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之法入門易,得道難,如今天下還未曾有能得明玉師叔祖七分真意者。”言靜庵感慨道:“我曾聽人說起過明玉真人的往事,真人於武當山開脈,將太極之法傳播天下,道門諸位前輩都感歎真人有仙人之風,後明玉真人往來於各地,治病救人,是心懷大愛的修行者,正是因為仰慕真人的品行,靜庵才想要見識一下她的道法。”常清微微含笑道:“是,明玉師叔祖為人溫和淡泊,最是親切慈善,她在時,門中的小弟子都受她教誨。”想到昔年明玉不以一門一戶設檻的氣度,常清再看言靜庵年紀輕輕就有宗師修為,可見的確是個少見的天才人物,若是師叔祖還在,一定會出於愛才之心指點她,還是站起了身:“世間雖無得師叔祖七分真意之人,卻有她留下的一樣物件,言仙子若真有問道之心,便隨老道來吧,能悟出多少,全看仙子與師叔祖的緣分。”言靜庵聞言起身,端莊鄭重地向常清道長行了一禮:“多謝掌門。”常清平靜地搖了搖頭:“無需謝我,這是明玉師叔祖的大願,她在我武當立脈時就說過,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將此法推向天下,言仙子自然也是天下人之一。”坦言言靜庵也是“天下人”,可見常清道人雖然口稱“仙子”,但心中並未將眼前這個年輕女子視為“神仙”,對慈航靜齋也沒什麽聖地的敬意。願意加入抗元事業,向言靜庵敞開大門,都是出於他自己對大局的判斷和明玉的囑咐。言靜庵也明白,但正因為如此,能夠憑自己的想法投入時代洪流,並放下門戶之見,才是如此值得人尊敬,難怪武當派如今人才輩出,武功勝過常清道人的有不少,卻選擇由常清來執掌門派。這一路走來,言靜庵和正道門派世家打了不少交道,深知那些道義下的權利算計,以家族為核心的利益團體自古以來就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無論在哪朝哪代,憑他們的勢力和家傳武學,都能過得不錯,所以他們也是極難被說動的一批人。早些年蒙元要求會蒙語的人才能進入官場,他們也紛紛選擇研習蒙文,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這些世家習慣了詩書耕讀,在官場的運轉手段上遠遠勝過承襲世代蔭蔽的蒙人,以至於蒙人的權力快速流失,蒙皇由此下令,不許漢人學蒙語,以斷絕他們進入官場高層的途徑,才逼得這些世家放棄進入新王朝的希望,區區百年不到,就紛紛反元。言靜庵能分辨出那些話語中的真意,但佛家的修為教她要以寬容的心去看待這一切,並狡黠地以此為核心推動局勢變化。唯獨在武當山,她上山前就感受到一股清明平和的氣場,這甚至讓她想起了帝踏峰,雖然沒有慈航靜齋曆代累積的深厚,但這股道意幾乎和武當山融為一體,可以說此處就是太極一脈的“道場”,研習此道的道人在此感悟前人所得,也將自己的道意融入其中。隻要此間道意一日不散盡,武當派哪怕山門被毀,門人散盡,也能憑此傳承再立門楣。這便是明玉真人在武當修行十餘年留下的“真傳”。自太清宮被焚毀後,道門已經數百年沒有再出現這樣的地方了,明玉真人不愧是道門尊主人物。所以如今天下道門才尊武當為當世第一。唯真武能當之,名不虛傳。常清道人帶著言靜庵和純陽往後山走去,比起言靜庵的茫然期待,純陽倒是明白了師父所說的是什麽。那是明玉太師叔祖離開武當前、依山雕刻的一座石像。純陽記憶中,常有年長的道人在那尊石像附近打坐,後來山下風雲乍起,許多師長都下了山,石像那兒就清淨下來。他們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走到了山崖上,雲靄,山鬆掩映,山崖絕壁上,一副道人執劍圖赫然在目!但見那崖上的老者身穿簡樸道袍,廣袖輕拂,如有風來,他頭盤道髻,鶴發童顏,長須飄飄,腳踩太極,一劍分開混沌,化入陰陽,舉重若輕,瀟灑至極。隻要心存問道之心的人,隻要看見這一劍,就會感覺到一股飄忽不定的浩然劍氣。無需旁人介紹,看見這幅道人舞劍石像的人就會知道,這雕刻的是對明玉真人有半師之誼、真正開創太極一脈武學的三豐真人。最讓人歎絕的,是雕刻者巧奪天工的手筆,竟真將無窮的道意和張三豐那一刻的神態都凝聚在了丹崖石壁上,不用試探,言靜庵就知道,這石像除非有一日道意散盡,否則絕不會有半點損毀。“驚才絕豔,曠古爍今。”言靜庵長歎。明玉真人與魔師龐斑平分秋色,隻是比起願意向世人展現、指引大道所在的明玉,讓人能夠窺見她的境界和所學,再創《道心種魔》的龐斑和第一個練成此法的邪帝向雨田一樣,並不在意世人如何,也無心留下傳承,使得旁人永遠看不透他的思想和境界。“我現在竟深感遺憾。”言靜庵望著那尊石像,在常清了然的眼神中說道,“遺憾自己竟不在那一夜的黃山。”