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走到桌前,取過文房四寶,磨得墨濃,餵得筆飽,提起狼毫,在白簽上揮出一個「山」字,筆畫森然戟張,要請胡先生講講這個「山」字。 陳瞎子寫此「山」字,意帶雙關,胡先生自是明白人,望著那字微微一愣,已然會意,趕緊出去看看四處無人注意,立刻把卦鋪的門關了,回身再次按規矩行禮,用山經裏的暗語試探道:「今朝四海不揚波,原是高山過海來,西北懸天一塊雲,罩住此山生紫煙,山是君來雲是臣,不知哪位是山哪位是雲?」 陳瞎子嘿嘿—笑:「西北晴天沒有雲,隻有黑白兩座山,不知你問的是黑山還是白山?」 那胡先生一聽實乃出乎意料,更覺對方這兩人的來頭非比尋常,心裏有些慌了,忙道:「黑山過後是白山,黑山白山都是山;東山鷂子西山來,縷縷金風在九天。未敢請教二位爺台,大駕光臨小可這卦鋪,是要問什麽邊兒?」 陳瞎子端起蓋碗來晶了口茶,蹺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道:「五行裏不問金木水火那四邊兒,單單隻想問一問土字邊兒。」 胡先生心中暗驚,他閱人無數,早看出這二位客人來者不善,怎麽看也不像是來斷陰宅祖墳的,就鬥膽問了一句:「難不成是……倒鬥的?」鷓鴣哨答道:「先生果是明眼人,實不相瞞,我兄弟專做倒鬥的勾當。此番前來,是聽說世上有一門風水秘術,可以指龍脈寶地,搜山尋龍,百不失一,不知是否真能如此?還望坦言相告。」 此時胡先生已看出這倆人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巨盜,心想這些人目無國法,都是「伸手五支令,卷手就要命」的狠人,我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萬一惹惱了他們,隻怕是性命堪憂,隻好照實說了。 胡先生說,這測字卜卦的,多是江湖騙子,以前的古卦早已沒人懂了,隻不過藉此謀牛而已。不過風水一道,還真得過些許真實傳授,他學的這一門風水秘術,源自古法,後融合江西形勢宗風水理論,演變而成陰陽風水秘術。 以這形勢宗青烏術看風水,觀看山川脈裏,不僅可以看山形地表,更可看到山脈河流的骨子裏,直把它一派精神氣質都瞧個透徹,喚做「形、勢、理、氣」,最是精準不過。 舉個例子來說,以風水秘術來「相形度地」,就如同給人相麵。有古人認為相麵是做不得準的,因為以古鑒今,有多少麵善的大惡人,又有多少惡相的真善人。 若說一個人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凡,必是絕佳的好相,卻未必了。那史書所載,商末紂王便是生得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兩耳垂倫,怎麽看都是個大不凡的尊貴之相。可紂王身為一國之主,無道寵姐己,反了天下七十二路渚侯,使得蒼生多受倒懸之苦,如此看來,他這相貌豈不是犯煞帶沖荼毒生靈的兇相? 再說一個周文王,人盡皆知是得道的明君,仁善之極,更是愛民如子。可他生了一副弔客眉,水蛇腰,怎麽看都是福薄量淺的小人,恰好與之相反,不僅是開周王朝八百年基業的奠基者,更是命中有百子之福,要照這麽看,相麵就根本談不上準與不準了。 其實要看一個人,應該是從內而外,有道是「人之所憑,盡在精神」,正所謂「有形不如有骨,有骨不如有神」,一個活人就好比是一盞油燈,精神如同燈油,外表如同燈火,首先燈油清澈充足,燈火才能明亮。 