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緣道:“我本以為你會在關鍵時刻需要人來推一把,就像燕飛於孫恩、龍鷹於席遙,也如家父於尊師。可你的道基深厚,自成雙極,道心魔種都已圓滿,無需他人助力了。”龐斑摸著下巴道:“其實我是喜歡有個對手的,但不是為了去往他們的身上映證自己的道,道於我而言,是自我成就,我尋對手,隻是為了能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存在,能互相促進,消解些許寂寞,不至於讓我想要說什麽的時候,無人能夠聽懂。”說到這裏,他笑起來:“所以你來找我,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是願意坐下來奉陪的。”鷹緣也笑道:“是。所以哪怕沒有父輩的影響,為這生平的第三麵,千山萬水,和尚依舊會來見閣下。”一時間,龐斑有些遺憾鷹緣舍棄了一身的武功,不能和他切磋一二,但若非願意舍棄武功,鷹緣也不會成就如此純粹的佛心。龐斑轉向已經聽出他身份的黑衣少年,悠悠道:“你從藏地到中原見我,卻不說是為我,那便是為這個小孩了。”鷹緣頷首:“他與你也有些緣分,這孩子生平唯獨好武道,和你是一路人。”龐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著目光灼灼看著他的少年:“能讓你引他來見我,此子未來的成就必然不低。”“是,若不是你閑雲野鶴的性子,沒有留在蒙元帝國,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再過十幾年,他自己也會去找你。”鷹緣又開始神叨叨起來,“可換做如今的你,那時隻怕早已不在人間了,他與和尚因緣頗深,我當成全他。”龐斑笑中透了幾分冷意:“你不怕讓他來見我,反而毀了他的向武之心?”這一次,鷹緣沒有說話,那黑衣少年錚然道:“活在天穹之下的人,也未曾因為抬頭便見天高,便放棄青雲直上的想法!”“我若見道而心生畏懼,那是我之心不誠!”龐斑看著這個少年,臉上的神情都消失了,隻有一派平靜漠然,他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物,便將衣上的風塵全部掃去,留下一襲青衫,一張白至瑩透的臉,整個人似天工巧匠雕琢的玉像,漆黑的眼睛望過來,隻一眼便似高山傾倒,天垂半分,壓在他身上!少年依舊站著,他不僅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了一步!一旁的鷹緣含笑不語,龐斑施施然道:“這一麵既然已經見過,我便走了,大都還有一群人等著我。”言罷,他轉身而行,明明之前還人聲喧囂的大街上竟寂靜無聲,青衫魔師步履閑適,可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脈搏上,偌大的古城,似乎變成了一座空城,連他自己都不在其中。隻有一人獨行,轉眼遠去。直到鷹緣輕歎一聲,少年才恍惚驚醒,發現自己依舊站在街邊,人聲如潮。【作者有話說】顧絳畢竟不是原著的龐斑,原著龐斑是需要和浪翻雲一戰來證道,他的道心種魔是有缺陷的,最後他幾乎一直在等浪翻雲達到和自己相當的境界,攔江島之戰時朱元璋都沒了,要知道朱元璋在位有三十年呢,讓身處元末的顧絳再等幾十年,這不成強行壓他境界了嗎,我都找不到理由讓他繼續等下去,一沒有道缺,二沒有宿緣的,還是讓他自己收拾收拾閉關破碎去吧,把浪翻雲留給厲若海得了,也許放到番外裏不錯,正文就不要強行拖劇情了。第108章 道魔 18蒙元快完了。大都這座曾經橫跨歐亞的政治中心,如今已經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不過數十年的時間,曾征戰天下的蒙古鐵騎就被放縱的生活腐化,再也無力抵抗四起的烽火。