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徽早慧,在母親的安排下,他沒有讀小學而是由私人團隊教育,中學學業還未完成便進入了國家頂尖的大學,當別的少年在校園中嬉鬧,為考試而苦惱的時候,他在研究所與堆積如山的文獻相伴。那年十八歲的蘇徽在看到夏惠敏帝的投影向自己走來的那一瞬間,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他不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意味著什麽,他久久的盯著那個投影,無端的從投影上感受到了一陣悲傷,明明投影中的惠敏帝是麵無表情的,可他卻覺得她有很多話想要說。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蘇徽確定了自己今後的研究方向——夏惠敏帝周嘉禾。


    如今他能夠親眼見到惠敏帝,親耳聽她說話,這樣的感覺和從前在文獻中閱讀她的生平完全不同。隻是在這個活生生的嘉禾身邊待久了,他有時候會忘了二十三世紀博物館裏的那具枯骨。


    “罷了,雖然有些怕爹爹會責罵我,可這樣的大事,我還是得和爹爹說才行。”終於在心裏糾結出了一個結果,嘉禾豁然站了起來,理了理裙擺,“雲喬,我先回屋子裏去了,你準備一下,等會我們就去找爹爹。”


    “好。”蘇徽點頭。


    “可爹爹太忙了,我擔心見不到他。”說到這裏,她又苦惱了皺起了眉。


    皇帝日理萬機,便是他的親生女兒,也不一定能與他見上一麵。


    嘉禾躡手躡腳的又回到了午憩時的暖閣,守在閣內的宮娥這時已經醒了,隻是還不知簾帳內其實早已空空蕩蕩。


    蘇徽與她默契的對視一眼,先是由他上前與閣內守著的宮女攀談,找機會將她們引開,接著嘉禾再從藏身之地竄出,輕盈而又敏捷的回到屋中,脫鞋上床,佯裝自己一直都在睡。


    等到閣中的宮人陸陸續續回來後,嘉禾揉著眼睛爬起,宮人們隻當她睡了一個中午歇夠了,忙不迭的又打來清水,拿來梳篦、香膏、釵環,服侍嘉禾洗臉綰發。


    在空隙時間,嘉禾同她們說:“我等會想去見爹爹,你們幫我打聽一下他現在在哪?”


    嘉禾從小受寵,她五歲之前皇帝甚至抱著他在禦書房接見大臣,後來被臣子們勸諫了好幾次,才有所收斂。如今她雖然無法踏足前朝,但若是她想要跑去奉天殿見自己的父親,也沒有誰敢攔。


    然而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閣內不少的宮女卻都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怎麽了?”嘉禾輕輕推開正打算往她手腕子上套玉釧的宮娥,抬頭望向這群侍婢中最年長的。


    “陛下他……正與賢妃娘娘在萬壽亭賞景呢。”


    嘉禾愣了一愣,旋即平靜了下來,“哦。”


    早年間她父母的感情十分要好,帝後二人相識於貧賤,共患難同生死,互為扶持才有今時今日。


    但即便是再恩愛的夫妻,也未必就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她爹爹後來還是有了不少妃嬪,得寵的賢妃趙氏、淑妃宋氏、方嬪、梁才人等。她們都比杜皇後更為貌美,更為年輕。嘉禾幼年的時候看見陌生的女人和父親依偎在一起,覺得是她們搶了母親的位置,氣得大哭,父親卻抱著她,笑著說阿禾真是不懂事。


    後來漸漸長大了,身邊的女官告訴她,說婦人的第一要務是替丈夫開枝散葉,其次是打理內宅。她的父親是天子,更需要充實後宮。


    杜後未能誕下皇子,這在許多人眼中便已是她的無能了,若跋扈善妒,簡直是罪不可恕——不過這些話並沒有誰敢直接了當的在嘉禾耳邊說出口。


    女官們隻是用相對委婉都語氣,一遍遍的教育年幼的公主,女人的嫉妒心是多麽的不可取,以及這世上沒有比丈夫的血脈延續更重要。即便你是公主你也要忍要讓要賢,要能夠包容你丈夫的一切,即便有朝一日他真給你抱回來兩三個庶子庶女,你也要歡歡喜喜的將這些和你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視若己出。


    嘉禾:……


    這些話,聽起來怎麽那麽讓她鬱悶呢?


