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號樓,三號樓二零一住戶報告出現亢奮狀態。」一個醫生回答著,並沒有停下腳步,飛快向三號樓奔去。


    「見鬼,又有一幢樓受到感染了。」倫勃朗低吼了一聲:「感染一個就得死一個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嗎?」我發現了他話裏包含著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剛才那個報告自己感覺亢奮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問題。」


    「現在有幾幢樓出現了病人?十二號樓呢,有沒有被感染的?」我急著問,十二號樓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裏麵。


    「這個小區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戶,封鎖時小區內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號樓先不算,確診感染的十八戶,共三十三人,分布在三幢樓裏,目前已經死亡十二人,從昨天夜裏開始有人陸續進入病危發作期,估計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數還會大幅上升。十二號樓還沒發現受感染者,不過你為什麽特意問這幢樓?」


    「我父母住在裏麵。」


    「哦?」倫勃朗看了我一眼:「難怪你冒著危險,堅持要到這裏來採訪。讓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樓離十二號樓也有兩幢樓的間隔,如果我們控製得力,那裏會是安全的。」


    一個黑影突然從天上落下,掉在旁邊的糙叢裏。


    「這是什麽?」我問。


    「麻雀吧,被擊斃的麻雀。」倫勃朗解釋說:「引發範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過動物傳染,貓狗之類的已經確認可以受感染,而鳥類……這種病毒正在不停變異,我們不能冒險,這個小區正用播放著隻有鳥才能聽見的嘈音,偶然有闖進來的,就像剛才這隻麻雀,自會有軍方支援的狙擊手把它幹掉。」


    「可我怎麽沒聽見槍聲。」我疑惑地問。


    「當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則不是要被封鎖區外的居民聽見。現在外麵一定已經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聽見槍聲還了得!」


    「的確是。」我表示贊同。


    「這小區裏你已經很難見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聞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門口聞到的那股嗎,很刺鼻。」


    「那是一種化學藥劑,用來殺死和阻擋昆蟲。在那樣的濃度下,連飛蟲不避開也會死去。」


    「昆蟲也會傳播?」我一陣毛骨聳然。


    「目前還沒發現,但考慮到安全性,又是上海這樣的國際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點險。況且,我剛才和你說過,這種病毒正在變異。」


    「變異?」我隱隱感到這場災難可能比表麵更嚴重。


    「你能說得詳細些嗎?」我問。


    「這會要說很長時間,先等一等。」臨時中心已經不遠了,倫勃朗加快了腳步。


    「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說內髒病變到那種程度還不是最嚴重的。」前麵就是臨時中心的玻璃門了,倫勃朗忽然開口對我說。


    「是的,我覺得那已經糟糕透了。」


    「範氏症的死亡率高得驚人,但是什麽病都可能導致死亡,一個合格的醫生,習慣死亡是必須做到的。隻有能冷靜地麵對死亡,才能穿梭在生離死別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狀態為患者治療。」倫勃朗在玻璃門前站住,並沒有要推門進去的意思。


    「但是。」他轉過身來,背對著身後的建築,掃視著這個小區裏一幢幢默然的樓宇,那裏麵有人正向著死亡而去,其他的人在徬惶和絕望間徘徊。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我的臉上。


    「但是,範氏症不一樣,那並非是簡簡單單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時,它們瘋狂地工作著,心髒這個血泵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體造血機製也被激活,血管脹大開,裏麵流動著比往時多得多的血液,血越來越多,而血管終將到它的極限。」


    「你是說……」我想到了某種結果。


    倫勃朗沒有理會我,繼續說著:「這隻是血,還有其他更多的。肺增大著,肺泡更比原來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著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氣。最糟糕的是,亢奮期過去之後,人隻是失去了亢奮感,器官的亢奮卻比之前的幾十小時更驟增五倍、十倍。它們生長著、運動著、呼吸著,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或許是肺部開始有問題,也或許是其他的原因,胸腔和腹腔裏開始有氣體,形成氣胸,嚴重的氣胸。當然在這個時候,單純氣胸帶來的痛苦已經算不得什麽。這氣體越來越多,和內髒、血液一起,聚集著力量,壓迫著包裹著它們的骨髂、肌肉、皮膚。」


    倫勃朗的語速逐漸加快,聲音尖銳起來。不知不覺間,我的呼吸也隨著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


