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宗出去了不久,很快又回來了。林強雲奇怪的問:“這麽快就回來了?你是不想放他們走麽?”


    沈念宗說:“不是,不是。我跟他們一說,這些人都喜出望外,不但未受傷的願來做工,那些受了傷的也請我來問,求你收下他們。”


    林強雲:“那好,這些人每人先借給他們二十錢,以後從工錢中扣回。受傷的,除每人借二十錢外,另外付給二十錢藥費。這些藥費的錢從我的工錢裏扣。”


    “好,我馬上去辦。”沈念宗回答著,心裏隱隱地有一種感覺,他覺得林強雲身上已經流露出了一股氣勢。這是什麽氣勢他不知道,隻知道自己要聽他的,按他說的去辦就一定錯不了。


    這時,村裏除了看守的人外,全村人都聚到沈家門外。


    林強雲走到門口,看著一道道感激、佩服和信任的目光,站到一張別人讓出來的板凳上,舉起雙手。


    嘈雜的人聲一下子靜了下來。


    林強雲大聲說:“各位梓叔兄弟姐妹!我來到這橫坑村,承蒙村裏鄉親們收留,給了我一個落腳之地。我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大家當成我的親人。”


    “我們不會去侵犯別人,我們也樂意幫助別人。但是,如果有人來破壞我的家,我就和家裏的人一起,用我們手中的刀槍,奮起保衛我們的家園,就像今天一樣的對付他們。”


    “我們要請先生來教會我們的子弟讀書識字,隻有大家都能讀書識字了,有了文化,才能揮我們的聰明才智。”


    “我們還要請身懷武藝的人,來教我們練武強身。隻有我們身強體壯,練出一身武藝,才能更好地保衛我們的親人和家園。”


    “我們村現在的人口還太少,我們要讓一些肯出力、能和我們一條心的人加入我們村。這樣,我們就能做更多的事,賺更多的錢;讓更多的人和我們一樣吃得飽、穿得暖;讓更多的人和我們一起富裕,一起過上美滿的生活。”


    “梓叔們,我們會用自己聰明的頭腦,想出最好的辦法,用我們勤勞的雙手建出更好的家園。”


    “親人們,我們會用自己頑強的意誌,用我們無畏的勇氣,用我們強大的信心來保衛我們建成的家園!”


    “這裏是我的家,‘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豺狼來了,迎接他們的是弓弩和獵槍’。”


    看著村民們一張張興奮的臉,林強雲也激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匆匆地結束了演說:“鄉親們,我的話說完了。”


    林強雲坐了下來,抹了一把汗,接過南鬆遞過來的一碗水一口氣喝幹。他身邊一下子圍滿了人,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


    麵對這樣的場麵,林強雲一時還真不知如何來應付,他也不知道先回答誰的問題才好。


    頭上的汗,又湧了出來。


    在林強雲大感尷尬的時候,沈念宗排開眾人走進來,對人們說:“大家先讓一讓,強雲還有事,那些人要見見他。等晚上我們再來商量,各人先去幹活罷。”


    看著人們依依不舍地緩緩離去,林強雲鬆了一口氣。


    沈念宗可不放過他,一把拉起他就走,說:“你去見見那些人吧,你不去他們不走的,還有些事要你去了才能解決。”


    林強雲一臉無奈地跟著沈念宗走了。


    木匠工場上,三十多個人坐在地上,有幾個看來還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受傷的人也處理包紮過了。


    剛走到他們麵前,隻聽一聲吆喝,原來全部坐著、站立的人,齊刷刷地翻身跪了一地。


    其中一人雙手奉著那塊磁石,大聲說道:“多謝林公子不加罰罪,多謝公子收容我們來這裏做工。”


    林強雲一看,原來是那夥人中領頭的大漢,也是那些受傷的人中之一。


    眾人異口同聲叫道:“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林強雲慌忙說:“快不要這樣,大家快起來,快起來。”走到那領頭人麵前,伸手要將他扶起來。


    那人卻不肯起來,說道:“公子,小人叫張本忠,是山東益都人,現下孤身一個,雖然是個粗人,卻也不是不仁不義之輩。承蒙公子不把我們送官治罪,反而肯讓我們來這裏做工糊口。足見公子胸懷寬廣,心地善良。我們心中實在是感激不盡,願追隨公子為奴為仆,千萬請主人收留我們。”


    另外七個人跪行過來,一齊說道:“我們也是無家無室、無依無靠的人,求主人收下我們!”


