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茹突然不吭聲了,她低下了頭,神情漠然。


    王亞楠合上筆記本,收好錄音設備抬頭說:「安茹,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安茹想了想,輕輕地說:「我想在進監獄前能再見見我弟弟安再軒,我對不起他。」


    王亞楠長嘆一聲,站起身搖搖頭,心情沉重地走出審訊室。


    案子破了,王亞楠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開完案情匯報會議後,她就晃晃悠悠地來到負一樓的法醫辦公室。


    在她的記憶中,每次來法醫辦公室,幾乎都會看到章桐那忙碌的身影,今天也毫不例外。


    「你還在忙啊,不回家嗎?」


    章桐一回頭,見王亞楠懶懶地靠在門邊,滿臉疲憊,神情顯得很沮喪。她微微一笑:「怎麽,案子破了,還陷在裏麵拔不出來?亞楠,別太投入了,陷得太深對你不好。」


    王亞楠並沒有回答章桐提出的問題,她一坐在章桐身邊空著的椅子上,同時掃了一眼空蕩蕩的辦公室後問:「你的小助手呢?怎麽沒見到他的影子?平時不老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你後麵嗎?」


    「今天他休息。對了,亞楠,安茹後來都承認了嗎?」章桐一邊關上電腦,一邊問。


    「說實話,我真沒有想到她這麽快就承認了,我和老李帶著傳喚證去找她的時候,本來還以為會費一番周折,可沒想到的是,她好像就在那裏等我們一樣。輪椅也不坐了,就像一場戲演完後演員要謝幕。到局裏以後,她什麽都說了。我們最初的推斷沒有錯,一個因愛而生恨的女人。」


    「我明白她的心情,自己最在乎的都沒有了,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去掩飾,哀莫大過於心死啊。亞楠,我相信她第一次是衝動殺人,安茹最初肯定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可惜,就像我們平時撒謊一樣,撒一個謊很容易,但卻不會想到以後會不得不撒更多的謊來圓第一個謊,她陷入了一個永遠都沒有辦法的怪圈。」


    王亞楠趴在椅背上,看著章桐,無奈地說:「你知道她最後提出了一個什麽請求嗎?她想見見自己的弟弟安再軒。她卻沒有好好問問自己,該不該為她弟弟如今的結局而負責。所以說老姐,我有時候其實很羨慕你,雖然你經常麵對的是死人,冷冰冰的死人,但是死人有時候卻比活人好麵對多了,因為他畢竟死了,思想就隻會定格在一個地方,而活人就不一樣了,我猜不透,就像安茹,她為了愛,為了一個男人,甘願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真的是讓人想不通啊!」


    章桐似乎並沒有聽到王亞楠的抱怨,她默默地盯著王亞楠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亞楠,對不起,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但是我怕連累你。」


    王亞楠皺起了眉頭,「連累?你什麽意思?」


    「還記得那個放在你車子擋風玻璃上的字條嗎?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幾天前聯繫上他了。」


    王亞楠迅速坐直了身體,兩手向前緊緊地抓住章桐的雙肩,一字一句嚴肅地說道:「你怎麽可以瞞著我!快告訴我,他說什麽了?」


    章桐緊咬著嘴唇,她開始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但是她很清楚李局最終還是會找到王亞楠,與其從李局嘴裏知道這件事,還不如自己現在就告訴她。


    「他給了我一張照片,隻有一張照片,但是卻已經足夠證明劉春曉是被害的。」


    「那照片呢?現在在哪兒?你快拿給我。」王亞楠急了。


    章桐搖搖頭:「按照規定,我屬於利害關係人,必須脫開這個案件的調查,所以我把情況向李局匯報了,連同照片一起都交給了他。」


    「你為什麽不找我?我可以幫你調查這個案子。我有這個權力啊!再說你是我的好朋友,難道你不信任我?」


    章桐不由得苦笑:「我怎麽可能不相信你?可劉春曉的死不是那麽簡單的,李局說了,很有可能與劉春曉死前調查的那個案子有關。我很信任李局,他答應我會幫我調查這個案子。亞楠,你幫我已經夠多的了,而我對這件事也隻能這麽處理,我不能違背局裏的程序規定啊。」


    王亞楠愣住了,章桐說得一點沒錯,她完全可以不告訴自己,隻是想起劉春曉案發現場的慘狀,她的心就不由得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在了手心,讓她感到透不過氣來。


    五樓李局辦公室,門被關得嚴嚴實實。屋內李局正在通電話,半晌都沒有說一個字,表情嚴肅,直到最後,他才神情凝重地說道:「謝謝組織上對我的信任,我一定會還劉檢察官一個公道!」第七章 人骨拚圖「亞楠,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兩根肱骨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人!」王亞楠眯起了雙眼,她的目光在章桐手中的肱骨和地上黑色塑料薄膜上的骸骨之間來迴轉了好幾圈,這才懊喪地咕噥了一句:「別告訴我,這回我們碰上了現實版的『人骨拚圖』!」我不知道我的噩夢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好像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深深地在我的腦海裏紮根、發芽,最終長大。當我每次掙紮著從噩夢中醒來時,都感到自己已經喊得聲嘶力竭,除了抽噎,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響。我一籌莫展,但是我隻有繼續做噩夢,因為黑夜總會來臨。