曾經歌舞不休的紅蘭坊都門庭冷落,瀟瀟雨聲中,裹著舊衣的女子望著街上,眼神空茫,她依稀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從樓前走過,還未等她細看,便往前麵的長橋去。龐斑去看了幾個老朋友,他不喜歡燒香送紙錢,隻給他們送了些酒水,進城時穿過了曾詩歌唱和的藝館紅街,徑直往舊居去。結果他記憶中的蒙赤行府邸,化作了一片廢墟。“你到這兒來尋人?前麵的一戶人家十年前就起了一場大火,火一路燒過來,連著兩條街都燒光了,別的人家都有人重新整理,這戶卻沒人動,說曾經是一個大官兒的住處,那大官的後人不在,他們也沒人敢修,就一直放著。”說話的老丈搖著頭離去。留下龐斑望著被焚燒後又無人收拾,一片衰敗傾頹、雜草叢生的斷井殘垣,輕笑了一聲:“他們若是有點骨氣,就該在我前腳離開時,後腳就來人把這兒燒了,一定得等上十年,確定我不會回來,才借著火災燒毀這裏,又有什麽意思?”“難道燒了無人居住的宅邸,就能洗刷過往的敗績,挽回一點麵子,覺得折損了我的顏麵?”龐斑眨了眨眼睛:“這麽恨我,我來,他們反倒不來。”不遠處一人輕歎道:“人在悲憤中,總是無可排遣,你殺了三十九個正道人士,他們都有妻兒晚輩、親朋好友,他們無力報仇,但也有恨你的理由。”天街細雨如織,撐傘走來的女子穿著簡樸的白衣,腰間佩劍,她的身姿清逸縹緲,氣質靜謐出塵,明明是天下絕色,存在感卻那樣稀薄,好像並不存在於那裏。她用一雙清明澄澈的眼睛看向龐斑,沒有仇恨也沒有畏懼,隻是微微歎息。龐斑在感覺到她出現的時候,魔種有片刻的遲疑,似乎被一種完全相反的力量吸引,但很快就被道心壓下,於是,不必多問,也不必來者說明,他們二人都明白了對方的身份。能夠引動魔種,這世上隻有和《道心種魔大法/》淵源極深的《慈航劍典》。慈航靜齋。真是一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遇。龐斑望著化為廢墟的舊居,那女子站在龐斑幾步外,撐著傘也在看,她沒有說話,隻是和龐斑一起靜靜站著。她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身為慈航靜齋這一代最傑出的弟子,她的天資過人,自幼在山中習劍修佛,大概是二十年前,山下來人說魔門出了一個絕代魔君,無人能敵,得知此人練成了《道心種魔大/法》,齋主美麗的眼睛裏泛起了憂愁,望向她,從此她就肩負起了本不該屬於一個孩子的責任。這麽多年來,她想過無數次,龐斑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自己又該怎麽阻止他幫助蒙元,用理法,還是手中的劍?他們會不會一見麵就拔劍相向,分個你死我活?直到今日大都落雨,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出遊,走到這裏,見到雨幕中青衫落拓的男子,才恍惚明白了齋主眼神的意義。於是她也靜默不言。龐斑有千百句反駁的話,說自己從未招惹過他們,是他們莫名跑來將自己圍了,他們想殺自己,自己為什麽不能殺他們,可他都沒有說,因為不必要,在親緣聯係帶來的仇恨中,是不存在理智的,沒有人能判龐斑一個“防衛過當”,也沒有人判他們賠償龐斑的財物損失。這本就是一個不存在“公堂”的地方,不靠“道理”評判是非。所以龐斑隻是說:“若我見廢墟而勃然大怒,折身返回魔門,調動蒙元的勢力平定天下,把這些焚毀我舊居的家族全部剿滅,鎮壓正魔兩道,重新廢立,他們又該如何?”慈航靜齋的女子羽睫輕顫,歎道:“那便是天下大劫,生靈塗炭,而他們並無力抵抗。”她並沒有矯語強辯,麵對龐斑,強詞奪理不過是惹他發笑而已,所以她坦誠道:“你雖然是天下第一,但與魔門不睦,常年孤身一人,來去不定,所以他們怕你,也不那麽怕你,若你坐鎮大都,身為帝師,和尊師一樣手握天下權柄,那就輪到他們來害怕你的屋子著火了,因為你會以此為借口殺人。”