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個冷顫,這裏的怪異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


    「可是過了亢奮期的人呢,他們不是會感到巨大的痛苦嗎,怎麽沒聽見他們的聲音?」照我想來,那些人的哀嚎聲應該如厲鬼的嘶喊,在這裏迴蕩不停才對。


    「他們和亢奮期病人不在一個區,有麵隔音不錯的玻璃牆擋著,而且他們都打了針。哦,我不能在這裏和你聊天,你現在準備?可能沒什麽人有時間接受你專門採訪。」護士說。


    「沒關係,」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叔叔!」


    我拉開布簾走了進去。


    小女孩躺在簡易的鋼絲床上,看著天花板發愣,看見是我,驚訝地坐了起來。


    我在她旁邊的木椅上坐下,幫她拉好被子。


    在進來之前,我猶豫過。


    先前抱她的時候,心裏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沒多想,後來回過神來,說不怕是假的。萬一染上了,那種全身膨脹到爆炸的死法,實在太過可怖。


    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在心裏狠狠對自己說。既然進到了這裏,首先考慮的,絕不是怎麽和病人保持距離。童童隻是一個開始。


    「童童,你想聽什麽故事?」我笑著對她說。


    從童童的隔間裏出來,已經是傍晚。我沒吃午飯,其他所有的醫護人員也沒有,因為吃飯就要把衣服脫下來,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們隻吃兩頓,早餐和晚餐。倫勃朗早已經回來,我是在有人給童童送晚飯的時候向她告別的,送晚飯的人穿著淡藍色的防護服,是她雙眸的顏色。


    「能不能幫我也準備一份晚飯?」我回到一樓,見過了雙眼滿是血絲的歐陽局長,稍微說了幾句,就提出這個要求。


    「怎麽?」


    「我想留在這裏,和你們一樣。」


    倫勃朗這時正好走進來。


    「小那說想二十四小時留在這裏,你看怎麽樣?」


    「不行。」倫勃朗斷然拒絕。


    「我沒辦法讓自己走出莘景苑,這裏……」


    「聽我說那多,」倫勃朗打斷我:「這很正常,每個有良知的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都會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這些病人,讓這場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況你的父母也在這裏。但是作為一個沒有經過醫療救護專業訓練的記者,說實話我很擔心你給我們捅婁子,所以你必須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和體力。」


    歐陽局長沖我攤了攤手:「我們必須聽專家的意見,他說得對,這裏的壓力真的太大,我有時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麵太久。」


    「你每天在這裏不能超過八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勸你去放鬆一下。」倫勃朗說。


    「放鬆?」我苦笑。


    「是的,你離開這裏之後必須去放鬆。選擇合適你的方式,或許你可以去蹦迪。」倫勃朗建議。


    「好吧。」在離開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歐陽局長說:「我建議在小區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見的死角設一個接待點,像我換穿防護服最好也在那裏。否則路人經過要是正好看見防護服,會有不太好的猜測,我想現在已經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這片封鎖區了。」


    歐陽一拍腦袋:「真是,我怎麽會沒有想到,必須立刻這麽規定,否則流言傳出去,我們就被動了。就找個點,用簡易材料搭間屋子。」他向我點點頭:「非常感謝你,補了我們一個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卻是地下室那種簡易屋子,不由打了個冷顫。


    脫下穿了一天的防護服,莘景苑外的空氣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風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節奏緊張得我現在的太陽穴還「突突」直跳,否則我早就該想到的。


    抬腕看表,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林醫生嗎?」


    「我是。」


    「太好了,您還沒下班。我是三個月前曾因為程根來採訪過你的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


    「啊。」


    「有件事問您一下,那個程根,他真的好了嗎?他後來,真的完全病癒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還有事,就這樣吧。」對方著急地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我跨上計程車,靠在坐椅背上,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看著自己的包。


    我打開包,取出採訪本,在裏麵,夾著一隻白色的紙鳥。


    是一隻抽一抽尾巴,翅膀就會扇動的紙鳥。


    在它左麵的翅膀上寫著「送給那多叔叔」。


    右麵的翅膀上是「請不要忘記我」。那下麵寫著兩個小字,「童童」。再下麵是「6歲」。


    我不會忘記你的,如果有一天,採訪能發表,我會把報紙寄給你的父親。


    如果不能發表,那麽,你就會一直在我的電腦存檔裏、筆記本裏、記憶裏。


    童童。6歲。被挖空的人被挖空的人(1)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厲害的時候,內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幹了,也渾身不舒坦。


    晚飯後我出門往茂名路去。蹦迪對我太激烈,我準備找個安靜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頭。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後來新天地逐漸取代衡山路的輝煌,如今外灘三號成了新貴。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個爵士吧我相當喜歡。


    這一段路麵狹窄,兩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間連著一間,不時有音樂從裏麵飄出。這原本是有些情調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裏,所有景物都變得扭曲。


    我心裏好似有一麵鼓,鼓點「咚咚咚」敲著,越來越急,自從我離開莘景苑,走進上海正常的空氣裏,內心的焦燥和外部環境形成強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該死的,停不下來。


    我閉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陽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經在眼前了。


    推開門,裏麵燈光暗淡,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極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環顧四周,那些聽眾一邊品酒一邊品樂,悠然自得。


    這麽陶醉嗎?他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度已經變得極度危險,如果這個危險蔓延開,他們會知道,地獄是什麽樣子!


    糟糕,我怎麽又在想這些。


    我一向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這次,家人受到的危脅和見到景象之慘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極限邊緣。


    倫勃朗是正確的,我需要放鬆。


    我收回注視別人的眼神,卻又出乎意料地看見一個熟悉的側影。猶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


    何夕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笑了笑,手裏的酒杯微微前傾,示意我坐下。


    「我以為你會二十四小時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倫勃朗一樣。」


    「我是來渡假的,在什麽時間去什麽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皺起眉毛,說:「誰說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還說……聽上去你們是一個父親啊。」我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這個美女的吸引力擺脫陰影。


    「他是領養的,我也是。」


    「哦。」不過就算是領養的,難道就不以兄妹相稱嗎,還是說倫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當然,我不會在這個話題上追問下去。


    不過還真是巧,你怎麽會來這裏?」我問。


    「我住在芮金賓館,晚上想找個地方坐坐,這裏比較安靜。」


    我點了點頭。芮金賓館過來隻有幾步路,而這間爵士吧,也是這條路上少數幾個既安靜又有情調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覺得,現在端著酒杯坐在我旁邊的何夕雖然和熱情沾不著邊,比起白天時候的言談,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為隻有我才有這種特權。」我開玩笑地說著,不過也真是有些奇怪才這樣說的。


    「範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護服,這點早已被證實,所以安全上是沒有問題的。而程序上,說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中國政府是有求於海勒國際的,所以不會特意為難。」


    「哦,有求於你們,這怎麽說?」


    「照例世界衛生組織是不贊成隱瞞行為的。我們海勒國際和世界衛生組織有廣泛的聯繫,現在政府既希望我們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們暫時保守秘密。現在我們達成的協定是,一旦發現範氏症不受控製並向外擴散,政府必須立刻公開消息並疏散周邊人群。」


    隻稍稍想像了一下那時市內的情形,就讓我不寒而傈了。


    「不來一杯嗎?」琥珀色的液體在玻璃杯裏微微晃動。


    「好吧,隻能一點點,如果你不想看見我醉臥街頭的話。」這是實話,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會管你。」何夕笑起來。


    她的笑容眩目的讓人無法正視。我側過臉,示意酒保拿一個酒杯來。


    「你真是來度假的嗎?」


    「你說呢?」她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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