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樣?”


    “就是……無權無勢,命不由己。”


    姊妹倆在說話的時候,身邊並沒有跟著哪怕一個宮人。因此沒有人知道這兩人究竟說了些什麽,即便是近些日子頗受嘉禾信任的宦官雲喬,也隻能遠遠的站在一旁,不得公主命令,不敢上前。


    這讓雲喬十分心焦。


    他並不是純粹的好奇心旺盛,他急於知道兩位公主的談話內容是為了……好吧,他承認,是為了寫論文。


    雲喬並不是真的叫雲喬,他真實姓名是蘇徽,二十三世紀社科院博士。


    在他出生的年代,時空機製作成功,隻是仍處於試驗階段,性能不穩。


    蘇徽主要研究的,是夏國的政治史。而由於種種緣故,夏國年間的史料駁雜,真假難辨,致使這段研究陷入了瓶頸之中。在得知時空穿梭技術已進入試驗階段,需要誌願者配合後,他主動報名,要求將自己傳送到夏朝年間。


    試驗的結果存在多種可能,要麽,傳送失敗,他仍在二十三世紀待著,那好,他繼續埋首故紙堆做學問。


    要麽,傳送失敗他不幸身死,那也好,如果這一生注定無法在學術上做出成果,還不如死了。


    要麽,傳送成功,但並沒有跳躍到設定好的時空坐標,那……也無所謂,到了哪個時代就做哪個時代的研究,隻要不送他到石器時代就行,因為那超出了他的學術領域。


    最好的結果就是,他成功到達夏國長業年間,成功降落在紫禁城中,然後開始他的史料搜集工作。


    他是幸運的,碰上的是最後一種結果。如今他到達夏國已有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並且順利成為了還是寧康公主的夏國惠敏皇帝的貼身宦官。


    惠敏帝正是他的主要課題對象,史書上有關她的生平記載得不是不詳細,而是太過詳細,有關夏國唯一女帝的傳聞多不勝數,數百年的時間裏,她呈現在後人眼中的形象無比複雜,當蘇徽來到夏國真的見到了才十餘歲的惠敏帝時,他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


    這一年的時間裏,他待在嘉禾的身邊,觀察她的生活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


    觀察她每天吃的三餐以及點心,可以探討夏國初年皇室奢侈度水平。


    觀察她的衣服布料和首飾,可以佐證夏國工藝發展程度的研究以及江南紡織製造業在長業年間的恢複情況。


    待在她的身邊還能順帶對夏太.祖進行分析研究,比對《起居注》上的記載是否有錯。


    同時還可以探討一下懿安皇後杜氏的朝野影響力,夏初政治風貌、解析一下夏初那幾樁朝堂風波的始末……


    總之他日子很充實。從每天辛辛苦苦翻書考古找史料,到被人一把投進了史料堆中,這簡直是言語難以形容的幸福。就連嘉禾宮中隨隨便便一個景德鎮瓷瓶,到他手裏就可以讓他寫一篇論文出來,短短一年時間裏,他已經擬定了好幾個重大的課題,隻等著進一步挖掘。


    惠敏帝的同母姐姐,榮靖公主周嘉音也是一讓他在意的曆史人物。


    作為夏太.祖嫡長女,還是一個在史籍中留下了不少罵名的公主,大量學者都針對她的一生進行過深入剖析。姑且不論榮靖公主豪放的作風,也不去理會她留在野史上的豔聞,僅僅是她與惠敏帝之間的鬥爭,便值得不少人矚目。


    涉及到權力,古往今來不少兄弟因此鬩牆,夫妻為之反目。夏太.祖沒有兒子,於是兩個女兒便順理成章的鬥了起來,就如同春秋之時的鄭莊公與共叔段。


    夏太.祖駕崩之時,作為嫡長女的榮靖便試圖即位,到了二十三世紀,都還流傳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太.祖遺詔說要傳位於榮靖。


    在《夏史》的記載中,後來惠敏帝在位期間,榮靖也幾次三番試圖與妹妹搶奪皇位,暗中招兵買馬,在朝堂安插心腹。隻是這兩個人最終都還是沒能贏得了天下大勢,當惠敏帝被迫退位之際,榮靖也同時遭到了打壓,最終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農夫出身大字不識的夏烈宗登上帝位。


    不過榮靖的運氣比惠敏帝要好,惠敏帝退位之後不過三年便被毒殺,她卻是一直活到了夏國滅亡。


    無論如何,夏太.祖這兩個女兒之間的關係對夏國未來的命運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這兩人之間水火不容是後世公認的,可是現在看起來,這一對姊妹的感情似乎還算不錯。


    蘇徽遠遠注視著她們,榮靖公主摸了摸妹妹的頭發,似乎是笑了,接著她低聲叮囑了些什麽,嘉禾不住點頭,乖巧溫順。


    在如高山一般的宮殿之下,她們兩人的身影顯得那樣的渺小,陽光將她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最後交融在了一起。