當世兩大天人交手的情形,竟無一人得見,實在令人遺憾。常清望著那尊石像,言靜庵畢竟以佛門修行為主,不是他們道門的人,無法真正體會到他們每一次來到此處的震撼。其實寒舟並不鼓勵弟子來此,因為在寒舟看來,過早接觸到這種高度的道意,弟子門人就很難再走出自己的路了,常清卻覺得,世間習武之人無數,哪怕曆代道門尊者也少有能達到如此境界的,凡俗修行者,一生能夠見道一麵,便足以饋慰,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一條路來,至少看見這尊石像,讓他們知道在道路的前方,的確有這樣的存在。純陽的修行尚淺,而且他年幼時常見這幅太極劍圖,所以比起言靜庵和常清的沉浸,他倒是更在意坐在鬆樹下的人,因為霧氣重,而且隔著一道斷崖,他看不清那人的樣貌,隻見是一個身著道袍的女子盤坐在隆起的鬆根上,膝上放著一張古琴,腿邊靠著一柄長劍。她悠閑地撥動絲弦,沒有固定的韻律,似乎隻是隨性所奏,純陽卻漸漸聽入了神,比起門中自幼研習的曲子,要求他們靜心,卻常常無所得,此刻聽到的琴聲優美平靜,好似清風低語,鬆濤回應,遠處的瀑布流淌聲傳來,莽莽群山作合。日月光希,天地寂靜,唯有琴聲悠悠。純陽並不能全然聽懂她琴聲中的意境,但隻這部分能感覺到的東西,就已令他心曠神怡。逍遙物外,忘我超脫。終於,一曲終了,純陽情不自禁地讚道:“好曲子!”他轉身看向自己師父,詢問那是門中哪位剛出關的前輩,就見常清道人驚訝地看著他道:“你說什麽?”純陽不解道:“徒兒是說那位奏曲的前輩啊,純陽雖然所學淺薄,但也能感覺到她曲中的清遠超脫之意,真是神仙中人。”他說著,轉身再向鬆樹下看去,卻不見了人影,心中大驚,猛然上前幾步,像是要再確定一番,可那樹下確實空無一人:“人呢?!”言靜庵安撫道:“小道長莫急,你說的那人是如何形貌?或許確實是武當派閉關的前輩,見咱們來,擾了雅興便離開了。”純陽解釋道:“那是一位女道長,穿著淺藍色道袍,坐在鬆樹下彈琴,對了,她身邊還有一把劍。她彈的曲子逍遙神妙,我隻能聽出其中一兩分的道韻,師父和言仙子,沒有聽見嗎?”言靜庵沉思後,神色一變:“精神幻境。”常清道長皺眉道:“言仙子的意思是,純陽陷入了那位的精神幻境中,見到了她精神傳達的景象?我門中雖然也有坤道,可能有這種修為的”他怔怔地又看向那座石像:“世間能有這樣的精神修為,在武當山當著你我的麵,讓純陽進入精神幻境,不留半點痕跡的,怕是隻有明玉師叔祖了,她老人家回來了?!”不,沒有,她若回來,關中的師父師叔總會有所察覺,這不是她返回了武當山。言靜庵道:“隻怕,不是明玉真人本人回來了,而是她的一念透過石像,激發了今日與往日的情形相合。”什麽情況下,人的意念會隔著千山萬水回應?常清一貫嚴肅平靜的臉上,忽然流露出激動的神色:“飛升!師叔祖破關飛升了!”【作者有話說】雖然很奇怪武當派為啥要道號“純陽”,這不是撞了呂祖的號嗎?但這的確是《覆雨翻雲》中小半道長的師兄、那時武當掌門的道號,所以這鍋是黃易大大的_(:3」∠)_最近很忙,五一準備和家人外出旅遊,雖然假期出去玩有種看人擠人的感覺,但我不能掃了媽媽的興,等我玩過回來,就把最後一點結尾結掉。接下來就是破碎虛空了,這一章的鬆下彈琴其實源於我最初對《笑傲江湖》的印象,央視版的《天地作合》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求大道以弭兵,淩萬物而超脫,知音難覓,天地作合,從武俠上升到求道,講世道黑暗、隱士情懷的原著都未必能有這種高遠意境,這也是我從《笑傲江湖》開篇的原因。第111章 道魔 21顧絳當然沒有破碎虛空,所以他也不是在千萬裏外的黃山和自己留下道韻的石像呼應,他就在武當山上。在他對麵的老者道袍邋遢、蓬頭垢麵,已是久未梳洗,身上卻並沒有髒臭味,隻有一種草木陰幹的陳沉氣息。正是斷斷續續閉關了三十餘年的邱玄清。邱老道驚疑不定地看著麵前的男子,這麽多年來,邱玄清一直鑽研太極之理中蘊含的大道,隻覺往日迷茫都漸漸清晰,自己也摸到了天人的門檻,因此才在暮年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精神和感知遠勝往昔,才在閉關醒來時發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來到武當。他原以為是明玉回來了,急忙從閉關的山洞中出來,卻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天人,這是一個以邱玄清如今的境界看去,依舊深不可測的絕世高手,若不是他身上那種隱隱熟悉的道韻,邱玄清一定當即認定這就是龐斑!