裏的藍白相間的快遞信封遞給王亞楠:「你自己看吧。」


    王亞楠狐疑地低頭看看信封,又看看章桐:「什麽東西?」


    章桐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緊閉著嘴巴,沒有吭聲,臉上表情凝重。


    王亞楠隻好打開信封,袋口朝下倒了倒,一張薄薄的a4紙飄落下來。王亞楠正在猶豫要不要拉開抽屜拿手套時,章桐在一邊開口了:「在來這裏之前,我已經叫痕跡組的查過了,沒有指紋,很幹淨。」


    王亞楠撇了撇嘴,拿起了那張紙,上麵是列印的一封信:


    「尊敬的章法醫,見信如見人。相信你正在為那一堆骨頭而發愁。不用擔心,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所以為了不讓你們再陷入如此尷尬的困境,我現在鄭重提出一個解決辦法,我確信你是會接受的。辦法很簡單,案子是我做的,我來你們公安局自首就行,你們也就能結案了。我沒有瘋,如果你不相信是我做的話,大可以去看那屍骨中,左大腿股骨上我做了一個很明顯的標記,那是個數字。至於是什麽數字,請容許我在這裏賣一個小小的關子。話又說回來,為了公平起見,我的付出也應該有所回報,你說是不是?所以在我來你們公安局自首前,你必須做一件事情,讓我滿意了,我自然也就來投案。章法醫,你是一個對工作很負責任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我已經關注你很久了,你所破的每一個案子,我幾乎都有很詳盡的記錄。所以我信任你的能力,也相信你能做到大公無私,還我一個公道。說到這兒,相信聰明的你應該也已經猜到了我要你做的究竟是什麽事。我要你去重新調查一個案子,案件編號是『天字』第198221130782。不要問我從哪裏得知的這個編號,你隻管去做就行了。等你找到真相以後,就在《天長日報》上登一個公開啟事,當然是以你們公安局的名義。當我看到這個啟事時,就是我來投案的時候。我說話算話。最後我再囉唆一句,不要試圖來找我,如果你們能夠找得到我的話,這個骨頭案早就破了,難道不是嗎?有時候,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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