    ——一個抑鬱症患者的自述


    骨頭,是人身上最堅硬的組成部分。人活著的時候,它支撐著人類站立、行走和做各種動作,從而盡可能地讓人們隨心所欲地生活;而人死了,皮膚、皮下脂肪、肌纖維、肌腱……統統腐爛消失以後,塵歸塵土歸土,骨頭卻依舊會被保留下來,不管歲月如何變遷,它都會忠實地記錄下人們一生的軌跡,甚至於包括人們是如何走向最終的死亡的。


    隻是有時候,在這種對死亡解讀的特殊過程中,難免會產生一些讓人難以想像的困難。在接近零度的室外氣溫下,章桐雙膝著地,在鍾山公園的沙坑裏已經跪了一個多鍾頭,刺骨的寒冷穿透她工作服下薄薄的羽絨衣,讓她渾身哆嗦,牙齒不停地打戰。更糟糕的是,戴著辱膠手套的雙手手指幾乎僵硬,每一次觸碰,對她來講都是一次痛苦的經歷,到最後仿佛眼前這十根手指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根本就不聽從命令,除了揮之不去的疼痛的感覺愈演愈烈。


    從另一個方麵來講,章桐卻又很慶幸現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冬天,因為每年隻有到了這個時候,鍾山公園的沙坑裏才不會有小孩子過來玩耍,那麽他們也就不會被眼前這一幅恐怖的場景所嚇倒。沙坑很大,長五十米,寬三十米,所用的沙子都是來自不遠處的銀湖,所以很幹淨、潔白。但此刻被藍白相間的警戒帶所圍起來的沙坑裏,卻出現了一塊塊灰白色的骨頭,形狀各異,長短不一,就像被人隨意拋棄在裏麵的垃圾。章桐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趴在沙坑裏,盡自己所能,像古代的淘金者那樣把沙坑劃分好區域,然後依次用篩網,一塊塊地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篩揀出來,最後匯總到沙坑邊早就鋪好了的一張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


    最早出現在塑料薄膜上的是一段長約四十三厘米的完整人類股骨,老李想盡了辦法,最後不得不用一根真正的豬骨頭,才從一隻激動過頭的比特犬嘴裏把它交換出來。沒人會把骨頭朝幹幹淨淨的沙坑裏扔,更別提這麽大的骨頭,所以當比特犬的主人見到自己愛犬嘴裏的意外收穫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打電話報警。


    人體總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聽上去是挺多的,可是像現在這樣散落在一塊三十米乘五十米的沙坑裏,那就有點像天上的星星。潘建一邊跺著腳,嘴裏哈著氣,一邊不斷地抱怨著:「這鬼天氣,都凍死人了。啥時候才算是個完啊?」


    章桐挺了挺已經接近僵硬的腰板,皺眉問:「你那邊數目是多少?」


    「一百二十三。」


    「顱骨還沒找到,」章桐鬱悶地掃了一眼麵前還有三分之一沒動過的沙坑,「接著幹吧,還早著呢。」


    潘健不吱聲了。他很清楚人類顱骨是判定一個人具體身份的最重要的標誌,哪怕這個人身上所有的骨頭都找齊了,卻唯獨少了顱骨,那麽就可以苛刻地說,除了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年齡大概多少以外,別的都無從知曉,這對後麵屍源的認定來說沒有多大的意義。


    天邊漸漸地出現了夕陽,風也停了,但是寒冷的感覺卻像針紮一樣已經深入骨髓。章桐現在最渴望的就是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她眼角的視線裏沙坑邊上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靴,伴隨而來的是一聲響亮的噴嚏。緊接著,王亞楠那被重度感冒幾乎毀了的嗓音就在耳邊嗡嗡響起:「還沒有完工啊,我都快被凍死了,你是不是就這樣打算幹到天黑!」


    章桐疲憊地抬起頭,看著麵前的沙坑,心裏不斷地計算著數目:「快了,應該就差顱骨部分了。」


    「你確定兇手把顱骨也扔在這兒了?」


    章桐皺起了眉:「即使沒有,我也得把這整塊沙坑都翻完。你去準備一下應急燈吧,以防萬一,我也快了,還有一兩個平方米。」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左手方向兩米遠的區域。


    王亞楠咕噥了一句,轉身走開了。在她看來,這裏是法醫的地盤,她犯不著和章桐多計較什麽,吩咐自己幹這個幹那個,那就乖乖地去做就是了。


    很快,四架高高的應急燈就在沙坑邊立起。當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在天邊消失的時候,應急燈四束雪亮的燈光就把整個沙坑照得猶如白晝。看著王亞楠對手下指手畫腳的樣子,章桐隻是淡淡地一笑。她手腳並用爬出沙坑,然後一坐在冰冷的地麵上。在她身後,沙坑裏的每一寸空間幾乎都被她翻遍了,不管是埋得深還是埋得淺,隻要是類似於骨頭的東西,都沒有躲過她的眼睛。


    骨頭都找到了,但工作還遠遠沒結束,章桐深吸了口氣,然後咬牙站起身,走到潘建身邊。潘建則一副半蹲半跪的姿勢,正在那塊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一塊一塊地按照人體骨骼的原本分布規則進行排列。他這麽做是以防萬一遺漏掉骨頭,這可是法醫工作中的大忌。因為漏掉的那塊骨頭很有可能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所以,章桐絕不容許這樣的失誤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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