而陰陽風水之術,主要看的正是山川河流內在的精神氣質,若把此研習透了,必能做到天人相應的高明境界,可以「上觀天星、下審地脈、觀龍樓、識寶殿,凡有所指,無所不中」,非是江湖騙子那套相地的手段可以相提並論。 陳瞎子和鷓鴣哨聽罷連挑大拇指。陳瞎子贊道:「先生高論繞樑三日,令我兄弟二人撥雲見日……」隨後說起想請胡先生出山,去雲南和沙漠尋覓龍樓寶殿,為常勝山傾心竭力圖效犬馬之勞,做一番驚天動地的舉動出來,圖個大富大貴,後世子子孫孫都跟著享用不盡,豈不快哉?何苦在地方上做這小買賣。 那胡先生先前已猜出他們有此心意,可當著這二位眼明的大行家,自不敢有所隱瞞,此刻話已挑明了,也隻好直言其苦:「二位爺台都是有大手段的人物,但小可的這點微末本事,隻配在江湖上混口飯吃,而且先師臨終之前,也曾吩咐小人要本分營生,如今拖家帶口,萬不敢有那非分之想。」 然後胡先生又說剛才所談的風水秘術,都是高深艱難之道,他自己也僅管中窺豹,隻識得些斷陰陽宅的小法,要說到搜山尋龍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去了也幫不上忙,反倒耽誤了大事。 陳瞎子見此人不識抬舉,正要動火,鷓鴣哨卻是心高氣傲,不願強求他人,對那胡先生說:「人各有誌,不便勉強。今日能與先生—談,已是獲益匪淺,臨別之際,有一事相告,還望先生好自為之。」於是簡略說了說有一夥賊人聽了他的名頭,動念要劫他全家老小,脅迫他去給盜墓賊指點龍脈寶穴,現在這夥人已經被「打發」了,這輩子不會再來找麻煩,但是樹大招風,開個卦鋪看風水測字免不了要對各色人等迎來送往,但務必有所保留,若不收斂幾分,必然再次招來賊人眼目。 鷓鴣哨說完,對那胡先生抱了抱拳:「承蒙先生款待,就此告辭。」說罷起身就走,陳瞎子心想:「我是何等樣人?在氣量風度上絕不可輸給搬山道人。」也不便再噦唕了,便跟著拂袖出門。 胡先生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跟在後邊不住口地稱謝,眼看出了大門,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把鷓鴣哨拽了回來,拜道:「二位恩公,非是小人貪生怕死不肯前去倒鬥,實是在師傅麵前發過重誓,終此一生,絕不涉足此道,但是……」 胡先生話鋒一轉,說起自己早年間參加軍閥,兵敗後去荒山盜墓,被陰陽眼孫國輔所救,遂拜其為師之事。如今二位爺台既然想以尋龍之法盜墓,何不去請摸金校尉相助? 鷓鴣哨和陳瞎子聞聽此言,猶如晴天裏頭頂炸個霹靂,奇道:「胡先生竟然識得摸金校尉?」 胡先生便說起來龍去脈。原來他師傅陰陽眼,雖不是摸金校尉,但師傅的師傅,也就是師爺,卻是清末赫赫有名摸金大師,人稱「張三鏈子」。張三爺曾隨左宗棠左大人,平定過新疆叛亂,立功不小,收兵後辭去軍中職務,專到陝西河南等地古墓摸金,平生所遇極是離奇,後來他一個人竟然戴了三枚摸金符,真正流傳至今的古符,隻此三枚而已,故此得了這麽一個綽號。 胡先生多曾聽他師傅提及,知道許多摸金校尉的勾當,但張三爺門人弟子眾多,摸金符並沒有傳到胡先生這裏,所以終生做不了摸金校尉。胡先生說無苦寺裏的了塵長老,得過張三爺的親傳,是正宗的摸金校尉,不過如今他年事已高,早就金盆洗手,隻肯一心誦經禮佛,再不出山了。 但這長老或許知道其餘兩枚摸金符的下落,如果能去到無苦寺中參見了塵長老,應該可以從他口中得知另外兩位摸金校尉在何處勾當,運氣好的話,隻要能請到其中一位,世上還有什麽古墓大藏是找不到的? 胡先生感念鷓鴣哨和陳瞎子的救命之恩,就傾其所知,都告訴給了這兩個人,鷓鴣哨這才確認了先前風聞的消息,那了塵長老果然曾經做過摸金校尉,打定了主意要去拜訪,於是和陳瞎子別過胡先生,飄然離去。