    林強雲雙手亂搖,連連說:“你們這是幹什麽?這怎麽行,萬萬不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沒有貴賤之分。何況我用什麽來養活你們啊,你們快起來,快快起來。”


    張本忠道:“我們不要主人養活,我們有力氣,肯吃苦,會幹活養活自己的。主人要是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跪到主人答應為止。”


    沈念宗也過來說:“強雲,你就收下他們吧。你也是需要有人幫忙,以後有事也多個照顧。生計更不用擔心,現在的情況還養不活幾個人麽?”


    林強雲好說歹說,這幾個人就是不肯起來,隻是反複地說:“求主人開恩,求主人開恩!”


    林強雲苦笑著說:“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們就是。不過,我們不是什麽主仆,我們隻是兄弟。今後你們幾個就和我一起,一定要好好幹。否則,不要怪我不認你們是兄弟!”


    這些人一聽這樣說了,歡呼一聲站起來。


    這些站著,林強雲才現這叫張本忠的山東大漢高自己半個頭,看來有一米八以上。


    張本忠躬著身子,雙手捧著磁石送到林強雲麵前:“請主人收起。”


    林強雲說:“唉!我都說了,我們是兄弟。叫我林強雲就是了,不要再叫主人,主人的了。”


    張本忠恭敬地改口道:“是,公子。”


    帶著那幾個人走到林強雲的背後站著,真有一付仆人的架式。


    林強雲萬般無奈地苦笑著,問沈念宗:“叔,他們預支的工錢,治傷的錢都給了麽?”


    “已經給他們了。強雲,你看叫他們何時來這裏做工?”


    林強雲對其他的人說:“各位兄弟,你們先請回去,將家裏安置好了,或者養好了傷再來這裏幹活。受傷的兄弟,我在這給你們賠禮了:實在對不起。如果有人回去後覺得不想來這裏幹的,我們也不會相強。”


    送走了人,林強雲看著跟在身後的八個人,對沈念宗道:“叔,你看這幾個人的吃住要怎樣安排?”


    沈念宗笑著說:“此事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安排好的。我們家不是還有二間空房,暫時先住著。遲些時間替你另蓋一所房屋,那時就不用愁了。吃飯先在我家好了。倒是這些來做事的人,做些什麽事,怎麽做?要先想好才是。”


    林強雲笑笑道:“現在不是怕沒事做,而是怕人不夠多。穀中的平地要開出田來種上稻穀,平坡上要將雜草清鋤掉,隻留下我們需要的草藥。”


    林強雲停了一下,接著說道:“要蓋房子,村裏要蓋一座倉庫,還要再做幾個水碓、製蚊香的手壓機。這些活哪一樣都要人去幹?對了,房子和倉庫用泥磚做好了。”


    沈念宗道:“你怕錢不夠麽?放心,不做磚瓦房的話,隻要一點錢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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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啦,磚可以用泥磚,瓦是要蓋的。省下錢來我還有別的用處。就這樣吧,我先回去給他們治傷。”


    說完,帶著他們八個人就走。


    回到了沈念宗家,張本忠等八人在他身後亦步趨。


    帶他們到飯廳,林強雲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幾個人。


    張本忠見林強雲坐下了,便為他介紹:


    八人中有三個年紀看來不過十四、五歲,姓王,是同宗兄弟。年齡較大的叫四狗,老實木訥不善言辭;稍小的叫金來,有點少年老成的樣;最小的叫金見,他個子也是最小,好動靈活,一臉精明樣。三人中,除金見較矮隻有五尺外,另兩人身高都有五尺二三,骨骼粗大卻是顯得很瘦,明顯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林強雲注意這三個人,是因為他們的年齡小。


    另一人也引起注意。瘦瘦小小的個子,雙眼炯炯有神,手腳麻利,年紀四十上下。也是姓王,名歸鄉。安徽宿州人,家中原是養鴿的,家人死於戰亂,展轉流落於贛州。


    至於張本忠,則是身強體壯,原是山東紅襖軍將領季先的部將。季先死後,輾轉來到汀州投奔原汀州司法參軍李清遠,卻不料那李大人已經調任他去了。


    另三人都是被火銃打傷的,身體高大骨骼粗壯。隻是現時瘦得形消骨立,若是將養好了,想必都是一條漢子。他們和張本忠同宗,一個四十多歲的叫有田。還有兩個三十餘歲的一個叫張山、一個叫張河,是親兄弟。三人都是山東人,以前都在季先軍中當兵,和張本忠一起來到汀州。


    林強雲恐怕受傷的人傷口會炎,忙讓受傷的都坐下。


    交代四狗和金見到廚房燒開水,水開後加些鹽製成鹽開水。


    林強雲心痛的將磺胺結晶取出一包,鹽開水送來後,叫受傷人把包布都解掉,教會他們用鹽開水清洗,上藥(磺胺結晶)。找出一些做衣服剩餘的布條,要他們的傷處包紮好。


    看著他們處理完傷口,說:“好了,你們都去溪裏洗一洗,我不想看到你們又臭又贓的樣子。”


    由張本忠帶著,八個人跪到林強雲麵前,把頭磕得咚咚響。齊聲道:“多謝主人!”


