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走回坤寧宮去。”張望了四周一圈後,她說。


    蘇徽將她從肩輿上扶了下來,而後沉默的跟在她身後。


    但今日這份沉默讓她有些煩悶,她走了幾步之後回頭,蘇徽在她身後大約三四步的地方,再走了幾步後再回頭,蘇徽仍然這樣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如同影子,永遠都在身後但永遠無言。


    “雲喬,和我說些話吧。”她忍不住道。


    這讓蘇徽有些為難,他猶豫了會,道:“皇後娘娘的地位無可撼動,公主無需擔心。”


    “這我知道。”嘉禾一邊往前走,一邊輕聲說道:“爹爹稱帝後娘娘成為了皇後。這世上所有人都用漢宣帝對發妻許氏不離不棄的典故來比喻爹爹,說這是‘故劍情深’。可那些人怎麽知道‘故劍’所經曆的風霜呢。天下是爹爹親手打來的,可他的背後娘娘也有出力,娘娘絕不是那種安然待在後宅無所事事,隻等丈夫榮耀之後坐享其成的婦人。”


    “嗯。”蘇徽點頭。懿安皇後的功績他是知道的,他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那樣,會對懿安持有偏見。


    “……更何況嫡庶有別,尋常大戶人家小妾生的孩子,都需認嫡母為母親,這後宮中不論是哪個妃子誕下了皇子,他登基後還是得封娘娘做太後。”嘉禾繼續道,也不知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安慰自己,“皇家開枝散葉,我很高興。從萬壽亭回來這一路上我都是歡喜的,可臨近坤寧宮,我卻又開始害怕了。”


    她舉目遙望著遠處的坤寧宮,高聳的屋簷在夕陽下如同華麗耀眼,又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娘娘肯定會難過的,可是為了江山社稷,她不得不難過。”


    第8章 、


    事實上在嘉禾回到坤寧宮之前,杜皇後就知道了賢妃有孕的事。


    這皇宮上下沒有什麽能夠瞞得過她的,太醫才給趙賢妃斷完脈,便有人急著到坤寧宮通風報信。


    杜皇後聽聞之後既沒有驚訝,也不曾傷心——隻有嘉禾這種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才會輕易傷心,到了她這樣的年紀,經曆的事情多了,心也就逐漸麻木了。


    “皇後娘娘。”這時有宦官入內,對她說:“韓國公求見。”


    韓國公杜雍,皇後杜銀釵的兄長,當朝國舅。


    “臨近黃昏,真不會挑時候。”杜皇後懨懨的看了眼窗外天色,“宣。”


    杜雍亦算是夏國功勳舊臣之一,比起鄭牧、李世安等名將來說,他在戰場上並沒有什麽卓著的功績,他的本事在於內務,如果沒有他在後方供應糧草,便沒有鄭牧、李世安的北伐之功。


    出於對杜雍的感激以及對皇後的信任,皇帝在登基之後給予了杜雍不少的特權,其中一項就包括不經宣召即可入宮之權。


    但說實話近些年來杜皇後與這個兄長的感情也淡了,乍然聽聞杜雍求見,她心中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在想——她的兄長恐怕是有求於他。


    果不其然,杜雍進宮是來找她哭訴的。


    皇帝厚待杜雍,不僅給了他爵位,還封了他一堆的官銜,但那些所謂“少保”、“大夫”之類的都不過是名頭聽著好聽的散官,真正賦予他實權的,是“戶部尚書”這一職。


    所謂戶部,天下財物之樞紐,他任戶部尚書,等於是將萬民之財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四月初四皇帝那一道詔令下來,他又多了一堆名號響亮但並不實權的虛職,卻丟了戶部尚書這一官位。


    按照皇帝的說法,是念他年老體弱,恩準他暫時歸府休養——還未到五十歲、身體強健、一頓能吃好幾碗飯的韓國公在接到聖旨那一刻,恨不得衝進宮內摘下冠帽讓皇帝看看他近乎全黑的發髻。


    “我知道阿兄正值壯年,有心為君上分憂,一展宏圖。”杜皇後隔著紗帳,慢條斯理的勸自己的兄長,“讓阿兄安心在府中不問世事,阿兄必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阿兄你該清楚,身家性命與一時榮寵,究竟哪個更重要。”


    杜雍清楚坤寧宮中除了他妹妹的心腹之外就沒有旁人,因此抱怨也抱怨的放心大膽,“宋太.祖要杯酒釋兵權,也不過是奪武將們的兵權,趙普還是好好的當著宰相,替他打理天下。臣不敢自比名相,然臣兢兢業業操持戶部事務多年,實在是——”


    “好了,阿兄。”杜皇後打斷他,“你找我哭訴又有何用。你雖手無兵權,可你敢說你對陛下毫無威脅?”