龐斑挑眉道:“你應該是來對付我的,怎麽還攛掇起我來了。”慈航靜齋傳人柔和地笑了笑,眼中似乎也被雨幕渲染:“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個暴徒、魔鬼,你也不會這麽做。他們以自己的想法揣測你,覺得這裏對你很重要,麵子對你很重要,可在你眼裏,什麽都沒有。”說到這裏,她幾乎有些悲傷起來。龐斑歎道:“你確實是個聰慧通透的女子,武功也不錯,若曆代慈航靜齋的女子都如你一般,那難怪能保住聖地的聲名不墜。”慈航靜齋的傳人道:“深山修行的人,其實並不需要這種盛名,但這風雨飄搖的江湖需要一個遙不可及的聖地。”最好聖地裏還有一群秉性溫柔的女子,可親,可愛,心懷大義,就像古老傳說裏的巫山神女、洛水神妃,一朝一會,而後返回到輝煌的壁畫上去,回到華麗詩文裏去。畢竟神秘才是她們身上最具魅力的地方,一旦落入紅塵,仙子就成了人。可她們本就是人,是人就會有人的喜怒哀樂。龐斑感覺到了她的精神意動,卻沒有因此看向她,依舊望著雨中的大都,眼底一絲情緒變化也無:“那你做什麽打算呢?”她忽而開口道:“我叫言靜庵。”這一刻,她仿佛跳出了自己身份,走出了深山,走出了江湖,隻是作為她自己站在龐斑的麵前,說出自己的名字,也講起了自己的打算,男裝少女嫣然笑道:“我是第一次見你,並不真正了解你,要怎麽做,我還拿不定主意,所以,等到下一次再見時吧。”龐斑卻不為所動:“你應當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受到了功法的影響,竟還敢再來見我?”言靜庵微微垂首:“我知道,但正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敢再來見你。”因為知道龐斑眼中並無塵世情欲,永遠不會給予回應,所以她才敢放縱自己的情思,任由自己清淨通明到仿佛空無一物的心中波瀾乍起,向著“完滿”的另一極。她修行《慈航劍典》已經達到了“心有靈犀”的境界,對外界的認識、對人心的通感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她能感覺到人心的起伏,和他們外放的情緒,從而去理解眾生,體會人心,隻要她願意可以成為任何人的知己,甚至比他們自己還了解那些幽微的湧動。但言靜庵此刻隻感覺到一片平靜和孤獨,似春草般易生,似蜉蝣般易滅,似夜空般深沉,又似江海般遼闊,明月皎皎,群星燦燦,天地大道幾乎就是他的心,亦或者,那天地裏肆意呼嘯、無拘無束的風才是他的本心。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是一個有情心,而無情欲的人。一個道心高邈、魔種無窮的大道修者。無論是他身懷的魔種,還是他已成的道路,都對修行天道、成就仙胎的慈航靜齋一脈極具吸引力。若是眼前的男子也會順應道魔之間的吸引,將妄動的魔念轉向她,她反而會躊躇不安,害怕自己的本心被魔種所染、徹底失守,再也不敢來見他了。從這個角度來說,龐斑確實無心天下格局,更對正道本身沒什麽喜惡之心,否則他大可以故意引動魔種來壞她的修行,可他非但沒有這麽做,還出於一個武者前輩的立場,提醒了她一句。龐斑搖頭道:“我當初練就《道心種魔》時,是十分好奇《劍典》的內容的,如今看來,慈航靜齋的這部劍典雖然高深,但缺陷太大,不是道門的作風,而是佛門成住壞空、生住異滅的路數,修陰極恒定之心,再以極陽的意念將其摧毀,最終成就入滅的空境,再由入滅之人尋求彼岸,突破成道。”“太過極端了,難怪你門中弟子千年來未有道成。”魔門的魔師說慈航靜齋的道太過極端,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荒謬的笑話。言靜庵的麵色有點蒼白,但她依舊很堅定,柔和的聲音未有動搖:“要求道飛升,本就不是按部就班能做到的,這是一條告別眾生、放下一切的路。”