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韓裳坐在沙發上發呆。


    十分鍾後,她重新拿起電話,撥給費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再聊一次吧。」她在電話裏說。


    「當然願意。在哪裏,還是你家嗎?」


    「我無所謂,都可以。"


    「一起喝下午茶吧,找個有陽光的地方。」


    這家星巴克在徐家匯一幢購物中心的三樓擁有一塊伸展出去的露台。在不太冷不太熱也不下雨的時候,坐在露台上喝會兒咖啡是挺愜意的。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而且還有暖暖的陽光。


    費城端來了兩杯咖啡,一杯濃濃的藍山,一杯澆著厚厚奶油的拿鐵。後者是韓裳要的。


    韓裳接過拿鐵放在桌上,捏著杯柄轉了半圈。


    「怎麽?」費城喝了一小口,覺得味道還行。


    「本該我向你道歉的,沒想到是你先打電話來。"韓裳說。


    「這是美女的特權。」費城笑了,「哦,開個玩笑。」


    「想把自己偽裝成紳士嗎,總覺得哪裏還差口氣呢。」韓裳也笑起來,開始用吸管攪動杯中的咖啡和奶油。


    「需要糖嗎?」費城把糖包推給她。


    「不用,星巴克的拿鐵本來就挺甜。」韓裳吸了一口,放下杯子,目光越過了費城的肩膀。下方可以看見商業區的車水馬龍,太陽曬著露台上的桌椅,幾對兩兩相坐的人,不論光還是影,都懶洋洋的。


    「其實,在我自己的身上,也發生過一些奇怪的事。"


    韓裳淡淡地述說,費城安靜地傾聽。


    「在我三歲的一個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在一間很漂亮的大房子裏,有人和我說話。在夢裏我不是我,是個留著鬍子的外國人。過了一些日子,我又做了這樣的夢,同樣的房子,不同的人和我說話,說不同的事情。我漸漸能聽明白他們的話,但總是不懂其中的意思,畢竟那時年紀太小。這樣的夢開始反覆在夜晚出現,後來白天午睡時也會做,還慢慢多了一些可怕的場景,常常讓我一身冷汗地驚醒。


    「後來年紀大一些,開始明白,那間大房子是一個教堂,而和我說話的人,是在做告解。夢裏的我是個神父。那些穿著製服在夢裏出現,而且拿著槍讓我害怕的,是日本軍人和德國軍人.還有集中營和毒氣室。再大一些,我知道了那個教堂並不是天主教堂,也不是基督教堂,而是個猶太教堂。夢中的我也不是基督教的神父,而是猶太教的拉比。"


    說到這裏,韓裳笑了笑,對費城說:「其實反覆做同一個夢的情況,很多人都有,特別是小時候。」


    費城點頭,「我也有過,兩三次做到類似的夢,不過醒來也會覺得有些怪異。"


    「我把我的夢告訴父母,他們和我說,這沒什麽稀奇的。他們總是這麽說,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每個孩子都和我一樣,一年會做十_幾個差不多的夢,而且年年都做。」


    「啊。」費城吃驚地發出了一聲感嘆。


    「到十一歲的時候,我知道了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比如我其實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


    「八分之一?這麽說你祖父祖母裏有一個是猶太人?」


    「是外曾祖父。"


    費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數學不太好。不過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的長相挺混血的。"


    「家裏並沒有外曾祖父的照片,隔了那麽久,家人一般也不會談起他。所以我直到十一歲才知道這件事。而且我還知道了,外曾祖父在上海的摩西會堂,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拉比。一直到日本人把那裏劃為猶太隔離區,他都是。」


    費城呆住了。


    「你也想到了吧。太容易產生這樣的聯想了,我在夢中變成了自己的外曾祖父。而偏偏在我得知自己的血緣身世之前,就已經開始做這樣的夢了。這算不算神秘事件?」韓裳笑笑問。


    「當然,非常神秘。"費城用力地點頭。


    「這些夢裏其實有些明顯失真的東西,比如說我外曾祖父從未進過德國集中營,而日本人對待隔離區裏的猶太人,也沒有我夢裏那麽窮凶極惡。這都是現實裏看到的讀到的,在夢裏的顯現。可是為什麽化身為外曾祖父.的確有些難以解釋。做這樣的夢很不愉快,糟糕的是,這些年來,做這個夢的頻率開始上升了。以至於我表演係畢業後,不敢進演藝圈,怕演戲太投入出問題。」


    費城點頭,對此他完全理解,「所以你又去讀心理。」


    「是啊,我一方麵很害怕,一方麵又拒絕相信,這真是由什麽不可思議的力量造成的。我告訴自己,這一切是有原因,並且可以解決的。我相信心理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最後一句韓裳加重了語氣。費城有點拿不準,她是曾經相信心理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還是現在依然相信?她是真的相信,還是強迫自己一定要相信?


