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裏能跑掉,兩個警察追上去,後脖領一抓,他們就不敢再動。一個稍矮的哭起來,另一個壯實點的嘴裏嚷嚷:「幹什麽抓我,你們幹什麽抓我。」


    先前在起火的那幢樓裏,警察已經採到了些腳印。那樓十幾年空著無人打掃,走廊裏有風灰還少些,相對封閉的樓道裏,每級樓梯上都是很厚的一層灰,腳印清清楚楚,除了我的之外,還有兩個人留下的小腳印。這下和兩個男孩的鞋底紋路一對應,完全吻合。


    當警察給這兩個還在上小學的男孩上了手銬,準備帶走的時候,人群裏一個女人突然哭倒在地。她並不是兩個孩子的父母,此時放聲大哭,邊哭邊往沼澤邊爬,旁邊人拉都拉不住。


    她爬到沼澤邊,半個身子探出去,後麵兩個鄉親抓著她的腳,她雙手撲打著,嘴裏喊:「丫頭啊,丫頭,我的女兒啊!」


    下麵的屍骨已經被警察挖出了一半,可以見到她死時的姿態,一隻手向上奮力升著,頭努力抬起來,另一隻手橫擺著,非常痛苦。


    這婦人被抱住她腿的兩人合力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站起來,衝到兩個男孩麵前,一邊撕心裂肺的哭罵著,一邊打。兩個男孩中有一人的父親在,連忙衝上來護住自己的孩子,卻不敢還手,另一人被警察擋住。


    旁邊的人就議論開了,這一個村子的鄉裏鄉親,誰家出了什麽事情都知道。婦女這麽哭鬧起來,頓時就讓別人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婦人的女兒小英,和兩個男孩是玩伴。這座空著的精神病院,本就是附近男孩子的遊樂場,小英因為和男孩玩在一起,也時常到這裏來玩。兩年前的一天,三個孩子出去玩耍,隻有兩個回來。大人問是怎麽回事,兩個男孩一口咬定說小英到田裏去小解,就再也沒回來。他們說的地點離精神病院很遠,小英父母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是死在這兒的水塘裏,一直以為女兒被拐走了。傷心之下,還存了點念想,盼著像有些故事裏一樣,過個十幾二十年,長大的女兒能再找回來團聚。


    現在這具小孩的白骨出現,兩個男孩又是這般反應,大家都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兩年前這三個孩子來精神病院玩,小英不慎跌入沼澤,沒被救上來淹死了。兩個玩伴怕擔責任,竟謊稱小英走失。


    早晨我在院門口聽見的動靜,應該就是這兩個孩子躲在田裏偷看我。估計這件事情已經成了他們的心結,日日夜夜擔心被揭穿,常常徘徊在精神病院附近,守護著他們的秘密。我掉進沼澤後發現了白骨,這兩個小孩驚恐之下,竟要把我燒死滅口。小小年紀就這樣歹毒,固然是長期被這個秘密壓抑的緣故,但也讓人心寒。


    我中午的時候已經在警局做過筆錄,不過現在真挖出了屍骸,兩個小縱火犯又被擒獲,我免不了要再次去警局。


    這次卻換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刑警給我做筆錄,他拿著中午的筆錄對照,看有什麽已經問過的就不重複了。


    「你一個人為什麽會跑到那兒去?」他問。


    「哦,這個前一次已經回答過了呀。」


    「小年輕的字寫得飛起來,看不明白。」他說。


    於是我就隻好再回答一遍。我並不準備說謊,原本我一個外鄉人,跑到武夷山不遊山玩水,反而直奔一個破落無人的精神病院,就是件極古怪的事情,如果說不出個道道來,根本過不了警察這一關。


    當然,即便我照實說,聽起來也挺離奇,所以我略略簡化了一番,壓根沒提陽傳良的事情,隻說作為楊展自殺時的在場者,想要追蹤他自殺的真正原因。從他的前妻那兒得知,十多年前楊展曾經有過強烈的自殺傾向,而這種傾向,可能和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關。


    我這麽一簡化,固然是能說得過去,但中午記錄的那個年輕警察,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在他看來,我大概是個不務正業,好管閑事並且聽風就是雨的無聊記者吧。


    「楊展?」


    老刑警沒有接著問我下一個問題,而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的,你知道他?」


    他沒有回答,慢慢眯起眼睛,額上的皺紋聚攏到一起,像《星球大戰》裏的尤達大師。


    「最後一個也死啦。」他低聲說。


    我把這句話聽的分明,後脖子的毛刷一下子站起來了。什麽叫最後一個也死了,究竟死了多少人,究竟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情。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我看著這個刑警,問:「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在楊展身上,在那個精神病院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