“我所修行的,乃是《慈航劍典》中的一門法訣,名為‘撒手法’,若從未拿起,又何談撒手呢?然而人手中所緊握的,終究是空。”龐斑道:“你若為了放下而去拿起,還未見實,便已見空,終究一無所有。”言靜庵輕聲道:“那便,一無所有。”龐斑聞言點頭,不再說話,依舊注視著這片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都城,一磚一瓦都被洗去塵埃,露出本來麵目,水汽籠成淡淡的霧氣,似近似遠,若有若無。言靜庵站在他三步之外,隔著青竹油紙傘,陪他一起看完了這場雨。當晚,龐斑進入大都皇宮,這一次他沒有殺人,因為他已不在乎魔門中人的武功境界如何,有沒有出一個能對付自己的人了。他隻是到宮中見了他們一麵,告訴他們,自己就要離去閉關了,看在蒙赤行的份上,他把自己的一些心得留下,作為魔門武功的一脈傳承,此後他們的勝敗興亡,都與自己無關了。此言一出,魔門眾人無論認不認識這位壓在魔門頭上四十年的魔師,都感到了一陣輕鬆,而後便是茫然沉默,心中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歡喜,流連在龐斑所留手冊上的眼神變幻不定。龐斑也不管他們之後要圍繞那本心得發生多少爭奪,自顧自在宮中找了個清淨的書閣睡了一覺,還順了件合眼緣的衣服。被派來照應他的少年身著黃衣,名喚裏赤媚,乃是如今蒙元第一猛將擴廓的弟子,因昨日龐斑多看了他兩眼,就被派來給他跑腿。事實上,龐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一來是因為這少年的武功不低,是眾人中資質最好的,二來,裏赤媚所練的武功秉性極陰,有些《葵花寶典》的意思,所以他才多看了兩眼。裏赤媚生了一張容長臉,膚色白皙細膩,鳳眼明亮,男生女相,有一種陰陽並生的邪異魅力,腳步輕盈,體態柔和,顯然這門武功也是走輕、速一路的。不過這個世界的武道境界遠高於《笑傲江湖》,比起《葵花寶典》借助外力手段來改變身體,這門武功顯然是由內及外的。高深的武功能塑造人,是這個世界的武學特色,最典型的就是他昨日所遇見的言靜庵,慈航靜齋的武功求天道,資質極佳的女子自幼修習,氣質容貌都會接近完美,所以曆代能夠下山行走的慈航靜齋傳人,都以美貌和氣質脫俗著稱,陰癸派的天魔秘法也一樣。就是龐斑自己,也在步入天人的過程中,使得精神意向反過來影響了外在麵貌。這是個精神和身體、虛幻和現實界限模糊的世界,陰陽可以在生死間逆轉,精神可以突破軀殼的限製發散,當龐斑以大成的魔種去感知萬物時,一切都會化為最本質的波動。所以陰陽、男女、生死,在他眼中也逐漸失去了意義。“孤陰不長,你這門武功雖然見效快,但容易走到極端,若來日你能抵達那一步,不妨試著將極陰轉回極陽,在陰陽輪轉中突破極限。”裏赤媚聞言一驚,知道這是龐斑在指點自己,連忙向這位曠古爍今的絕代魔君行了一個大禮,他聽魔門中人說過許多關於龐斑的事,可真正和魔師相處後,他發現龐斑的性情淡泊,脾氣甚至稱得上溫和,也不吝於指點後輩。於是,裏赤媚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道:“魔師說陰陽輪轉之道,此理倒是和武當派的太極一脈極為相似,您對此造詣不淺。”龐斑用完了早膳,端著茶水慢慢喝著,聽到這裏回道:“你想說什麽,直說就是。”裏赤媚流露出些許好奇的神色:“據說,您在黃山曾與道家的明玉真人一戰,明玉負傷後閉了關,至今未曾再現江湖,有的人說她突破不成喪命,也有人說,她就像昔年的傳鷹,和您一戰後,便得道飛升了。您與她交過手,以您看來,那位真人到底去了哪裏?”龐斑微微低垂的眉眼被茶的熱氣遮掩,讓人看不清表情,隻聽到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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