    林強雲把他們扶起來,正色說:“你們都記住了:我們是兄弟,沒有主仆之分。今後不準下跪磕頭,也不要再叫主人了。叫我林強雲、叫林兄弟,叫什麽都好,就是不要叫主人,明白了沒有?”


    張本忠道:“是,我們記住了。以後我們叫主人公子。”


    林強雲心中苦笑,自己一個上山下鄉“反動學術權威”的子女,黑五類,變成了主人、公子,這成什麽了。


    待他們洗浴回來,林強雲問那王歸鄉:“你原來是養鴿子的,你可知道鴿性嗎?能不能養信鴿?”


    王歸鄉:“稟公子,小人家傳養的就是信鴿。公子是要信鴿用麽?”


    林強雲:“是啊,我需要許多很好的信鴿,主要用來以後傳遞各個地方生意上的消息,還有我外出時傳回的信。你要多久能訓練出信鴿來,能訓練出多少?”


    王歸鄉:“公子如能給我兩個人,並有好的種鴿,一年半以後就有信鴿可用。若要好的、可在千裏外傳信的鴿,恐怕需要二三年時日方可得。如果是要在更遠的地方傳信的話,還必須在中途另有豢養信鴿之處,以便傳信時換鴿子接力。小人可在數月內先訓練數頭能在千裏內傳信的信鴿,數年後將為公子養出一大批千裏外可用的信鴿來。”


    “好!金見、金來跟你去,先去找種鴿,不管是抓也好,買也好,一定要搞到。訓練信鴿的事,就交給你了,以後我們全都要學會。等一會去找我叔取錢,明天出。”


    林強雲手指著張本忠說:“你們五個人,除本忠大哥跟著我外,其他的人先在這裏幫助蓋房、開荒等雜事。你們是練武的,待你們的傷好後,和我歸永叔一起訓練出我們自己的鄉丁護衛隊。還有,四狗以後改叫四兒好了。四狗,這名字也太難聽了。”


    當天晚上,各家的戶主聚集在沈念宗家,商量了以後認為村中的人手實是不足,應該挑選一些信得過的人加入本村,以本村能容納為度。


    按沈念宗所說的,由陳歸永依他的方法訓練本村的人,並講妥了萬一村中有警,何人帶婦孺守護村子,何人帶男丁至何處設防。有警時的鑼聲有幾種,每種鑼聲表示什麽。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則是全力以赴做蚊香、種好田、蓋好急需的房屋。此外還要開荒,種藥草、多養家畜。


    至於林強雲麽,這裏就是他的家,要出外去做生意去就是,要帶些村裏的什麽人去,隻要那人自己願意就行。


    各位戶主臨回家前,林強雲很有些動情地說:“眾位叔伯長輩,我實在承感(客家方言,非常感謝)大家不把我當外人,把我當成自己的子弟看待,我很知足了。我也會記得,我是你們的子弟,你們是我的長輩、親人,無論如何,我都會為全村子的人著想,會為全村的人謀取幸福。橫坑村的事,就是我林強雲家裏的事。我會為自己的家全力以赴,就是要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這一天所生的事,讓林強雲覺得很溫馨,總算在橫坑村這裏找到了家的感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


    忽然他想起過兩天就要去瑞金,何不把那本較厚的名冊帶去,當初在絕穀翻看的時候,似乎看到上麵有虔州等地名。才十多年的時間,說不定能把這本名冊交還給它的主人呢。


    想到就做,林強雲點著了鬆明,把墊在枕頭下的幾本書翻出來。


    前後翻爛了好幾頁的《化工辭典》是這幾本書裏唯一的簡化字,也是從學校圖書館偷出來帶到這裏的書。要不是下鄉後什麽書都看不到的話,這本書也不會伴著他來到南宋了。


    《陰陽養生決》這是封資修的貨色,不可不看也不可多看,留著以後有空的時候再來研究它吧,若是真能養生到長命百歲,那倒也不錯。


    《天師道符靈》,嘿嘿,這是裝神弄鬼的東西,可惜這符太難畫,不然去哪裏畫上幾個符也能賺點錢。依著書上的圖形淩空比劃了幾下,也不是很難嗎,這樣的東西真能騙錢?


