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裏,停下來走進路邊的熟食店,又買了一份豬肚子。


    「九一年的時候,精神病院的老院長退休了,調了個年輕的新院長過去,三十多歲,叫金斌。這個人啊,是我們武夷山市本地人,大學考出去以後,畢業就在福州當精神科醫生,被市衛生局當人材引進回來了。我們武夷山市雖然小,但是能當精神病院院長,管著幾十號人,還是很不錯的待遇。他過來以後,有一些新的措施,其中一條,就是讓醫護人員,得走近病人,努力聽聽病人的那些個瘋言瘋語,不要不耐煩,說是這樣有利於治療。他還發明了個稱呼,叫什麽體驗式療法,嘿,合著他是拿一整個醫院來做他的醫學實驗來了。九一年精神病院沒死人,九二年就不對了,頭七個月裏死了四個,兩個是病人,還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


    「這我知道。」我說:「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還專門派人來評估過醫院工作人員的精神狀態是吧。」


    「你知道的倒不少。那種評估能有什麽結果,吃頓飯喝頓酒,還不是一切正常。那兩個評估的人也沒落好,後來背了處份。哎扯遠了,那個金院長啊,膽子不小,或者說他是在改革創新之路上越走越遠,剛剛通過了評估,馬上搞了個開放參觀。」


    我立刻想到了那張印著一雙眼睛的宣傳單。


    「他們印發了宣傳單,請市民來參觀精神病院,你說這不是發神經嗎,瘋子有什麽好看的。他們單獨搞了個參觀病區,裏麵是一些,嘿……」薑明泉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說是些病情比較輕,沒有攻擊性的病人,參觀者可以在醫護人員的陪同引導下,和他們近距離接觸。幸好啊,幸好去的人少,他們從當年的十月一日國慶節開始開放,到十一月九日,一共就隻有十七名參觀者。」


    「幸好是什麽意思,這些參觀的人出了什麽事情?」我心裏隱約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


    薑明泉卻沒有直接回答:「我們局裏,是從十一月五日介入的。我們這座小城,別看平均收入不高,但大家各有各的活法,日子都過得挺瓷實的,不提精神病院,幾年都見不著一個自殺的。每次要是出了件自殺案,嘿,那背後準有什麽小道消息,傳得滿城飛啊,得念叨好久呢。所以,那年十月份一下子出了這麽多的自殺案,誰都覺得不正常啊。本來那麽明確的自殺案件,我們是不會查的,但這麽密集,也太妖蛾子了。案子是派給我的,我就一家一家的摸情況,起先壓根兒就沒往這上麵想,問的都是收入啊感情啊,一般自殺不都是因為這個嗎。但大多數自殺的,都沒這種問題。然後再想起來問自殺前去過什麽地方,這一問啊,嘿,武夷山市精神病院!」


    這是個已經被我猜到的答案,但此刻後脊樑還是刷地掠過一片陰寒。


    「每個自殺的人都去過,有的是前一天去的,有的是當天去的。都是這樣,也就是說,隻要參觀過,要麽當天要麽第二天,都自殺了。而且那個絕決喲,有三個被救過來了,你猜怎麽著,接著死!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一般的來說,自殺的人死過一次,被救醒了,嚐過那種滋味,都不會想著要再去死。等我確認事情和精神病院有關係,已經到了九號,又死了兩個。」


    「你是說,所有參觀過精神病院的人,都自殺了?」


    「差不多吧,當年還剩下一個,不過現在嘛,一個都不剩啦。」


    他說的,當然就是楊展。


    「這麽說,這一係列的自殺案,和那個金院長有關係囉。」


    我這麽問,想來薑明泉應該毫不猶豫地點頭稱是,沒想到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應該是和他有關係,但到底有什麽關係,這些參觀的人好端端為什麽一個接一個的自殺,還是說不清楚啊。」


    我奇怪了,問:「可你們難道沒有審那個金院長嗎?」


    「審?那些人是明明白白自殺的,沒有人把他們推下樓也沒人按著他們的脖子往刀上撞,我們憑什麽就把姓金的抓起來審?當時我第一步,先讓他們把參觀停了,打算接著再多了解了解情況。誰想,十一月十日,金斌也自殺了。」


    「啊!」


    「非但是金斌,整個負責操辦參觀活動、管理特殊病區的醫生護士,其它病區的醫生護士,甚至門診掛號的,一整個醫院的員工,共二十六人,全都在第二天自殺。」


    薑明泉說著直搖頭:「你能想得到嗎,能想得到嗎,當時我都傻啦,所有聽到的人都嚇傻啦。一整個醫院,全都空了,全都死了!跳樓的跳樓,淹水的淹水,割腕的割腕,上吊的上吊,哈,把自己吊在窗戶外麵的就有三個,我到的時候,就看見三具屍體在牆外麵搖搖晃晃,走進去,沒幾步就是一具,沒幾步就是一具呀。」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完全被震懾了,毛骨聳然。想像當年籠罩著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氣氛,真是恐怖詭異到了極點,兩個病人兩個醫護的自殺才剛剛是個開始,再是十六個在醫院短暫停留的參觀者回家後迅速自殺,最後包括院長在內的二十六個醫生護士於同一天自殺。想想那些屍體被發現時的情形,各有自法不同,卻全都是自殺,一精神病院的屍體。而所有的自殺,都是突兀的,找不出任何理由。