    杜雍不再說話。


    皇帝猜忌他是有道理的。戶部在他多年的打理下,幾乎完全被他掌控,大小官員皆是他一手栽培,田租、丁賦、商稅……這些經他手中過,他沒少中飽私囊。


    若僅僅是貪也就罷了,他雖貪婪,卻也還是個能臣,皇帝不是不能對他的諸多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問題是,他結黨。


    開國勳貴甲等十三姓,乙等二十二姓、丙等四十七家,皆有封爵,功臣之間互有聯絡,結成了幾大黨派,如同幾株遮天蔽日的巨樹,怎能讓皇帝放心?


    杜雍手無兵權,可架不住他長子娶了李世安的女兒、他女兒又嫁入了齊國公鄭家。


    “昔年戰場之上,陛下也曾與我們這些人稱兄道弟……”杜雍低下頭,不勝唏噓。


    “夠了,阿兄。”杜後不耐煩的打斷他,“你來我這就隻是為了訴苦麽?這些幽怨之辭,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啊。”


    杜雍這才露出一個笑來,他從椅子上起身,朝著杜皇後一拜,隔著縷金鏤花的帷帳,皇後都能看到兄長的眸中的精明。


    “臣請皇後嫁女——”杜雍第三子杜榛時年十七,隻比榮靖公主年幼四歲,可尚主。


    簾幕後的女人沉默了一會。


    杜皇後一早就有將長女嫁與勳貴之家的念頭,隻是具體要嫁哪一家還未考慮好。如今兄長主動說起此事,皇後反倒不肯輕易表態,沉吟片刻之後說:“阿兄,榮靖的嫁妝隻有金銀錢帛,可不包括你的官位。”


    杜雍無奈一笑,“臣顧惜的是官位權勢麽?臣不過是想為家族後嗣留一條生路罷了。”


    杜榛娶榮靖,是將皇家與杜氏更加緊密的綁在一起。公主是杜家的保障,杜家是公主的靠山。


    “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兒子。”說到這裏,杜皇後還是忍不住蹙眉。杜家家風並不算好,杜雍幾個兒子,哪個不是驕縱跋扈,榮靖嫁入這樣的人家會不會吃苦先不提,杜後隻怕杜雍那幾個兒子會惹來禍患,到時候連累榮靖。


    杜雍忙道:“臣必會嚴加管束家中子女。”怕杜皇後不信,又說:“無論如何,榛兒與公主都是表姊弟,不會不敬愛公主。”


    “表姊弟?”杜後輕嗤。


    杜雍臉上那種類似於商賈一般精明的笑意忽然消失,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朝著皇後一拜,“臣與娘娘皆姓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嘉禾回到坤寧宮之後,原想拜見皇後,可宮女說,皇後正與國舅商談要事,不見任何人。


    於是嘉禾隻好回到自己的屋中。


    還未到太陽徹底西沉之時,暖閣之中,宮女已早早的點燃了燈燭。嘉禾百無聊賴,索性坐在燈下翻開了一卷《漢書》。


    “公主很喜歡讀史?”蘇徽開口問道。


    他一般很少會主動和嘉禾說話,開口是因為想要更進一步的了解嘉禾——方便他寫那篇分析青少年時期惠敏帝心理狀況的論文。


    “不喜歡。”嘉禾頭也不抬的回答。


    蘇徽:……


    嘉禾朝他招了招手,在他耳邊小說說道:“我其實喜歡讀話本,看傳奇、演義,可段夫人不許我碰那些,我隻好看史書了。史書也好、話本也罷,都不過是講某某人的故事,區別在於,史書上的故事是真的,話本上的是假的。”


    蘇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嘉禾皺眉,“你不會也要說出那些‘由古知今’、‘以史為鑒’的話來吧。我隻是想看個故事打發時間罷了。”


    “不。”蘇徽撥了下燭心,好使焰火更為明亮,“史書上的事跡原本就比許多傳奇演義更為精彩,會讓人醉心其中,再正常不過。”


    嘉禾又翻了幾頁,卻又將書卷放了下來。


    “怎麽了?”


    “心煩。”


    “為何煩惱?”蘇徽對待嘉禾的每一句話都十分認真,她隨口一句抱怨,他也會正色詢問。


    “我想到了明朝時一則史事。”


    蘇徽默默的瞥了眼她手裏的《漢書》。


    ……看《漢書》聯想到《明史》?