    「最後的五分鍾裏,所有的一切都開始爆發,人的喘吸越來越急促,深深地吸氣卻隻來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氣。肺泡越來越大,血液在沸騰,器官在掙紮在蠕動,肌肉和皮膚已經到了極點,然後在那一秒鍾裏,先是血從七個孔竅裏流出來,然後,砰!」倫勃朗雙手抱成球狀,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我相信自己的臉白得可怕,全身已經被冷汗濕透,在他說「砰」的時候,我的心髒也仿佛爆裂開來。


    「現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麽東西了吧。」他的聲音聽起來陰森森的。


    我當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從體內飛濺出的內髒器官。


    「對不起,嚇到你了。」倫勃朗恢復了正常的聲調對我道歉:「剛才的照片還遠遠不夠,我想先讓你習慣一下壓力。如果你連這都承受不了的話,我怕你在真正麵臨那樣的場麵時會出問題,畢竟那是專業的醫療工作者都會暈倒的情形,我不願意你因為這次採訪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創傷。不過,看起來你的心理承受力相當不錯。」


    「謝謝。」我苦笑著伸手擦汗,卻碰在頭罩上,搖著頭放下手,說:「還真是不願意見到那樣的場麵啊。」


    「如果你把這場採訪堅持下來的話,我相信,你終有一刻會親歷那樣的恐怖。」倫勃朗盯著我認真地說。


    「好了好了。」我擺著手:「你已經嚇夠我了,咱們該進去了吧。」


    「你還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會兒你要是接觸了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或者病人,在防護衣經過嚴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發病的隔離區去的。你去看望他們之後,再到中心來找我。」


    「好的。」我忽然覺得,這個剛才成功地嚇出我一聲汗的外國人,此刻顯得相當有人情味。


    熟悉的門鈴聲響過之後,貓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後麵是母親,父親是不習慣看貓眼的,直接就開門了。沒聽到母親說什麽,我想隔著貓眼和我這層裝束,她沒認出我來。


    門開了,是母親熟悉的臉龐。她正張著嘴,原本想說的一句話堵在那裏,卻聽見房間裏傳來父親的聲音:「是誰呀。」


    「是那多,那多回來啦。」母親這才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拉進門裏。


    「別扯了,他怎麽可能進得來,跟你說了這裏已經被軍區接管了。」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從裏屋走出來。


    我眼睛一熱,連忙用力地眨了幾下,不讓眼淚流下來。隻是幾天不見,但我心裏一直非常擔心,見到他們平安無事,這才放了一半心。他們雖然肯定有所猜測,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有這麽的危險。


    「是我,是我回來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親拉著我的手坐到沙發上,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客人。


    「你是來採訪的吧,不容易啊,這都能讓你進來。」父親說。


    「是,我託了朋友,現在全國在這兒的就我一個記者。」


    「好。」父親笑起來。


    「好什麽呀。」母親白了父親一眼:「這裏可危險,雖然媽不清楚是什麽病,但部隊都出動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會兒,醫生護士都病了許多呢。我和你爸年紀都大了,你還小,聽媽的話,等會就出去,別再……」


    母親還在叨嘮著,卻被父親一把打斷:「哎呀,讓那多自己決定,你囉嗦什麽呀。」


    母親眉毛一豎:「你知道什麽。」


    我連忙說:「媽,我已經是市委特批的記者了,怎麽可能再縮回去。」


    母親嘆了口氣:「你坐著,我去給你切個橙子來,可甜了。」


    我苦笑著攔住她:「你看我這樣子怎麽吃啊。」


    母親看我的密閉頭罩,坐回沙發上,又嘆了口氣。


    「你嘆什麽氣啊,我們隻是被隔離,又沒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這次是什麽病?禽流感嗎?」父親問。


    我搖搖頭:「不是禽流感,是一種叫範氏症的怪病,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我猶豫了一下,沒把那些事說出來。他們當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無關者」,但那樣的死狀,我想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的好。


    「我今天剛剛獲許進入採訪,還不了解情況,隻是聽說範氏症是一種比非典更可怕的傳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親的表情緊張起來:「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勸我退出,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模樣。


    我眼眶又是一熱,微微轉過臉去,說:「我知道的媽,我可是一直想當戰地記者,這次也算是了心願了。」


    母親隻是搖著頭。


    「您好,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您是我進入莘景苑封鎖區的第一位採訪者,請問您怎麽稱呼?」我突然拿出採訪本和筆,對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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