    嘉禾也不知道女官們的教導是不是對的,但身邊的人都這麽說,書上也都這麽說,那,姑且便當它們是對的吧。


    但即便是對的,這些教條嘉禾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不打算遵循。畢竟她本就不是一個多麽規矩安分的姑娘,違背師長的事情她早就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爹爹果真去了萬壽亭?”嘉禾站起身,此時宮女們也差不多為她綰好了頭發。


    “是。”


    嘉禾點頭,提足往外走:“那還等什麽,去見爹爹吧。”


    “可賢妃……”仍有宮女還在猶豫中,然而這時嘉禾已經直接走出了門。


    她就是要在賢妃和她父親相會的時候去擾亂他們。


    雖然知道父親沒有錯,可她就是心疼自己的母親,不想看那些年輕美麗的女子們張狂的樣子。


    萬壽亭距坤寧宮有一段的距離,嘉禾是乘肩輿去的,一路上都顯得十分心神不寧。


    旁人或許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畢竟她此刻正襟危坐的姿態和從前沒有區別,隻有走在他身側的蘇徽注意到她煩躁的掐緊了手掌。


    青春期的少女果然情緒不大穩定。


    他下一篇論文是不是可以考慮從青少年心理學角度出發分析惠敏帝的成長經曆?他出神的思考著。


    “雲喬。”肩輿上的嘉禾小聲的喚了他一句。


    “在。”他立馬看向她。


    嘉禾看起來想和他說些什麽,但終是欲言又止。


    在宮裏就是這樣,許多事情不想做卻不得不做。有些話想說出口又無力開口。


    還未到萬壽亭,嘉禾便遠遠的聽到了父親的笑聲。似乎他和賢妃在一起很開心,至少嘉禾已經很久不曾聽到他如此暢快的大笑了。


    母親終究還是輸了。意識到這點後,她心中愈發的鬱結。


    第7章 、


    趙賢妃年方雙十,是五年前采選入宮的。她容姿秀婉又靈巧聰慧,在與她同批進宮的女子中,她是最得皇帝喜愛的那一個。


    也是最讓嘉禾討厭的那一個。


    今日的嘉禾早已不是那個隻會用哭鬧來宣泄不滿的小女孩,她學會了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懂事”那麽一點。登上萬壽亭後,她先是泰然自若的向皇帝行禮,接著是朝賢妃問安,噙著恭謙的笑,將所有的不滿都按捺在心底最深處。


    趙賢妃自然也是厭惡她的。難得與皇帝原本是在萬壽亭對弈,在被嘉禾打攪了之後,她卻非但沒有流露出不滿,反倒親親熱熱的迎了上去,“寧康來了,我可有好些時日沒見到你了,平日裏你怎也不來我宮中坐坐……”這句話表麵上聽起來是她思念嘉禾,實際上是在指責嘉禾眼中沒有她這個庶母,又道:“哎喲,寧康好像又長高了不少,陛下快看看,是不是?”


    她牽著嘉禾的手走到皇帝跟前,就好像她才是嘉禾的母親似的。


    嘉禾當著皇帝的麵不好掙紮,於是她反過來握住賢妃,“許久不見賢妃娘娘,嘉禾心中也甚是想念。隻是這些時日母親身體不適,嘉禾需侍奉在側,故而沒有空閑看望賢妃娘娘。”


    這一句話,便將皇帝的注意力引到了杜皇後那兒,順便還能讓皇帝覺得趙賢妃輕慢皇後,就連皇後有疾都不知道。


    “皇後怎麽了?”果然,嘉禾話音剛落,皇帝便張口問道。


    “娘娘最近總頭疼,睡不好。”嘉禾這倒不是謊話,杜後早年追隨丈夫打天下時,的確落下了不少病根,前幾天被榮靖氣了一場,各種舊疾便又發作了起來。隻是她性子剛毅,不肯展露病容,若非嘉禾細心,也發現不了。


    “朕過會就去看皇後。”皇帝說。


    他招了招手,示意嘉禾過去坐到他身邊。問她:“阿禾過來找爹爹,就是為了你母親麽?”