    第5章 、


    蘇徽閑暇的時候,會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整理古籍。


    不少在夏朝時保存的完好的書卷,在二十三世紀已經散佚。能夠在夏宮中見到那些他原本沒有機會見到的文獻,這對於一名曆史研究者來說,實在是莫大的幸運。


    但他的主攻方向畢竟不是文獻史和校勘學,作為專研政治史的曆史工作者,他現在更想去夏國朝堂上去,一窺時下風雲變幻。


    距夏太.祖頒布貶黜功勳的詔書已經過去了三天,後宮之中風平浪靜,前朝想必才是真正精彩無比。隻可惜他在這個時代的身份是公主身邊的宦官,視角有局限,夏初那幾場精彩的朝堂鬥爭,他恐怕是暫時無緣親眼見證了。


    窗外傳來了細微的聲響,是一隻雀鳥輕巧的落在了玉蘭樹的枝椏,昨夜才下過雨,枝上灑落下一大串的雨珠,滴滴答答砸在了芭蕉葉上。


    窗前杏花正盛,淺緋色的花堆成雲霞遮住了他的視線,那鳥兒的身影幾下便消失不見。蘇徽放下了筆,站了起來。


    臨窗眺望,他看見那個穿著鵝黃裙裳的小姑娘躡手躡腳的跑了過來。


    嘉禾外表文靜內心好動,中午睡不著時,總愛偷偷摸摸的溜出來找他。


    這或許也和青春期的叛逆有關。她身邊的人越是讓她端莊守禮,她越是喜歡在背地裏悄悄的做些不合規矩的事情來。


    “雲喬。”嘉禾先到了他的窗邊,敲了敲窗欞。雲喬,即是蘇徽眼下在宮裏的假名。


    她的發髻略有些蓬鬆,頰上還有竹席印出來的紅痕,“我來找你聊天了。”


    “翠翹她們不曾跟著公主麽?”蘇徽問。


    “沒呢。”她抿唇輕輕一笑,隻是很淺的一個表情,卻透著說不上來的輕靈。


    這是他和嘉禾培養好的默契。


    坤寧宮中的宮人,幾乎都效命於皇後,嘉禾身邊的侍從,大多聽命於段夫人,這兩個女人牢牢管控著嘉禾,也隻有在蘇徽這,她才能自在輕鬆些。


    蘇徽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在他的認知中,年少的孩子貪玩任性都是正常事,所以他並不覺得嘉禾需要管教。


    而在嘉禾眼中,蘇徽這種可以放任她肆意胡來的宦官簡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個存在,她在心中一方麵疑惑這人怎麽可以如此大膽,一方麵卻又忍不住慶幸他這樣大膽。長久以來嘉禾都覺得自己被一堵牆圍著,在意識到自己身邊居然還存在著蘇徽這樣的奴仆後,她感覺那堵牆好像終於有了一塊缺口。


    她畢竟是杜後的女兒,榮靖的妹妹,既然流著的血是相似的,性情其實也相差不遠,雖比不上母親和阿姊那般恣意張狂,卻也不是個安分的孩子,她老老實實站在禮教給她畫出的圈子內,然而時不時仍會試探著將腳伸出圈子點一點再縮回來。


    於是她將原本隻是灑掃內侍的蘇徽調到了自己身邊來,將他當成了自己的心腹。


    “你又在屋子裏看書麽?”嘉禾跟著蘇徽一起到了庭院,她抬起脖子張望,天穹澄澈,薄薄雲紗之後陽光耀眼刺目,她眯起眼睛瞧了半天,隻見著重重疊疊的花。


    “嗯。”


    “我就不喜歡看書。”她頹然的開口說道:“四書五經、女則女訓,都最是無趣了。”


    “公主想玩什麽?”


    “……你不規勸我?”


    “公主需要我規勸嗎?”蘇徽扭頭認真的看著她。


    嘉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指著玉蘭樹上歡快的鳥,“我真喜歡它們。”


    “公主也想捉住它們麽?那我幫你。”蘇徽極自然的應道:“你可以踩我的肩膀,然後我托著你上去抓。”


    “免了免了。”嘉禾連忙擺手,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襖裙,襖子是以妝花緞裁成的,裙是淡淡的鵝黃色,如同初春時柳樹新發的嫩葉,銀線在裙擺繡著青鸞。她並不顧惜衣裳,可這一身若是弄髒了或是被樹枝挑破了,那可就麻煩了。


    “公主如果喜歡鳥,聽說南邊新貢上了一對名品畫眉。公主可以討過來”蘇徽建議道。


    “不。”嘉禾搖頭拒絕,“我就是喜歡野雀。我喜歡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靈。”