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二人到得城外岔路,就要分頭行事。陳瞎子對鷓鴣哨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兄弟你一切保重,他日江湖再會,不妨再到湖畔酒樓上拚個一醉方休。」 鷓鴣哨也道:「陳兄謀求大舉,乃是領袖群雄的有為之身,不可常常以身涉險,務必珍重萬千。」說罷二人拱手作別,各自上路。 陳瞎子自恃手裏有幅人皮地圖,又生性狂妄白大,也懶得去找什麽摸金校尉相助,回湘陰整頓停當了,便帶著先前選出的一眾手下出發。不料這一去就栽了大跟頭,同去的手下兄弟全撂在了雲南遮龍山,他自己也廢了一雙招於,僥倖活了下來。 陳瞎子成了廢人,種種圖謀野心,頓時煙消雲散,自覺沒麵目再回去見人,隱姓埋名流落各地,一藏就是幾十年。常勝山裏的人都以為他死在雲南了,卸嶺盜眾群龍無首,沒過幾年,內部便四分五裂,就此徹底土崩瓦解了。 後麵的事,陳瞎子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就不那麽詳細了。自他去雲南之後不久,湘陰地區就鬧了場大瘟疫,月亮門紅姑娘染病而亡,她臨死也沒能再見到鷓鴣哨一麵。 而鷓鴣哨則拜了塵長老為師,前去西夏黑水城,不料也遭遇不測身受重傷,又見故人零落,不是死了,便是下落不明,不由得心灰意冷,攜著舉族親眷,隨一位美國神父遠赴海外,再沒回來。 shirley楊聽了陳瞎子敘述當年盜墓的往事,隻覺得恍如夢幻,似乎我們的上兩代人之間淵源極深。隻不過鷓鴣哨所留下的書信日記中,並沒有詳細描述瓶山盜墓的事跡,要不是從陳瞎子口中得知,恐怕就永遠埋沒了。這使她更是相信冥冥中有命運的指引,又問我相不相信命運的安排。 我說這未必是什麽「命運」,倒鬥這行當從民國那時候就已經萎縮了,這手藝傳到咱們這,還剩下幾個人?這就叫「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笨鴿子望邊兒飛」,倒鬥的手藝人平日裏接觸的圈子,自然離不開「風水、盜墓、古董」這些同業人士,自然是要紮堆兒的。不過聽陳老爺子所講的這段事跡,真令我們大開眼界,今天才算明白搬山、卸嶺是如何倒鬥的,和摸金校尉的手段更是截然不同。都說摸金為王,但是看搬山卸嶺的倒鬥手段五花八門,令人耳目新奇,絕不輸給摸金校尉。 陳瞎子嘆道:「老夫如今也不好誇口了。你看搬山卸嶺都衰落成什麽樣了?隻怕從此絕跡,而摸金校尉卻有中興之象,思之也是不無道理。搬山卸嶺下手太狠,反倒不如摸金校尉以《易》為宗旨。生生不息之道為《易》,古人誠不欺我,可惜當初老夫才智卓絕,唯獨沒悟出這個道理,現在明白了也晚了。」 我忽然想起陳瞎子提到瓶山古墓中的銅人、銅鬼,似乎與我見過的銅龍,還有嵌在秦王照骨鏡上的銅魚皆是一路貨色,他先前曾說過,此物是與古時卦數有關,可當時未及深究,此刻念及此處,便請他指教。 陳瞎子說:「這些明器的出處來歷……老夫當初雖說也是學究天人、不讓孔孟,卻還真沒在此物上瞧出個子醜寅卯來。說起是怎麽知道的,還是另有一段遭遇。」第五十一章 自然博物館 陳瞎子說起此事經過,當年率眾南下雲南倒鬥之前,正要把從瓶山挖出的各種寶貨估價出售。以往盜來明器出手都沒這次迅速,蓋因湘西盜墓之事鬧得不小,當時不僅社會輿論強烈譴責軍閥土匪們盜寶的勾當,更有各地的古物販子蜂擁而來,都想趁機撈上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