    這本名冊有數十頁,每頁有四五個,多的有七個人名,大概是好幾百人的名單。


    林強雲把這本名冊放進挎包,其他的照原樣用布包好塞到枕頭下。


    兩天的時間轉眼即過。


    六月初五巳時正,林強雲、陳歸永一行十六人匆匆趕到長汀縣城的雙木刀鋪。


    他們卯時從橫坑村出,隻用了兩個半時辰就趕了四十多裏的小徑山路,說快也是夠快的了。


    這一路所以會走得這樣匆忙,主要是因為這一隊人裏麵有著山都這個“妖怪”。


    還別說,這山都穿上了鳳兒媽做的衣服,比當初與那頭棕熊拚搏後的樣子更像是個人。不過,也就僅僅是“更像”而已,絕不能說他已經變得風度翩翩、清秀俊美了。


    隻要想一想山都剛進橫坑村的那陣子,哪一個小娃娃才看到他時,不是被嚇得哇哇大哭,需要家裏的大人們又是燒香,又是煮雞(鴨)卵給孩子解驚;除了鳳兒外,又有哪一個大姑娘、小媳婦在乍一見到他時,不是嚇得尖聲叫喊,飛也似地逃回家中。總算是橫坑的村姑村婦們,平日裏多有下田耕作上山砍柴,膽子大還能跑得動,沒有一個被嚇暈過去的。


    假如不是看在林強雲的麵子上,橫坑村的人十有六七不會允許收留山都這個能嚇死人的“妖怪”。雖然大家都沒有提出反對的意見,但也沒人傻得去跟“妖怪”來往。所以山都也隻對林強雲親,看到林強雲就會緊緊跟隨,他也從來不礙林強雲的事。


    這次林強雲要帶人到瑞金接回被困的人貨,帶山都出來前,林強雲除了不許他像在村中般隻穿兜胯布袒身露腿,還硬要他戴上一頂尺五大,能遮擋住臉麵的折邊垂紗草帽。


    就是這樣,也還會有人在偶被風吹起的草帽下看到山都的麵貌。


    若看到他的是個男人,最多也就會吃驚地躲遠些,還不至於出什麽大事。當然了,有許多人的臉麵一時間變顏變色則是免不了的。


    若是看到他的是女人,同行的人則一定要做好掩耳的準備,一旦現看到山都的女人張開口,應該立即堵上耳朵,以防耳膜受損。當還沒來得及叫出尖叫聲就倒下的,大家也樂得省事。隻是,都會采取同一行動——加快腳步——迅遠離是非之地為妙。


    最讓林強雲等人頭痛的,就是看到山都的孩子了。孩子們不僅會哭、會叫、會鬧,還會引來他們家中的大人。一旦解說不清,或是應對不妥,很可能會引不必要的糾紛。事情麻煩不說,還耽誤了林強雲去接回被困人貨的大計。


    沒有辦法之下,林強雲和陳歸永就隻好一個勁地催促大家加快腳步。


    好在這次村中挑選出來的十個人,全都是三十多四十歲的精壯漢子,不但在軍中當過兵,還都練過拳腳功夫。雖不敢說以一當十,但等閑三四個普通壯漢還是能應付,這樣的快趕路足以勝任。


    張本忠受的傷不重,幾粒鐵砂取出後的小傷口對他來說就像沒事一樣,加上身強體壯人高馬大的,手長腳長的走起來並不費事。


    林強雲和陳歸永走慣了的,也難不倒他們。


    苦就苦了黃根寶和黃全福兩個,走不多遠就要跑上幾步,走不了多遠又要跑上幾步的,讓他們趕得叫苦不迭,咬著牙苦忍。


    至於“妖怪”山都嗎,除了兩個帶頭的林強雲、陳歸永和張本忠外,其他人都巴不得他跟不上,或是累得狠了他自己回去,樂得看他的笑話。


    山都自己倒是毫不在乎,還沒到村裏時他就是在山野叢林間奔走縱跳,非如此就得不到食物果腹充饑。這樣的在路上快走,對於他來說真是小菜一碟,平常得很,隻要走路時雙腳交替的頻率加快些就足矣夠矣。


