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是個孩子。”榮靖掐了一把妹妹的臉。


    她攬住嘉禾的肩,帶著她跟在杜後身後進殿,趁著珠簾被掀起叮叮當當的聲音如落雨一般響起之時,她趴在嘉禾耳邊對她說:“你鄭伯伯要倒大黴咯。”


    鄭伯伯即是夏國開國第一功臣,曾經在戰場上橫掃胡虜所向披靡的齊國公鄭牧。皇帝與齊國公過去乃是生死之交,嘉禾幼時管齊國公鄭牧叫“伯父”。


    此番遭到貶黜的功勳之中就包括了鄭牧,榮靖雖身在道觀,卻已然得到了消息。便是杜後什麽也不告訴她,她也能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猜出來。


    說給嘉禾聽,純粹是她一時壞心眼,想看幼妹哭哭啼啼的傷心模樣。然而嘉禾聞言,隻是淡淡一點頭,“知道了。”


    “真是個無趣的孩子。”榮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臉。


    當然她下手並不重,嘉禾揉了揉臉,有些赧然。她不是故作深沉,更不是對鄭伯伯一家的命運漠不關心,她之所以這樣平靜,是因為……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在她的父親還未下定決心罷黜勳貴之際,嘉禾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嘉禾十歲那年,長姊前去道觀,宮中她孤零零的沒有一個玩伴,直到有天在禦花園為了追一隻花貓與宮人失散。


    在這一過程中,她無意拾到了一本神奇的“天書”。書籍的裝訂方式,是她前所未見的,紙張也與她所摸過的任何一種宣紙有所不同。最最奇怪的,還是書上的內容。


    嘉禾開蒙得早,五歲便識千字,到了十歲時,任意一本儒經道卷拿到她麵前,她通能通順流利的誦讀完畢,甚至還能略解文中微言大義。除此之外,她還認得大篆、小篆與隸書,可是當她翻開那卷天書時,她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年幼無知。


    書上的文字似乎都是漢文,可大部分都與她所認識的文字有所不同,偶爾她連蒙帶猜的猜出了幾個,可是這些字組在一起拚出的句子,她又不是十分明白。


    嘉禾起初認為是自己學問淺薄,她將書中部分字句抄錄下來,拿去詢問翰林院中的鴻儒,換來的是對方茫然的眼神。


    她不敢說這書是哪來的,直覺讓她小心翼翼的將書藏了起來。


    今時今日,她總算破譯了些許文字。


    第3章 、


    她發現這本天書知古今未來,通天文、曉民情,記載了夏國之前的曆史,還說了不少嘉禾父親之後的事。


    嘉禾能看懂的內容不多,連蒙帶猜不知道對了多少錯了多少。書上記載的夏國的末路以及她本人的結局,她讀來膽戰心驚。


    她也懷疑過這本書的真假,抱著一絲僥幸希望這隻不過是好事之人偽造出來的無聊把戲,奈何書上記載的發生在近幾年的事情,都接二連三應驗了。


    天書上說,長業十七年,她的父親會變革商稅,果然那一年他的父親就頒布詔令修改了稅則,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不小的風波。詔書送出奉天殿的時間,與天書上半點也不差。


    再比如說今天這件事,天書上也是寫的清清楚楚,非但說了她父親會在這日開始著手對付勳貴,還寫明了她父親要這樣做的原因,以及所造成的後果——雖然那些所謂的影響,嘉禾大部分都沒看懂。


    而再往後幾頁,便是與她命運相關的文字。


    天書上說,她,周嘉禾,夏朝寧康公主,將會成為未來的皇帝。


    她反反複複的閱讀那幾段文字,一度覺得是自己又讀錯了。她怎麽可能會做皇帝呢?她可是個女孩呀。


    嘉禾知道唐時有個武則天,以女兒身蒞臨帝座,顛倒陰陽數十年,臨到快死了,方還位於李唐。


    但千百年來也隻有一個武則天罷了。嘉禾從小被教導女子之德,什麽是柔順,什麽是不爭——因為她有個好幹政的母親和一個目無綱紀的阿姊,所以人們對她的期盼反倒更重了,就連前朝的大臣都偶爾插手起了帝女的教育,生怕她步母親、阿姊的後塵。


    於是久而久之,嘉禾的心願便成了:做個賢公主,聽從父母安排出嫁,而後專心相夫教子,平淡度過此生。


    因此當她在天書上看見自己今後將成為皇帝之時,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驚恐。


    她為何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違綱常的事情?爹爹駕崩後難道沒有人阻止她麽?