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龐斑,但也聽過一些傳聞,據說此人境界高絕、青春不老,容貌俊美秀麗、有幾分女相,做派像個王孫公子,秉性卻冰冷無情,魔根深種。分明和眼前人一一並無二致,可那股分明出自太極一脈的道韻又是怎麽回事?總不會是龐斑在和明玉交手後,也參習了太極的道意吧?修行到了他們這個境界,都早已篤定自己要走的道路,不可能輕易受旁人影響。此人到底是誰?邱玄清警惕地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今日到訪我武當派,有何貴幹?”那疑似龐斑的男子笑了笑,開口道:“我叫顧絳。”顧絳和邱玄清沒有說幾句話,就下了武當山。他看得出邱玄清心裏疑慮叢生,關於明玉,關於龐斑,關於他,但他來到武當本就是為了了斷這樁因緣,在告知“不必再尋找明玉”後,他便告辭離開。無所謂武當派之人是覺得明玉突破飛升了,還是失敗道隕,他們的緣分到此為止。剝開那一層偽裝的戲麵,也如同斬斷一段建立在“明玉”這張臉上的聯係。明玉是誰?明玉是武當派大宗師,道門尊者,太極一脈真正的傳道者,千百年後依舊為人傳頌的正道仙人。可這世間,本就沒有明玉真人。就像在邱玄清等人的眼裏,世間也沒有“顧絳”這個人,他們會懷疑他是龐斑,是明玉的師兄弟,甚至是明玉本人,唯獨不會是“顧絳”這個從未出現在世上的人。真實和虛假,以一種近乎戲謔的方式彼此顛倒。明玉,龐斑,顧絳,孰真孰假?是幻是真?隻有他自己始終握著這個屬於他的名字,用這個名字來了斷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因緣,從此後,世間沒有龐斑,也沒有明玉,隻有他。他是顧絳。走過烈日炎炎的荒野,涉過落雨紛紛的河麵,迎著拂麵而來的微風,穿林踏川,一路北上。黃河決堤後帶來的大災綿延兩岸,元庭在宰相脫脫的堅持下重鑄河堤,朝廷撥下的糧款被層層官員侵吞,大批苦力被強行征召拉來修堤,在原本就苦不堪言的兩岸百姓身上又加上了一重深重的災難。當顧絳即將出關進入草原時,黃河苦役們集體起義的口號已經響徹了大江南北,呐喊著“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起義軍們,注定要給蒙元這個曾征服世界的帝國送葬。顧絳想起了忽必烈,想到第一次見麵時意氣風發的薛禪汗,和最後一次見到他躺在龍床上空蕩蕩的皮囊,想到送葬路上,南必皇後悠揚的歌聲。駱駝的孩子即將死去,它的母親在為它送行的路上,母親會記住這條悲傷的道路,來年主人會循著母駱駝的悲呼聲找到親人埋葬的地方。而他也如當年為忽必烈送葬時一樣,在一個清晨走出了關口,沒有回頭。顧絳沿著記憶中的方向,來到陰山下,已經有部落遷徙到了這裏,蒙赤行曾經坐化的地方,搭起了帳篷,如雲的羊群點綴在茵綠的草原上。騎著小馬放羊的孩子高聲呼喝著,與姐姐互相追逐,等他們跑到了近前來,顧絳看見了他脖子上的狼牙項鏈,上麵還掛著一枚寶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光彩。在孩子清朗的笑聲中,成排的鴻雁飛過長空,一聲雁鳴,引得顧絳抬頭,就見雁陣中的一隻大雁忽然從高處降下,它好像突然見到了什麽熟悉的景象,還是見到了熟悉的人,在顧絳頭頂不遠處往來徘徊不去。顧絳看著這隻候鳥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他說:“哈日珠,是你來見我啊。”鴻雁清鳴,仿佛回應。它圍著顧絳又飛了一陣,而後振翅向著高空去,回到了等待它的雁群中。顧絳目送著雁群向陰山的方向飛去,駐足了片刻後,便轉變方向,往西方而去。多年前,顧絳離開草原後入藏,去尋找可能解開他疑惑的藏地活佛,這一次,藏地的活佛已經離開了布達拉宮,去往中原,沒有鷹緣的藏地,他自然沒有去拜訪的興趣。顧絳也不是來賞景、訪友的,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他選定的閉關之處,還在離這裏更遠、更高的地方。他自從踏上這條道路,就一直在向高處攀登,他似乎生性就是這樣,喜歡去探索未知的前方,去到前人未曾去過的地方,想要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看見天外之天的風景。所以他踩著裸露的岩石凍土,踏進了渺無人煙的雪山中。狂風呼嘯,亂雪如席,隨著海拔的升高,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這是生靈禁絕之地,連飛鳥橫渡的身影都不見,更不要說動植物。在這裏,顧絳久違地運足周天,施展出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