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shavenothoughtofeverreturningyou


    wouldtheybeangryifithoughtofjoiningyou


    gloomysundaysundayisgloomywithshadows


    音樂突然停止了,韓裳的手從滑鼠上拿開。她終止了播放器。


    旋律還在腦海裏若隱若現,但心髒已經沒有那麽難受了。雖然韓裳不認為自己真的聽完這首樂曲會自殺,但她還是選擇了停止。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哀傷的情緒裏解脫出來。在聽這首樂曲之前,她已經知道這首曲子的歷史,她能肯定自己已經受到了暗示,所以才會如此脆弱。


    「黑色星期天」是她能找到的,音樂對人情緒產生極端負麵影響的最典型案例,它導致死亡的人數,遠遠勝過了茨威格(如果真是這個原因的話)。當然,在這個領域還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相關傳說,比如莫紮特著名的「安魂曲"事件。他在寫完「安魂曲」之後,就英年早逝了,他之所以會譜寫「安魂曲」,是因為在一天的深夜,一位穿著鬥篷,全身都被遮住的人上門委託。在許多的傳說中,那個人就是死神。


    韓裳發現人們對藝術的積極影響從不吝惜讚美之辭,對它的負麵作用卻視若無睹。


    在她的記錄簿上有一張表格,藝術的各個分類裏,音樂的那一欄現在填上了「黑色星期天」,雕塑那一欄寫著「大衛像」,文學作品則當然就是「茨威格」。在這些作品中,顯然作品對人類情緒的極端撼動程度和它自身在藝術上被承認的價值並不一定成正比。米開朗基羅是無可否認的大師;茨威格在今天看來,離文學巨匠的程度還有著一段距離;「黑色星期天」和它的作者魯蘭斯·查理斯在音樂史中則完全沒有地位。


    文學作品裏隻列出茨威格似乎有些不夠,畢竟戲劇劇本寫作隻是文學寫作裏的一個並不粗壯的分支。中國古代文學裏有一個有趣的門類叫作「檄文」,常常有收到檄文的一方嘔血三升之類的例子,但檄文的力量顯然並不隻是來自藝術。韓裳希望能找到一個辦法,證實茨威格的小說作品也含有這樣的威力。


    在韓裳的表格裏,還有空著的欄目,比如「繪畫"。有什麽櫸的繪畫會強烈影響觀賞者的情緒,乃至於令身體不適?韓裳的筆在手上盤旋了十幾圈,然後寫下「達利」。


    這張表格的每個組成部分在她心裏來回碰撞著,打碎、分析、還原、交錯比較……她肯定在彼此之間一定有著某種聯繫,戲劇、音樂、繪畫、雕塑,它們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中間卻隱藏著一個能相互諧振的音階。所有的線索現在擰成一團亂麻堆在眼前,找出線頭,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23


    嚴行健接到費城的電話,立刻就給他的這位學生空出了時間。


    他知道費城的才華,一直為他畢業後當了經紀人感到可惜。如今聽說費城要導一出大劇,算是回到了「正途",能再幫上點忙,這位快退休的老人覺得挺高興。


    上海戲劇學院位於市中心,正門口是一條不寬的林蔭道。比普通中學大不了多少的校區更像個小花園,悠然藏在林蔭道的一側。左鄰右裏的建築大多是數十年前保留至今帶著古典氣息的老房子,隻要在周圍慢慢踱會兒步,就能沾上點文化氣味。不過現在情形已經不同了,學院後門口那條路越修越寬,後來還造了高架,每分鍾都有許多輛車在天上地下呼嘯而過。林蔭道也不再僻靜。


    大多數學生如今在新校區上課,校園裏的漂亮女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那個在市郊的嶄新又寬敞的大校園,對於所有曾經在這個小園子裏度過數年時光的學生來說,遙遠而冰冷。費城慢慢繞了個圈子,才拐進一座小樓。


    嚴行健的辦公室狹小淩亂,這裏所有辦公室都差不多。費城自己去泡了茶,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恰好翻譯過茨威格的小說,知道一些他的情況。」嚴行健的話讓費城覺得找對了人,可是他接下來就說了句讓費城吃驚的話。


    「不過這個人,在文學史上是沒地位的。這不僅是我說的,德國人自己編寫的德語文學史上就是這樣寫的。」嚴行健的語氣不容置疑,這讓費城多少有些當頭一棒的感覺。


    「可是我看了很多對他的評價,說他是最好的中短篇小說家之一。」費城訥訥著說。


    「舉一個例子,如果我需要為我所翻譯的茨威格小說集寫序,當然要講些好話,你知道的。"


    嚴行健說著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卻並不顯得十分世故,「慶幸的是我沒有寫過有關他的序言或者後記。他在他的年代裏一度聲望很高,但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需要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看得清楚。有太多名噪一時的作家被後人遺忘,他隻是其中之一。」