    繼續往下看,天書上說,她的父親會壯年早逝,死時甚至沒來得及生下一個兒子,恰逢北方異族入境,國內人心惶惶,臣子們竟將她一個女孩推上了帝位,數年之後,戎狄退卻,山河歸寧,群臣又不滿她女子的身份,於是便從不知哪個角落裏找出了她周家的子孫來。


    她父親在沒有做皇帝之前是個孤兒,四處流浪,不知父母宗族,不知籍貫何方,後因機緣際會,於亂世之中奮起,十六歲那年在江南地域招兵買馬征討蠻夷,拚殺十餘年,這才有了如今的基業。


    定都北京之後皇帝封賞功臣,卻沒有一個同姓的親族能夠裂土封王。杜皇後也一直不曾為他生下兒子,因此如今這天底下,皇族僅三人而已,皇帝、榮靖和她。


    也不知若幹年後那些臣子是哪裏找到了她父親的親族,找到那人時,他是鄉野農夫還是市集商賈,總之就如同擁立她稱帝那般,一群臣子再次操縱了北京城內的帝座更迭。


    又過數十年,夏亡。


    至於她的下場——她在那頁書卷的頁腳找到了一行小字注釋,說她在被廢之後遭人毒殺。


    嘉禾虛歲十三,從沒見過大風大浪,看完這些後一連做了許多天的噩夢。


    那陣子杜皇後見她臉色難看,忍不住問她緣故。


    她想了想,先是問母親,信不信這世上真有知天命的神人。杜後撫摸著她的頭發,慈愛的遞給了她一卷《後漢書》。


    後漢時期,光武帝篤信讖緯,在史書之上幾乎留下罵名,千百年來不少後人引以為鑒。


    嘉禾沉默了一會,又問杜後,信不信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


    杜後嗤笑,說前朝末年,兵燹四起,災荒不斷,若天上真有仙人,那些仙人想必也盡是些不理凡俗,專心修道的檻外看客。既是如此,這樣的仙人有沒有都無所謂。


    嘉禾被她母親這樣一番狂妄之言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之後又問:若是有位神仙寫下讖言,說咱們大夏不過數十年後便要亡了,娘娘您信麽?


    杜後挑了下翠黛描畫的長眉,忽然一拍貴妃榻的扶手,喝令宮人將嘉禾身邊的侍從押去領罰。


    嘉禾連忙問這是為什麽。


    杜後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照顧公主不得當,該罰。


    嘉禾明白了,杜後根本不信天書的預言,以為是有滿口胡話的神棍蠱惑了她。


    可是,如果神明預言的好幾樁事情都成真了呢?嘉禾抓住杜後的衣袖追問道。


    杜後以一種見慣大風大浪,對萬事皆了然於胸的眼神輕輕一瞥自己的女兒,說,世間種種,有因必有果,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因,或許又是某件事的果。你知道了果,便能推導出因,同理,知道了因便也不難猜測出果。


    嘉禾被母親繞得有些暈,靜下心來沉思了一會,發現母親說的有一定的道理。譬如說她喜歡吃絲窩糖,昨日吃了一份,今日又吃了一牒,那麽身邊的宮根據她的喜好猜出她明日還要吃也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再看那天書上所記載的未來——夏國會亡,她會稱帝,這簡直莫名其妙。


    夏開國不過二十年,有如初升之旭日,別說杜皇後了,就連嘉禾這麽一個長於深宮不知世事的孩子都不信幾十年後便是王朝傾覆;皇帝正值壯年,雖然眼下沒有兒子,但後宮中不缺能為他生孩子的妃嬪;夏國北邊的宿敵日漸衰微,嘉禾也無法想象他們竟還有能力再度入侵中原興風作浪。


    這樣嘉禾又不敢相信那本天書了。


    杜後倒是對她口中的天書產生了興趣,要嘉禾將書拿來給她瞧瞧。


    嘉禾:……


    嘉禾想了想還是沒給,總覺得這書一旦到了母親手裏,以杜皇後的脾氣,燒了也說不定。


    杜皇後也沒在意,沒過多久就忘了這事。


    今日皇帝貶黜功勳,嘉禾在得知消息之後憂心忡忡,因為天書上列出了一大堆這件事情會造成的不良影響:激化什麽什麽矛盾哪,是什麽什麽事件的□□哪之類的。


    杜皇後卻是沒有注意到小女兒的憂慮,她全部的精力都用來與長女爭執了。


    對於皇後母女而言,皇帝貶黜功勳這件事情所造成的最大影響,是妨礙了榮靖公主的婚事。


    榮靖已有二十一歲,卻還未許親,這件事一直讓皇後頭疼。原本她是打算將榮靖嫁給開國勳貴的。


    杜皇後不講究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在桌上便細細的將利弊說與榮靖聽,夏國十三姓國公的子嗣皆被她一一剖析,而後她詢問榮靖有何看法。


    榮靖摩挲著左頰,倒是顯得頗不耐煩,被皇後問得狠了,索性來了一句,“嫁娶之事實在無趣,兒不如長伴元始天尊座下,專心尋求飛升之道。”


    “你這是怨我,當日沒能阻止你父親將你送去道觀?”


