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母親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你這小子。」


    「我可是說真的。」我舉起筆在空中虛寫了幾下,不屈不撓地望著她。


    「我叫孫昉,我也有個兒子在做記者呢,和你一樣大,有什麽要問的就快說吧。」母親先是板著臉,說到後來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請問您是什麽時候知道小區被封鎖的,之前有什麽預兆嗎?」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點十一點的樣子,外麵先是有警車的聲音,一會兒救護車又來了,鳴笛拉了好久,吵的我們覺都沒法睡。那時我還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車又是救護車的,莫非是兇殺案?結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們還睡著呢,就有人按門鈴,那是幾點來著。」她轉過頭看父親,問:「幾點?」


    「五點半。」父親說。


    「對,五點半。我起來開的門,拉開門我嚇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現在一樣。」母親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發給我們一張市疾病控製中心的緊急通知。」母親站起來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麵抽出那張通知遞給我。


    母親又遞給我另兩張紙:「這些是後來發的。」


    「發這些的人還和你們說了什麽嗎?」看完這些我問。


    「他們說要是需要和單位請假就把單位名稱和電話寫下來,由他們統一請假,不過我們兩個都退休,也沒這個麻煩。我當時問他倒底是什麽病,他說不清楚,也不曉得是真不知道還是不能說。他說部隊已經開進來了,是很正式的戒嚴,情況相當嚴重,讓我們一定要按照這兩張紙上說的做。」


    「那這兩天過得怎麽樣?」


    「不能打電話是有些不習慣,一開始我是真緊張,還是你爸說了句,他說緊張也沒用,已經這樣了,還是放鬆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會上去,不容易被傳上,而且說我們緊張,你在外麵肯定比我們更緊張呢。好在電視還能看,退休在家裏,也寂寞慣了,沒事。」


    聽母親這麽說,我心裏一陣過意不去,是不是以後該多回家裏看看。


    「我呢沒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見了好幾次。」父親接口說:「前麵八號樓裏看來是有問題,出來了好些人,有的是跟著穿防護服的人走,還有一次是用擔架抬出來的。那個老李,」他轉頭和母親說:「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裏打拳的那個,七十多歲了身體挺好的,有時我們傍晚散步還能碰到的。」


    母親應了一聲,示意她想起來了。


    「怎麽,他也被傳上了。」她有些緊張地問。


    「應該是吧,我看見他跟著人走了。」父親輕輕地吐了口氣,眼角微微皺起,有些落寞。這一刻,我真的覺得,他蒼老了。過了會兒,他說:「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過來。」


    怕是過不了了。我在心裏說。


    推開玻璃門,我走進了莘景苑小區臨時醫療救護中心。


    這原本是會所的大堂,現在進門左側被幾張桌子隔了個區域出來,三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坐在桌子後麵,正拿著步話機和幾位需要幫助的居民通話。在他們後麵的地方,有一大堆東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裝水、大米、餅幹。


    「這裏是救護中心,請說。」


    「我家裏沒飲用水了,那個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馬上送過來。」


    「不是,你別緊張,嘔吐噁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狀。什麽?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嗎?精神怎麽樣?知道了會給你送止泄藥。」這是另一個。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過來。一定要雅培的嗎?好的,你放心。哦對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須和你們在一起,在這個小區裏。」


    對著步話機大叫的聲音和裏麵傳出的聲音此起彼伏,三個人一邊接電話一邊飛快地記錄,嗓子都已經啞了。


    我走上去問:「我是採訪範氏症的記者,請問倫勃朗先生在哪裏?」


    他們頭也不抬。我前麵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轉。」


    「謝謝。」我說。


    「對不起剛才不是和你說的。」他向和他通話的人解釋。


    我不再去打擾他,順著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個記者!」


    我轉過身問:「你是和我說嗎?」


    那個人站起來,用手捂著通話口向我喊:「他剛才出去了,倫勃朗不在。」說完他放開手重新坐了下去,繼續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該怎麽辦。我在父母那裏待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倫勃朗已經不在了。