    老刑警卻低下眼去,不和我對視。他把麵前的本子和筆收起來,攏在手裏在桌上頓了一下,站起來說:「就問到這裏吧,你可以走了。」


    他轉身先行離去。我不甘心就這麽放跑一條大線索,在後麵大聲問道:「您就給我一句話點個醒,不然我找到這家病院,大不了多費點工夫,也能查出來當年發生過什麽事情的!」


    老刑警停下來,回頭看看我,說:「你找不到的,因為現在已經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然後他走出了筆錄間。


    這個老刑警姓薑,叫薑明泉,離異獨居,兒子在北京讀大學,今年六十歲,再過兩個月,就退休了。他愛抽雲煙,但雲煙貴,常抽的是紅塔山。愛酒,鍾情於瀘州老窖,有了好酒,就買點小菜,可以回家自己慢慢喝上兩三個小時。


    今天薑明泉和往常一樣,六點半才離開警局。他推著自行車從後門口出去,剛要騎上去,就瞧見了在電線桿子下等著的我。


    我拎了個塑膠袋,裏麵有一瓶酒,一條煙,還有兩個熟食。


    「豬耳朵好下酒,還有點花生。」我說。


    他看看我手裏的東西,又拿眼瞅瞅我。


    「你倒有心,是個做記者的料子。」然後他眉毛一豎,問:「不過,是哪個王八犢子告訴你這些事情的?這嘴還帶不帶把門的了?」


    我忙解釋:「我託了上海公安的朋友,找到他在福州市局的同學,再轉託到南平市刑偵隊的陳連發。」


    「這老傢夥。」薑明泉咕噥了一聲。


    「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薑明泉搖搖頭,也不說答不答應,伸手去衣服裏摸煙。


    「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飛快把那一條煙拆了一包,遞過去。


    他接在手裏,抽出一枝摸出火機點上,把煙揣進衣服口袋裏,吞吐了一口雲氣,說:「別在這兒傻站著了,邊走邊說。」


    「我就是想問問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


    「已經沒有啦,1992年11月份,所有病人都併到了南平市精神病院去。從那時起,就再沒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


    1992年11月?當年的9月份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剛剛對精神病院做過評估,兩個月後,精神病院就不復存在了?


    「是為什麽會被並掉的,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麽事情吧。我了解到在1992年至少在精神病院裏出過七……哦六宗自殺案呢。」我想起有一個人是在家裏煤氣中毒死的,不算死在醫院裏。


    「六宗自殺案?」薑明泉嘿嘿笑了幾聲,說:「老陳的麵子,我也不好完全駁了。當年精神病院的案子,就是我查的。說點給你聽,也不是不可以。」


    我心裏一陣激動,等著他說下去,沒想到他卻沉默了許久,隻顧抽菸。


    這種時候我當然也沒法催,隻好等著他自己開口。


    抽了半根煙,薑明泉忽地長長嘆了口氣,說:「我本來不想提這件事的,非但不想提,連回想都覺得……」他沒把最後的詞說出來,大約是覺得有點掉份。


    然後他自嘲地笑笑,說:「這一行幹得久了,總會碰到破不掉的案子。破不掉的案子碰得多了,總會有那麽一兩件,讓人打心眼裏覺得古怪。我幹這行快四十年,算起來,當年查精神病院那一攤子事情,最讓人心裏發毛。」


    說到這裏,他往我臉上瞧了一眼,大約是看我眼睛發亮,一副洗耳恭聽驚天大隱秘的模樣,說:「你也別指望聽見什麽精彩故事,當年的事情說穿了一句話,有人自殺而已。」


    我心裏納悶,問:「就是有人自殺?您開玩笑了吧,光是幾個人自殺,能讓您這個老刑警心裏發毛?」


    「嘿,當年我可還沒這麽老。再說,有人自殺,那得看是多少人自殺了。」


    「啊,多少人?」我立刻意識到,當年死在精神病院裏的人,必然不止六七個。


    「多少人啊,嘿嘿。」薑明泉隻是使勁吸著煙,並不答話,似是在回想往事,又似在掉我的胃口。如果是後者,那他很成功,我心裏就像有十七八隻爪子在撓一樣,盼著他下一秒鍾就說出答案。但另一方麵,又有些畏懼,仿佛當年發生過的那些可怖事件,在薑明泉還沒說出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發散恐懼的氣息了。


    我和他默默走著,拐過街角的時候,他已經把煙抽完,將菸頭扔在一棵行道樹下。我以為他終於要開口,卻不料他又點上了一枝。


    有本事你把我送你的一條煙都抽完也不開口,我在心裏想。


    然後他開口了。


    「這精神病院啊,文革的時候就有了。那一陣子,被逼瘋的人不少啊,我二舅就是被送在裏麵,也是自殺死的。這不稀奇,精神病院嘛,當然自殺率高囉。到了八幾年的時候,隔一兩年,那兒就會有病人自殺,最高的一年,八九還是九零年,一年裏自殺了兩個病人。這還是死成的,沒死成被搶救回來的,那就多了。這都正常,精神病院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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