    “倒也不全是。爹爹您也知道的,娘娘她好麵子,自己有什麽不舒服,一定不希望我來說給您聽。”


    皇帝無奈輕笑,“的確,她是這樣的脾氣。”


    “所以爹爹才更要關心娘娘才是。”


    “那是自然。”皇帝順手摸了摸女兒的頭。


    天家父女坐在一塊其樂融融的交談,賢妃站立在側,連話都插不上。她也不急不躁,就這麽安然的聽著。


    漫無邊際的聊了些瑣事後,嘉禾打算將此行的目的道出:“阿禾這次來找爹爹,其實是有一件事情要說給爹爹聽的。”


    “是什麽?”皇帝在麵對女兒的時候,一向是極溫和有耐心的。


    嘉禾這時卻又閉口不言了。


    這是她麵對父親時才會有的小任性。幼年時的嘉禾比起母親更親近父親,心裏有什麽秘密,也隻願意說給父親聽。而每當這時,皇帝都會配合女兒,將身邊的姬妾與侍從屏退,專心聆聽小女兒那微不足道的心事。


    但這一次,皇帝的目光落到賢妃身上時,卻猶疑了一瞬。


    他不僅沒有找借口讓賢妃離開,反而對嘉禾說:“阿禾有什麽話,不如等一會再說與爹爹聽好麽?爹爹正忙呢。”


    嘉禾:……


    嘉禾還能說什麽呢?現在他擺明了更重視賢妃,嘉禾總不能當場和賢妃大鬧起來,對方怎麽說都是長輩。


    但實際上他所要忙的不過是一局還未與賢妃下完的棋局罷了。


    嘉禾午後無事,索性便厚著臉皮坐在皇帝身邊觀棋。她料定了皇帝不會狠心將她逐走,故而也就放心大膽的留在這膈應賢妃。


    皇帝出身寒微卻好學勤奮,不但在稱帝之後學了四書五經,對於書畫琴棋也頗有鑽研。


    嘉禾記得自己父親棋力不弱,然而她旁觀了一會後卻發現


    “爹爹,你快輸了。”


    皇帝滿不在乎的笑了幾聲,賢妃亦是微笑,低頭不勝嬌羞的模樣,可偏偏落子依然淩厲,沒有絲毫要讓皇帝的意思。


    這很不像她往日的風格,往日裏她總是柔媚而善於阿諛的。


    “你賢妃娘娘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朕讓她兩局讓她高興高興。”


    哦。


    的確不是多大的事。


    等等


    賢妃……有孕在身?


    嘉禾驚訝的抬頭看向了這個她一直討厭的女人。


    她記得天書上說,她是因為父親沒有子嗣才得以即位為帝的。可是賢妃現在卻懷有身孕,這是否意味著,天書是錯的?


    還是說,賢妃這一胎其實是個女孩,又或者生不下來、生下來會夭折?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見到了一絲預言被打破的可能。


    趙賢妃趁著皇帝低頭喝茶的工夫,朝嘉禾拋來一個挑釁的眼神。


    作為皇後的女兒,嘉禾現在的情緒應當是震驚、不安才對吧——趙賢妃是這樣想的。


    然而嘉禾此刻的眼神中,竟然滿滿都是——期盼?


    這一刻趙賢妃懷疑自己的眼睛壞了,或是寧康公主的腦子壞了。


    因為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嘉禾不得不放棄了告知天書之事。


    她也沒有心思再打攪父親與賢妃之間的棋局,早早的告辭。


    在陪同嘉禾回坤寧宮的路上,蘇徽一直在腦子裏檢索夏太.祖妃嬪的相關記載。趙賢妃在史冊上沒有留下名字,隻知道她是吏部尚書趙崎的侄女,長業十五年被送進宮中,先封嬪,後封賢妃,之後在長業二十年病逝,死後連個諡號都沒有,是後宮中最平凡普通的妃子。


    萬壽亭內皇帝宣布賢妃有娠時,他也驚訝了一小會。但仔細想想夏國時期的孕婦保胎技術和嬰兒夭折率,蘇徽放下了心來。


    夏太.祖在史料記載中就隻有兩個女兒,作為一個擁有三千佳麗的皇帝來說,這的確有點不正常,因此後世也有不少學者對此進行了分析研究。


    有人認為是夏太.祖的身體原因,有人以生育率來佐證夏太.祖與懿安皇後之間的夫妻感情,還有人認為是懿安皇後秘密謀殺了夏太.祖其他的的子嗣,就如同西漢時期的趙合德那樣。


    這也算是學術界一個小小的未解之謎,如果有空閑的時間和精力的話,蘇徽可能會稍微調查一下,不過他的主要研究對象還是嘉禾。


    想到這裏,他不猶抬頭看了眼坐在肩輿上的少女。


    嘉禾從萬壽亭告退時就有些神誌恍惚,在回坤寧宮的路上更是完全陷入了自顧自的沉思之中,是在為自己母親的未來而擔憂麽?


    “停下。”嘉禾忽然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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