    「那麽……現在解決了嗎?」費城問,,


    「的確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比如我雖然在十一歲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有一個猶太人外曾祖父,但是在幼年,可能在無意中聽到了父母相關的談論。這些談論沒有進入記憶.卻被潛意識記錄下來,反映在夢裏。而連續做這樣的夢,或許是因為童年某次印象深刻的記憶,比如嚴重的心靈傷害。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夢依然在做,而且越來越頻繁了。」


    說到這裏,韓裳停了一會兒,仿佛在消化對自己心理分析治療沒有見效麗引起的挫折感。


    她吸一大口咖啡。才徐徐說:「我一直不相信神秘主義,和這是有關係的。要是我的夢和某些靈異的東西有關,意味著我可能永遠無法擺脫這個夢魘。這是我對自己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現在我對神秘主義有著天然的排斥,我得對你承認這一點。剛才在家裏我對你的態度,就是發現事情難以解釋,越來越向神秘靠近時,不由自主的過激反應。」


    韓裳都這麽說了,費城隻有苦笑。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存那個沙龍上.我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駁斥他們那些靈異經歷嗎?」


    「當然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很迷人。」費城注視著韓裳說。


    「其實,弗洛伊德如果活著,他不一定會認同我那天說的話。"韓裳說。


    「為什麽?難道你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當然沒有,弗洛伊德的確是這麽認為的。更確切地說,他曾這麽認為。而在他的晚年,關於一些事情,他的看法變了。比如神秘主義。」


    「竟然是這樣,聽起來,和牛頓晚年信教一樣。」相比於弗洛伊德對神秘主義看法的改變,費城更驚訝於韓裳會把這件事說出來。難道她對神秘主義的看法也開始鬆動了嗎?


    「在步入晚年之前,弗洛伊德努力想通過非神秘的方式來對神秘現象做出圓滿的解答。其中最多的是藉助於他的潛意識理論。他曾經期望有朝一日所有的預兆、心靈感應、靈異、奇蹟等等現象都能歸納到潛意識心智歷程裏,而不至於太動搖他學說的根基。那天沙龍上,我在辯論時所引用的,都是這個階段他的觀點。可是在晚年,他幾乎全盤放棄了這種努力。"


    「弗洛伊德承認神秘主義和神秘現象的存在了?」費城急切地問。


    「至少他放棄了用精神分析去解釋它們。在《精神分析新篇》裏,他是這麽說的,『精神分析對最令人感興趣的問題,即這類事情的客觀真實性,卻不能給予直接的回答』。此外他還承認,自己對心靈感應一無所知。再後來,演變到在弗洛伊德的一些精神分析案例中,反而通過精神分析,讓本來並沒有神秘性的東西顯出了神秘來。他得出一個結論:『夢的解釋和精神分析對神秘論是起援助作用的。正是通過這種方法,不為人知的神秘事情才為人們所知曉。』』


    韓裳看了一眼對麵似乎顯得有些高興的費城,說:「我當然不認同弗洛伊德晚年的這些看法,人年紀大了,就會變得脆弱,頭腦也會不清楚起來。這是生理現象,再偉大的人也不例外。」


    費城被噎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那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麽?"


    韓裳也稍稍一愣,是呀,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是因為導師的提醒嗎?


    她想了想,對費城說:「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覺得造成所謂茨威格詛咒及你和夏綺文碰到的那些事,是難以解釋的神秘現象。但我承認,我的這些看法是主觀的,有我個人經歷的因素。目前我對這件事的研究,都是建立在非神秘現象的基礎上,萬一.我是說萬一,你的擔心有道理的話,從我這裏是沒法得到幫助的。"


    「是……這樣子啊。」費城難掩失望之情。


    「不知道有一件事情你有沒有調查過。"


    「什麽?」


    「這本手稿,是怎麽到你叔叔手裏的。"


    費城眼前忽然一亮。


    「如果能搞清楚,你叔叔是怎麽拿到這份手稿,再追查到從茨威格寫出這本手稿到現在的那麽多年裏,圍繞這份手稿發生過些什麽,為什麽手稿會在中國,應該對你有所幫助。說不定你會發現,在幾十年前有哪個不知名的小劇團排演過這齣戲呢。」


    「謝謝你,我居然沒想到去查這個。」


    「當局者迷嘛。」韓裳一笑。


    一起離開坐自動扶梯下樓的時候,費城問韓裳:「你夢見變成了外曾祖父,在一個猶太教堂裏聽人做告解。那麽這個教堂,和你外曾祖父當拉比的摩西會堂像嗎?"


    「我沒去過摩西會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年詛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那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那多並收藏百年詛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