    榮靖眼睫半垂,“不敢。”


    杜後在民間時就是潑辣的脾氣,榮靖的性情又是出了名的孤傲難馴,母女倆很快就這樣吵了起來,看得一旁的宮女心驚膽戰,女官頻頻皺眉。


    而嘉禾……嘉禾這時正出神的思考,需不需要將天書的事情說給父親聽。


    天書上說他會死,提早告訴他也能讓他有個防備。


    可嘉禾身邊的女官教過她,她與皇帝不僅是父女,更是君臣。


    她這樣貿貿然跑去告訴皇帝說,爹爹你快死了,你死了皇位就是我的了


    皇帝未必會信,說不定還會認為她是在詛咒君父。


    就在這時,瓷碗破碎的聲音猛地喚醒了她。嘉禾抬頭看見母親怒不可遏的摔了碗。


    榮靖也正在氣頭上,當即起身朝著杜後行了一禮,離席而去。


    第4章 、


    嘉禾看了眼杜皇後的臉色,起身去追阿姊。


    據說榮靖公主的性情與杜皇後年輕時極似,難怪這兩人湊在一塊便易起爭執。嘉禾心裏清楚這兩個人都過於固執,需要她從中斡旋。


    榮靖公主走出坤寧宮後,直接上馬欲走。嘉禾從殿內跑了出來,一把攥住了馬籠頭。


    “阿禾,鬆開——”榮靖沒什麽耐心的樣子。


    嘉禾不動。


    “阿禾——”這一次是帶著些許無可奈何的懇求意味。


    嘉禾還是沒動。


    榮靖隻好從馬背上下來。


    嘉禾牽著阿姊的衣袖,“我們回殿裏去吧。”


    “不回去。”榮靖直接往後退了幾步,與妹妹拉開距離,“阿禾你不懂我的苦楚,就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阿姊是不願意嫁給娘娘說的那些人麽?”


    榮靖略一偏頭,避開妹妹的目光,“我誰也不嫁。”


    “可是——”嘉禾苦惱的皺眉,可是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除非是寺廟裏的姑子,道觀中的女冠。可她的阿姊是公主,哪有公主真的去出家的?


    盛唐之時倒的確有不少的金枝玉葉遁入空門,說是清修,實則縱情聲色享樂無度,好不自在——然而這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榮靖揉了揉嘉禾的頭發。她性子乖張,但偶爾有些時候,對待妹妹會很溫柔,“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懂分寸的。回去告訴阿娘,就說……”她心煩意亂的收回了手,“就說我一個人在道觀過的也挺好,你讓她莫要管我。”


    嘉禾搖頭,“我不說,你自己說去。你明知道娘娘不可能不管你。”


    榮靖輕嗤,“你說的對。我的確任性了,倒讓你這個孩子看了笑話。不過,我能任性的機會也不多了……”


    她今日出走坤寧宮,明日便會惹來無數言官抨擊,等到風浪過後,她的父母想把她許配給誰還是會把她許配給誰,她能反抗得了麽?她不能。


    皇後要將她嫁給功勳,說是在為她考慮,實際上隻是將她當成拉攏勳貴的棋子而已。開國功臣曾與皇帝出生入死稱兄道弟,一夜之間遭到貶黜,難免會心中憤恨。這時將皇帝的女兒嫁過去,是給他們另一種形式的安撫,即俗話說的給一記大棒,賞一顆棗子。


    她嫁過去後,日子必然不會好過。別說什麽帝女之尊,本朝律法,即便是公主也需侍奉翁姑謹守孝道。而她的父親不會放棄對功勳進一步的打壓,這一次的詔書僅僅隻是個開始而已。她會夾在夫家與父家之間左右為難,成為一個可悲的犧牲品。


    人人都說她飛揚跋扈,可實際上她的跋扈任性根本救不了她。她最多是給她的父母心裏添點堵而已。


    “阿禾,你以後可別像我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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