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十分鎮靜,問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醫院說情況更好。"


    "不會有傷殘吧?"


    "沒有擊中肩骨,實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噓出一口氣,"傷口復元約在三個月


    之後。"


    "如果不是她阻擋那個大漢,可能我們兩人的身體都變了黃蜂窩。"


    我點頭,"槍手最怕意外,她擋上來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見王敏兒,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醫院遇見喬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壞。


    我問:"怎麽了?"


    他說:"你是敏兒,你會怎麽樣?肩上多個拳頭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聲。


    "她一點抱怨都沒有,真難得,還牽記著工作呢,毫無疑問她會得一個獎章,但


    是……"路克斯說:"她的手臂……也許以後不能打網球了。"


    我激動的說:"對我來說,她還是一樣的美麗。"


    "她男友隻來過一次。"路克斯說,"真不是人,還沒患難便見了真情。"


    "我會天天來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說。


    他把敏兒估計過低。


    或者因為敏兒的涵養功夫實在好,她見到我很客氣,叫我謝大使的花,並且叫我"


    神槍手。"


    最困難是做物理治療,她咬緊牙關進病人稱為"刑房"的物理治療室,鍛鏈她手


    臂肌肉機能復元。


    大使放我長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兒。


    她一直表現得鎮靜、風趣、樂觀。我從沒見過性格這麽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談幾句話。


    話題從不涉及私人問題,我們談國際大事,她非常有見地,我深深鍾情於她。


    一日傍晚,我閑在家中沒事,預備與舊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們又失約,我實在


    無事可做,於是再走一趟醫院。


    我與護士們都混熟了,她們笑著說:"王小姐恐怕已經睡了。"


    我說:"不妨,我隻想看看她。"


    我想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聽見一個護士說:"如果我的男朋友這麽癡心──"


    月一個說:"噓。"


    我微笑一下,推開病房。


    開頭我以為敏兒睡了,因她沒有開燈,又背著我躺在床上。"


    於是我放輕了腳步。


    但是我隨即聽到輕輕的飲泣聲。


    她在哭。


    敏兒在哭。


    勇敢的王敏兒竟在獨自哭泣。


    我呆在門口,心碎成一片片,她傷心而我不能與她分擔,我枉為一個男人。


    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頭,見是我,眼淚流了一臉。


    "敏兒,"我輕喚她,"有什麽事?"


    她嗚咽。


    我不出聲,陪著她,心中難過之極。


    過了很久,她說:"……我不再美麗,我永遠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經好久


    沒來看我了。"


    我很生氣,強自鎮靜地說:"誰說你不由美麗?我覺得你比從前更美,況且他不


    來看你不要緊,我來就行了。"


    她握著我的手,默默流淚。


    "不要緊,別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來。


    護士顯然是聽到聲音,推門進來,看見我們兩個人坐在那裏哭,頓時一呆,隨即


    說:"吵架?兩個大人還吵架,快住聲,多難為情!"


    我抹─抹眼淚。


    護士說:"沒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別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與敏兒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點點頭。


    "好好的睡,敏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她轉一個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來走了。


    那夜我也沒睡好。


    趁她精神最虛弱的時候我伸出同情之手,無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麽


    不公平,或許她並不是真正的愛上我──"


    管不了那麽多了。


    我會對她很好很好,她不會後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臉色朦朧,有種樸素的美。


    我並沒有提昨夜的事,靜靜的坐在她身邊。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響,兩人雖沒有對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緩緩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覺得有點蒼白,人與人之間的


    感情最難突破便是這一關,我想接觸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絕我,我害


    怕。


    我簡直開不了口,從沒覺得自己有這麽笨拙過。


    她穿著寬大的白色病服,別有一番風味,美麗的女子穿什麽都美麗。


    護士來檢查她的傷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兒也不忌諱,那傷口很大很醜陋,但是


    我卻不認為這會影響她的美態。


    人的美麗必需自內心照出來,對我來說,敏兒無論如何是美麗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兒求婚。


    他詫異,"小夥子,現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親力親為才是。"


    找不響。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嗎?你怕什麽?怕難為情?沒有這種必要。"


    "會不會操之過急?"我問大使。


    "你自己應該知道呀。"他說:"年輕人,你覺得時間到了嗎?"他停一停,"


    會不會因憐生愛?我勸你謹慎一點,給她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我低下頭想一想,"我很愛她。"


    "她呢?"


    "我沒有問她。"


    "葉,你對我說的話,為什麽不對她說呢?"


    "我開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說的,不是求婚,而是示愛?"大使問:"正確否?"


    我點一點頭。


    "好,葉,我幫你做這件事──頂尷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我不如對


    路克斯說。"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為難的說。"怕她不高興。"


    "那我親自出馬,我會說得很含蓄。"


    "謝謝大使。"


    他微笑。


    我估計他在三兩天內便會替我辦妥這件事,心中比較踏實,一方麵如常的去探望


    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說起話來頗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覺。


    我沒料到大使去得那麽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請她吃飯,我也在場,他坐敏兒身


    邊,絮絮地陪她說了一夜話。她穿著白色的絲襯衫與黑絲絨裙子,一貫的高貴人方美


    觀,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請她跳舞時,她輕輕對我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聽了這話,心中十分苦澀。


    女孩子一說"心領",便等於不接受這份感情。


    我忍不住問:"你還愛他?"


    她不答。


    "你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問。


    "我們做朋友吧。"她仍然輕輕的。


    "我不會滿足。"我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棄你取?"她苦笑問。


    我氣,"我若有這種想法,叫我天誅地滅。"


    "我、永遠不能以左臂作劇烈運動了。"她說。


    "廢話,你是獨臂力也不礙事。"


    "葉,你是一個好人。"


    我說:"不見得,這不外是因為我愛你,不見得我對全世界都那麽博愛。"


    "你生氣了。"


    "是,一點不錯,我生氣,我不是一個大方的人,當一個女孩子亂找藉口拒絕我


    對她的感情,我是會生氣的,我隻是一個凡人。"


    她輕笑,"嗬,你發脾氣的時候多麽可愛。"她停一停,"能叫一個男人為感情


    而生氣,到底姓難得的事。"


    "一個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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