    就和楊展及陽傳良的自殺一樣,毫無理由,毫無端倪。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仿佛受了集體催眠一樣。


    薑明泉長籲了口氣,看得出來,直到今天,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案還壓在他的心頭。


    「這二十六個人一死,線索就斷了,但上麵反而更加催逼我要找出原因。到了那個時候,要說這一堆自殺案沒有一根線連著,誰也不相信啊。那幾天真是一片混亂,所有醫護人員都死了,病人怎麽辦啊,從其它地方再調人也不行,調幾個人根本撐不起這個醫院,也不敢撐這個醫院,最後南平市衛生局拍板,緊急把病人都轉移到了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去,算是合併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啦。這事情安定了,我們再和市衛生局聯合起來,想找出這一連串自殺的真相。」


    「看來是沒找出來了。」我說。


    「也不能這麽說。」


    我倒吃了一驚,我還以為這件事情到現在,都依然是個不解之謎呢。


    「當時最後我們是有一個結論的。但是這個結論呢,不太可信,至少我是不相信的,沒有那麽簡單啊。」


    我等著薑明泉說下去,沒想到他卻不說了,我隻好問:「那當時的調查結論是什麽呢?」


    「不能說。當年我們和衛生局有約定,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調查內容不對外公布。如果不是老陳的關係,我連剛才那些都不會講。不過想想,那些事情你自己花點力氣去查也能查到,就幫你省點工夫了。要是再說,嘿,就不地道了,不能再往下說啦。」


    我愕然。


    「這事情你又不能寫在報紙上,要知道的這麽清楚幹什麽呢。再說了,那個調查結論,我都覺得荒唐,覺得不靠譜,知不知道一個樣。」


    「這話不能這麽說呀,您看您都把我吊到這兒了,現在這不上不下的。」


    「反正我是不能往下說了,答應過的事情,不能當放屁。衛生局啊,也覺著要是宣揚了出去,太不是個事兒。但你要是真熬不住那份好奇……」


    「哎您就說吧。」


    「我是不能說的,話不能從我嘴裏出去,這是我的原則。你不是記者嗎,你不是挺能尋根挖底的嗎,你自己採訪去呀。」


    我苦笑:「你自己先前也說了,最後一個都死了,我去採訪誰呀。」


    「那當年我們不是一樣,我們怎麽查的呀?好吧給你提個醒,精神病院裏的醫生護士是都死光了,不過呢,在精神病院裏,除了病人和醫生護士,還是有其它人的。行了,就到這兒吧。」


    說著,他跨上車,揚長而去。


    「哎,給您的菸酒還有豬耳朵!」我喊。


    他拍拍衣服口袋:「一包煙,緊夠了。」


    我拎著本打算給他的東西,看著他迅速遠去的背影,原來他一開始就沒準備要我的東西,所以才給自己另買了豬肚子呢。告訴我這些事情,拿一包煙,這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這個挺有意思的人,說的事情可和有意思差了十萬八千裏。當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一共死了多少人吶,四個加十六個加二十六個,一共四十六個自殺者。


    如果再加上楊展,就是四十七個人。


    這一刻,我忽然一閃念。人的閃念常常是毫無邏輯毫無理由的,所以我不是在想這四十七人為什麽自殺,也不是在想一所醫院裏除了病人和醫護人員還會有誰,而是想到了陽傳良寫在小本子一角的那兩行字。如果歷史是不確定的,如果歷史是在不斷變化的,難道說,曾經自殺的人,未必是四十七個,可能是四十八個,也可能是二十八個嗎?


    荒謬。我在心裏說。第六章 紫色夢境我在武夷山市找了家經濟型酒店住了一晚。我仿佛想了一整晚,又或者是在夢裏想,一個精神病院,除了醫生護士和病人,還會有誰呢。


    還會有誰呢?我刷牙漱口的時候繼續想。想不出。


    沒人了呀,醫院裏可不就這麽兩種人——醫生,病人。更何況精神病院是個封閉的空間,也沒別人會往那裏跑。


    家屬?我早就想過,也早就排除了。精神病院不像其它醫院的住院部,探病的家屬少,偶爾有來看看的,也呆不了多久就走,不可能知道內幕。


    九點剛過,門鈴就響了,是客房服務,來收拾房間的。我開門讓他們進來,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續住,因為我還沒破解薑明泉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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