    “我想到了明英宗的皇後錢氏。”


    史書有載:英宗錢皇後無子,憲宗立,並尊嫡母錢氏與庶母周氏共為太後。錢氏死後,周氏竟仗著自己兒子是皇帝,不許人將錢皇後與英宗共葬。


    原來如此。蘇徽不猶低頭輕笑了一聲,這小丫頭果然還在為自己的母親擔心呢,擔心自己母親也會因為無子而受辱。


    畢竟才踏入青春期嘛,情緒敏感是在所難免的。


    第9章 、


    蘇徽並沒有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但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就是心思細膩,嘉禾隻抬頭瞟了他一眼,立時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麽,“你覺得我在杞人憂天是不是?”她皺起鼻子,冷哼了一聲。


    蘇徽連忙拱手,“不敢。”


    嘉禾瞪了他一眼。


    蘇徽意識到她在一本正經的在煩惱,於是正色說道:“皇後是天子結發元妻,我朝重綱常、嫡庶與禮法,陛下不會輕易廢後。”


    嘉禾四下張望,見其餘宮女不是在忙碌,就是遠遠的侍立一旁,聽不見她和蘇徽的談話,這才朝著蘇徽招了招手,示意他湊近一些,小聲的對他說道:“正因為我朝重視禮法,所以我才擔心娘娘地位不穩。因為、因為……”她為難的糾結了一會,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為人子女不得妄議父母,這是最基本的孝道。


    蘇徽卻已從她猶豫的神情中猜出了她心中的隱憂。


    他記起來了,懿安皇後杜氏的出身,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麵。


    雖然《夏史》對此記載的十分模糊,後世的學者還是通過一係列考證推斷出了懿安皇後在嫁給夏太.祖之前的身份——伶人。


    在蘇徽那個時代,人們並不會因為懿安皇後做過伶人就輕視她,反而會欣賞她傳奇的人生。可是在夏朝長業年間,一個伶人出身的皇後,這簡直……


    人們可以伏拜在一個做過乞丐的孤兒腳下對他畢恭畢敬,卻不能容忍他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


    杜雍與杜皇後並非親生兄妹,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多了。


    前朝末年杜雍的身份是一介布衣,祖上世代耕讀傳家,可他卻無心學業,成日遊手好閑,花天酒地。在他四處尋歡之際,結識了戲園子裏討生活的杜銀釵。


    杜銀釵早年可沒有現在風光,說句老實話,她做戲子時,是杜雍見過的最失敗的戲子,曲歌的不好,身段不行,模樣也不算頂尖,呆呆笨笨不會討好人的,最後居然混到連飯都吃不起。


    出於憐憫,杜雍施舍了她一些錢財,不過他那時自己也不富裕,能給也不過是幾頓燒餅的錢。


    灰頭土臉的杜銀釵那時一邊啃著燒餅一邊嚎啕大哭,說日後必當湧泉相報。他笑了笑,並不覺得這個女孩能回報他什麽。因為他們都姓杜,杜雍便順口戲言,認了她做妹妹,兄長照顧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報償就免了。


    後來天下愈發的亂了,他敏銳的在亂世之中發現了機遇,放棄了孔孟聖賢,做起了販賣糧食、私鹽和布帛的生意,沒過多久,手裏積攢了一筆錢財,小富了一把。


    這時杜銀釵前來投奔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一問方知,自己都吃不上飯的杜銀釵居然收養了這個行乞為生就快餓死的少年,非但如此,兩人相處久了,竟萌生了情愫,戲園裏的管事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杜銀釵索性帶著他私奔了出來。


    杜雍幹脆好人做到底,收容了他們,還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因為擔心杜銀釵的身份會惹來麻煩,他對外宣稱杜銀釵就是他的妹妹。後來天下大亂,前朝的戶籍皇冊皆毀於戰火,也就沒人知道她其實與杜雍不是一家人。


    再後來,杜銀釵和她的丈夫一同起兵造反。杜雍則是在戰亂之中艱難求生,直到有一天杜銀釵又找到了他,邀請他加入他們。


    他依靠著杜銀釵夫婦的勢力將生意做大,為他們提供糧草,再一步步的謀求權勢地位。後來他徹底擺脫了商賈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高官,又借著“國舅”的身份成為了皇親國戚,十餘年來,享盡榮華——這些都是他早年做夢都沒有想過的。


    因為有杜銀釵,才有了他的今天,這點他一直記著。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外戚,早就舍不得這樣的身份了,同時他也清楚,杜銀釵離不開他,如果杜銀釵不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出來,必將在朝野內外掀起嘩然大波。


    十三四歲的小乞兒娶一個伶人這不是多麽大不了的事情,可若幹年後這個乞兒已經成為了天子,他還會容忍自己身邊有個不“幹淨”的妻子麽?這些年來他雖然表麵上一直待杜皇後不薄,可心裏,未嚐沒有後悔過吧。如果真到了杜銀釵的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天,他是否會為了自己的顏麵而憤然廢後,亦或者還是站在結發妻子的那一邊?


    坤寧宮富麗奢華的殿堂之上,杜氏“兄妹”雙雙緘默了良久。最後杜皇後站了起來,一把掀開了隔在他們二人中央的簾帳。


    跪在冰涼金磚上的杜雍抬頭看著她。他已經有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直接的注視她的容顏了,她變了很多,眉目端莊、麵容貴氣,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有種無形的威嚴,她不再是秦淮河邊那個年輕而又可憐的倡優。


    “阿兄,言之有理。”杜皇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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