    「他並沒有被遺忘啊,中國有許多茨威格迷,聽說在國外的普通民眾裏,他的知名度很高的。」


    「是的是的,我隻是從文學史的角度說,他的東西沒有什麽太大的文學價值。」嚴行健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別的不說,光看他的行文,冗長重複,喜歡用過於華麗的詞藻,照我看他的小說在形容詞上麵都能大刀闊斧地刪一刪。"


    費城忍不住也笑了,「這倒是,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且他在自傳裏還寫道,會反覆修改自己的小說,以求達到最簡潔。我就奇怪,如果他這樣子都算最簡潔,那不簡潔會是什麽情況。"


    「一個人的自我感覺往往和真實情況相差甚遠,這不奇怪。當然,也有一些時代因素。"


    「我看茨威格的自傳裏寫道,他的戲在當時很受歡迎,你覺得他的劇本怎麽樣?"費城對茨威格的了解大半來自《昨日的世界》,這讓他在提問的時候有些心虛。


    「茨威格寫得最好的是小說,連他的小說都不怎麽樣,劇本就更不值一提了。當然,我沒有看過他的劇本,據我所知好像也沒有中譯本,可是在西方戲劇史,更小一點,在德國戲劇史裏,都是沒有茨威格名字的。二十世紀德國戲劇是沃爾夫、托勒爾和布萊希特。其中以布萊希特最著名,他開創了自己的導演學派,開創了新的劇式,影響了整個世界包括中國的現代戲劇。而在布萊希特之前的德國戲劇,是表現主義統治了舞台,茨威格寫劇本,大概就是在這個時期。在這之前,是自然主義運動……」


    嚴行健就像在上課一樣,滔滔不絕地從表現主義自然主義一直上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戲劇,以及更早的宗教戲劇和戒齋節戲劇。然後又從橫向說了一通德語戲劇對歐洲戲劇發展的深遠影響,回過頭再強調了布萊希特的重要性。這樣把德語戲劇的發展在費城麵前來回捋了幾遍,甚至列舉了重要的演員和劇本,最終說明這樣一個意思:你看,茨威格在這裏麵什麽都沒幹。


    費城當然早就了解嚴行健的談話風格,但被這麽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還是有點懵。他理了一下思路,發現自稱對茨威格有所了解的嚴行健,並沒有說多少和茨威格有關的內容,隻是對他進行了一個價值評定:即他是個被嚴重高估的作家。


    得把話題拉回正常軌道,費城想。


    「那麽茨威格在當時為什麽會這樣受歡迎呢?"


    「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很細微,特別是對女性心理,這給當時的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實際上,這和弗洛伊德思想在歐洲的大行其道有關。弗洛伊德從最初的乏人問津、備受攻擊到二十世紀初整個歐洲世界的追捧,奉為思想的先驅,偉大的導師。他的想法很有市場,也影響了當時的歐洲藝術。文學、繪畫、雕塑,精神分析和力比多滲透了每個領域。比如說現在正在美術館展出的達利,他以及整個超現實主義畫派,就和弗洛伊德理論,有著深刻的關係。其實茨威格對小說人物心理的許多形容,隻是他根據弗洛伊德理論進行的臆想,過分誇張,但很對當時流行的胃口。」


    「弗洛伊德?"這個名字讓費城想起了韓裳。


    「沒錯。實際上茨威格和弗洛伊德的交往很深,也許比大多數人想像的都更深入些。」嚴行健搓了搓手,這個動作讓他像個老頑童。


    「我曾經查過茨威格的一些資料,有個有趣的猜想,你願意聽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裏飄過一縷期盼。


    「當然了。」費城說。他很好奇,這位老教授一向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


    「茨威格在他的青少年時期就認識了弗洛伊德,他們當時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維也納。在那個時候,弗洛伊德雖然已經有了名聲,但影響還遠不能和後來相比。想像一下,這樣一種交往會是什麽樣的呢,一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弗洛伊德的偉大之處,並對他的理論崇拜不已。那麽,他必然會把這套理論在自己身上進行實踐,你知道,處於青春期的男孩,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


    「必然的,茨威格會向弗洛伊德請教關於精神分析的問題,他會試著釋夢,甚至如果他碰到了心理問題,會甘願當弗洛伊德的病人,來驗證這套理論的正確。熱血沸騰的少年,總是迫不及待想為科學做出貢獻。我想你應該看過茨威格的許多小說吧?"


    「看過一些。」費城點頭,他這幾天惡補了不少。


    「從他的小說看來,他簡直對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癡迷進了骨髓裏。優秀的作家總是會在新的小說裏尋求變化,可是他不,一遍又一遍地充當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門指南』。而且,就像我先前所說,他的一些對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經近乎走火入魔,那樣的情感,實際上一個正常女人,是不會具備的。他在小說裏把精神分析推到極致,並且不厭其煩地這麽做。」


    嚴行健停了下來,費城對他的習慣太熟悉了,知道他就要說出最關鍵的所在。


    「你知道茨威格是怎麽死的嗎?」他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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