    不過也是,他身負重任,看樣子負責整個醫療小組,接受我採訪永遠是排在最後一位的。


    記得向前左轉,是原本這家會所的兩間辦公室,看來其中之一現在變成倫勃朗的辦公室了。


    另一間應該是任現場總指揮的衛生局局長的辦公室,先拜訪他吧。


    正準備過去,卻見一個人飛奔過來。


    「歐陽局長現在到哪家了?上級的專線,十分鍾後會再打過來。」


    「應該是去新發病的三號樓了。」剛才和我說話的人回答。


    「謝謝。」他一陣風地從我身邊跑過,拉開門出去了。


    看來這位歐陽局長將要把更糟糕的情況報告給中央,短時間是沒工夫搭理我這個記者了。


    怎麽辦,到倫勃朗的辦公室等嗎?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經過了最初的震駭,現在我已經重新進入了記者的角色。


    這座會所連地下一共三層。一樓是大堂,二樓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層場地最大,有兩個網球場和一個籃球場。


    我決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樓梯我就聽見下麵有動靜,好像有人正走上來。轉過去,卻和一個人迎麵碰上。我一愣,停了下來。


    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紮著根沖天辮,臉龐紅潤,一邊臉上有個酒窩,非常可愛。看見我,她一下子停住。


    「醫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說。


    我蹲下來,看著她烏黑的眼睛。她有一雙大眼睛,裏麵全是恐懼。


    「怎麽啦?」我用最輕柔的聲音問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醫生叔叔,我沒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氣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來,會著涼的。」我幫她把毛衣拉好,心裏卻一陣慟痛。


    「你再住幾天,你爸爸就會來找你了。」我還能怎麽說?倫勃朗說,從亢奮期到發作最多隻有四十八小時,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已經隻剩下幾天的時間了。


    小女孩看著我,大眼睛裏慢慢浮起水氣:「童童知道不該亂跑,可是媽媽不見了,她昨天沒有來看我,今天也沒有來,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我把小女孩抱起來,走下樓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動著。這麽親密地接觸會不會被傳到,此刻我完全沒有去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太聰明了,知道發生了什麽。


    拐出地下一層的樓梯口本該是籃球場,現在樓梯口臨時加裝了一道鐵門。推開沒鎖死的門,前麵的籃球場場地上已經用臨時建材搭起了一個又一個隔間。


    一個醫護人員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見我抱著女孩從樓梯口出來,驚訝地叫了聲:「童童,你怎麽……」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彎下腰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她先對那個護士說:「對不起阿姨,我不會再亂跑了。」


    然後她轉過來對我輕輕地說:「謝謝叔叔,弄髒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個躬,慢慢走進隔間中間的狹長走道,消失在一個隔間的白布簾子後。


    「我是來做採訪的記者,倫勃朗先生和歐陽局長不在,我自己先下來看看,沒想到在樓梯口碰見童童。」我說。


    「哎呀。」護士說:「幸好被你攔下來了,我們人手不夠,而每個病人實際上又都處在病危期,實在照顧不過來。」她突然意識到什麽,停下來看著我。


    「倫勃朗早上和我說了,亢奮期隻有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然後會就會很快……」


    護士好像鬆了口氣:「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奮期也已經持續超過二十小時了。我做護理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怕的病。還好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為止醫護人員都沒事。」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關上鐵門,用鑰匙鎖上。


    「剛才不知誰沒鎖這道門,太危險了。亢奮期的病人沒幾個躺得住的,覺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萬一跑到了外麵,那可……」她一臉的心有餘悸。


    我想起倫勃朗對亢奮期病人的描述,問:「要是他們覺得自己沒病,你們又把他們禁足在這裏,沒有人覺得自己人權受侵犯而抗議嗎?」


    「我們都說清楚了,七十二小時後沒事就可以回去,並且政府會給一定的補償。這樣他們就不會有太大的牴觸情緒。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個個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區,沒有一個過了七十二小時出去的。他們都看在眼裏,心裏是有數的。否則你以為現在會這麽安靜?」


    我側耳聽去,果然,那一間間住滿了人的隔間裏,寂靜無聲。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可是內心又全是惶恐,對未來一片絕望,隻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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