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如從肺腑深處發出來,像地底下的岩漿,像冰層裏的熱泉。一股炙熱的情潮包裹在森冷的怨氣裏,湧動著、鼓譟著,仿佛隨時都會噴薄而出,將人淹沒得屍骨無存。


    “你遇見了誰?在雅典,還是在高盧?”


    她似笑非哭地凝視著他,手指絞纏在他暗赤色的發從裏,如泣如訴。


    回答她的卻是一陣猶如死灰的沉默。麵具的陰影下時常掛著誘惑的弧度的薄唇此刻緊抿,仔細看去,就好似在微微顫抖。


    有那樣一瞬,她幾乎錯覺眼前的男子在哭。


    有那樣一瞬,她好像觸碰到了這個擅惑人心、卻永遠戴著一張麵具、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魅影,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的證據。


    可錯覺僅僅是錯覺,就像稍縱即逝的一抹夢影。他轉瞬又笑了。


    鮮血又從他胸口的繃帶裏滲出來,仿佛冰麵開裂,底下掙出了一片罌粟。


    疼痛的、絕美的、令人上癮的,如同至深的情愛。


    她低下頭,如癡如醉的將他的血吮盡。


    他淺啜飲一口杯中的酒,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臉頰。


    她因這個吻而死而復生,仿佛一具行屍走肉被撒旦施了魔咒,聽見耳邊夢囈似的低語:“回去吧,我的繆絲,去好好伺候我的王兄,讓他在美夢裏陷得深一些,更深一些……我會永遠記得你為我做的事,會如你愛我一樣愛你。”


    羅馬之母陶醉在他的懷抱與許諾般的誘惑裏,點了點頭。


    她望著桌上占卜用的三角香爐,目光隨騰然上升的菸絲飄到夜空裏去,像瀕死的人看見了奔赴天堂的泡影。


    ***


    火光隨著腳步聲遠去,寢殿內終於又恢復了往常的靜謐與黑暗。


    桌邊的男人獨自下完恰特蘭格棋盤上未結束的棋局,又自斟自飲了一會,站起身來,躺到在柔軟的床榻上。空曠室內的寒意由四麵湧來,裹住他的周身,一種難抑的情緒卻自肺腑深處上泛,像毒液一般沁入四肢百骸,一點一點,侵蝕著血肉肌體,連呼吸也能牽起絞肉似的痛楚。


    仿佛,又落回了浴火重生後被遺棄的那個地底監牢。


    蜷縮著新生的、尚不成人形、體無完膚的醜陋軀體,幹屍一般包裹著繃帶,渾身焦枯的痂疤下掩蓋著血肉模糊的肉,如同一隻腐爛的蠕蟲。


    就憑著一句難辨虛實的神諭,日日夜夜咀嚼著深藏心底的執念,在地獄裏熬過生不如死的兩年歲月。


    到底是攀上那至高無上的霸主之位的願望更強,還是與那人重新相遇的渴念更甚,他本篤定是前者———他命兆如此,他生而為王,這是他深信無疑,也是數年來蟄伏於暗處,處心積慮運籌帷幄的最終目的。


    而那人,則該是他登帝後信手拈來的戰利品,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將他困在自己布下的羅網裏,將這將近七年的煎熬,在他的身體上一點點討回來。


    然而,當昨夜再次實實在在的觸碰到那人時,他發覺自己錯了。


    他忘了當年柔弱不堪的孩子已成為一位訓練有素的軍人,他本該與他徐徐斡旋,將他一步步釣進掌心而渾不自知,卻在注視著那張朝思暮想的麵容時被一股可怕的占有欲猝不及防的控製了頭腦,像七年前那樣不可自抑地把他壓在身下,失去了所有理智。


    於是一步錯,步步錯,惹得他的小愛神又逃之夭夭,如避鬼神。


    阿硫因……


    一字一句默默吟念著這個名字,榻上之人向虛空中張開手臂,好似攬了個人入懷,回想著那曾夜夜與他共眠的少年的音容相貌,深吸了一口氣。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已淅淅瀝瀝的降下雨來,恍然回到多年前的某個雨夜。


    “弗拉維茲……弗拉維茲!”


    小小少年細弱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幾乎勒得他透不過氣。蜷縮在他懷裏的身軀瑟瑟發抖,像一隻瀕死的小獸。他騰出一隻手將滑下的絨毯掖緊,環住懷裏小傢夥的脊背,卻染上一手粘膩的鮮血。


    他立即扯下他的衣袍,果不其然看見小少年單薄柔嫩的脊背上,那曾被銳器捅穿的傷口又因噩夢中的掙紮而裂開了。傷口裏翻翹起血紅的嫩肉,像死神猙獰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為他止血,卻驚得尚半夢半醒的人哭叫起來:


    “媽媽……媽媽!別傷害我的媽媽!”


    “別亂動,我在這兒。”


    他柔聲警告著,按住小少年的脊背,本孱弱無力的身體好似在此時終於掙出了成年男子的氣力。盡管並不容易,少年仍然在他的撫慰下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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