    這可真不像是未來皇帝會說的話。蘇徽默默的想著。


    而在嘉禾眼中,蘇徽就是一隻野雀。


    一年前,當這個眉目清秀的內侍被調到她身邊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不知禮儀”。


    倒不是說蘇徽言行粗魯或是有冒犯他的舉動,而是說,他在那一群畢恭畢敬的奴婢之中,總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比起旁邊的人,他在麵對嘉禾時,少了幾分誠惶誠恐,從容過頭了,於是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嘉禾那陣子大概也是無聊得緊了,為了驗證自己在一個內侍心中的地位,三天兩頭的親自去試探,最後她確定了,這人還真就不怕她,也不有求於他。


    “你膽子挺大的。”某天午後嘉禾來到庭院裏,對正在清掃落葉的蘇徽說道。


    蘇徽:……


    其實蘇徽那時才來到夏朝沒多久,正在努力適應新生活。別的不說,幾百年前的古人說話的發音語調就與他一個生活在二十三世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雖然他也研究過音韻學,在來到夏朝之前也專門去學習過夏時的官話和語法,然而終究還是及不上真正的夏人。


    因此當他到達這裏後,他選擇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盡可能的學習身邊人的說話腔調,晚上偷偷練習。


    麵對嘉禾突如其來的詰問,他……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可是專.製集權時代,上位者一言不合就能殺人還不用償命,十二歲的孩子再怎麽年幼也是公主。辯駁的語句腦子裏想了一大堆,要是辯駁不了即刻跪地求饒他也不是不行。


    可問題是……求饒的那些話該怎麽說來著?


    科研人員蘇徽默默抱緊了掃帚,陷入了懵逼式的驚惶之中。


    到了嘉禾眼中,這就成了——此人性情高傲,不輕易折腰低頭,實在值得敬佩。再加上蘇徽生來好樣貌,過人的學識又使他看起來氣度不凡,於是她越發的覺得蘇徽不同凡俗,不久之後便將蘇徽安排到了自己身邊來。


    “雲喬,我近來有些煩心事。”坐下之後,嘉禾開口說道。她每每有心事,便會找這個與眾不同的宦官傾訴。這宮中不缺能夠聽她說話的人,缺的是聽完她說話之後,還能如蘇徽一般保持安靜的人。


    嘉禾至今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她身邊調來了一個宮女為她梳頭,那女人手藝尚可,隻是梳發時沒輕沒重的,扯掉了她好些頭發。她有次向段夫人抱怨,段夫人很快又將此事告知了杜皇後。


    在那之後,嘉禾就再沒有見過那個說話細聲細氣,還給她摘過花做過兔子布偶的宮娥。聽說她受了罰,被拖去挨了板子,不久後便病死了。


    那是嘉禾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言語有多重的分量,從那之後,她再不輕易開口說自己真實的想法。


    第6章 、


    “公主想說什麽?”蘇徽問她。


    “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訴我爹爹,可我又不敢說與他。”


    “為什麽?”


    “因為那不是什麽好事。”


    春日的風柔柔的拂過,庭院靜謐安寧,唯有風吹動樹葉時沙沙的聲響。錦衣的公主與青袍的宦官並肩而坐,一個低聲細語的敘述,一個屏息凝神的傾聽。


    “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可以對爹爹說,卻不能對皇帝說。”


    蘇徽記得在史書記載之中,的確留下了夏太.祖多疑、好猜忌的惡名,這位市井出身的皇帝就如同西漢時的劉邦一樣,得天下前重義輕利、敢於用人,得天下後,卻開始疑神疑鬼,屠戮兄弟。


    作為一名史學研究者,蘇徽能夠充分理解他的猜疑之心是從何而來。不過站在十三歲的嘉禾視角來看,自己的父親應該是很可怕的一個人吧。


    “雲喬,你為我出個主意吧。我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活了十三年,可在這世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蘇徽想了一會,說:“公主憑自己的心意來選就好。”


    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他就被反複叮囑過,絕不可以幹擾曆史進程。他隻是曆史的觀察者,而非曆史參與者。雖然不知道嘉禾即將做出的是怎樣的判斷,但無論是什麽判斷,他都必需保持沉默。


    別的不說,哪怕是嘉禾拿不準今日下午該吃什麽點心想要問他的意見,他也不能幹涉她的決意,因為這也是曆史的一部分。


    可這個在蘇徽眼是“曆史組成部分的”的小女孩正陷入苦惱之中。她會笑會哭會煩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與他那個時代的任何一個普通的姑娘沒有區別。


    在蘇徽讀碩士的時候,國家組織了一個重大考古項目——開掘夏惠敏帝端陵。


    他在導師的幫助下得以參與到了這個項目,親眼見到了她死後安身之所的模樣。端陵中的隨葬品不多,整個陵墓被盜墓賊破壞得很是嚴重,好在她的遺骨保存完好,人們通過她的骨骼判斷出她死的時候年齡應是二十五歲,死於毒殺。二十三世紀的科技精準的在電腦上還原出了她生前的樣貌並做出了全息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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