    林強雲帶著張本忠領先走進雙木刀鋪的內進,這回裏麵隻見到張何氏和倔牛兒兩個。張何氏戴著草帽在大太陽下粘貼碎布頭,倔牛兒則坐在天進邊的地上靜靜地看著母親工作。


    大家一路急趕後,總算得到了一個休息的時間,每個人都在廳內找了個地方坐下歇息。根寶和全福一屁股坐到凳上就再也不肯起來了,隻顧用已經濕透了的衣袖擦拭滿頭汗水。


    張何氏右手抱一摞碗,左手提一個瓷茶壺走進廳裏,依次給眾人倒水解渴。


    當她把一碗茶水遞到坐著的張本忠麵前,張本忠本能的接過茶碗抬起頭要說聲“謝謝”時,張開的口閉不上了。他的眼光跟隨著張何氏的移動而移動,端著茶碗的手不住抖。


    許久之後,他像突然了癲癇,身體一震之下搖搖欲倒,幾乎摔倒在地上。


    林強雲正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張嫂遞給他的茶水,環視著四周,然後眼光落到張本忠的身上,而且馬上就現不對。


    隻見張本忠坐在那兒渾身顫抖,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張嫂,左拳緊握,哆嗦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麽。


    林強雲連忙走到張本忠的身邊,問道:“張大哥,你怎麽了?”


    張本忠費盡了力氣把碗放下,指著張何氏,好半天才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幾個字:“槐,槐花的……娘……”


    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變得沙啞的聲音清晰流暢了些:“她是我那被蒙古兵殺了的女兒——槐花——的娘,天啊……竟然讓我在這裏看到了她,她……她……她怎麽會在公子這裏的?”


    林強雲聽到張本忠的話,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這世界上真有這麽巧的事?轉念一想還是先問清楚再說。


    還不等林強雲有什麽表示,張本忠已經大步走到張何氏身邊,盯著她上下打量。


    張何氏正給三叔遞上一碗茶,一轉身就看到身邊一個粗壯的大漢站在麵前不足二尺之處,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一下子驚得心跳加快臉色煞白,經受過太多苦難的她,很快便鎮靜下來。因為她現,這個盯著她看的大漢眼中所有的是一份親切、一份關愛和一份他鄉遇親人的欣喜。


    不過,她也有點著惱,這人看來高高大大的,怎麽在公子這裏也敢這樣放肆地盯著自己看,也太不把公子放在眼裏了。


    她的想法從眼睛裏被張本忠看出來了,這時的張本忠看到了槐花她娘(張本忠認定張何氏就是自己的妻子)的眼光,還像從前自己做錯事時一樣,帶著三分嗔怪和七分的諒解。心有定見之下,他卻忽視了張何氏的眼中,還有那種麵對陌生人在無意間,做了出些少稍有出格錯事的寬容和心無所念的坦然。


    當下張本忠再無懷疑,淚水湧出眼眶,口中嗚咽著喃喃叫道:“蘆絮,你是蘆絮。是的,你就是蘆絮!”猛然一下把張何氏抱入懷中。


    張何氏這下可嚇不得輕,尖聲叫道:“你要幹什麽,在我家公子麵前竟敢如此無禮?快把我放開。”


    張何氏的聲音一入耳,張本忠就知道不對了,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的江南口音,而不是自己那樣的山東腔調。慌忙放開手急步退到林強雲的身邊,一臉懊喪地搖著雙手,連連說道:“錯了,錯了。是我認錯人了,怎麽會有這樣相象的人啊?”


    張何氏被張本忠在這麽多人麵前抱了一把,況且這些人中還有自己母子三個的救命恩人在內,如何不氣。用抖的手指著張本忠罵道:“你這狂徒,在我家公子和這麽多人麵前竟然做出這樣……這樣……”這樣什麽,她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林強雲本想勸說張本忠先問清楚了再決定怎麽辦,卻想不到張本忠一激動把事情給弄成了這樣。知道這時再自己不出麵,恐怕會出更麻煩的事。


    連忙上前二步站到兩人中間,麵對張何氏和聲說:“張嫂,先不要氣急,聽我把事情講清楚。這位是前兩天剛跟著我的張本忠張大哥,山東益都人。十多年前他外出做工回家後,現一對兒女被蒙古兵殺害,連妻子也被擄走。剛才看到你長得極像他被擄走的妻子,情不自禁之下才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還請張嫂看在我的麵子上,放過這件事,寬恕他。我在這裏代張大哥給你賠禮了。”說完,雙手抱拳躬下身去施禮。


    張何氏那裏想得到自己視為主人的林公子,竟然會為了一個剛跟隨他的人向自己賠禮道歉。一呆之下,公子已經向自己躬身賠禮了。慌得張何氏把連剛才被張本忠摟抱時都沒舍得丟的茶壺掉到地上。


    “碰”地一聲響,茶壺碎裂的聲音驚醒了張何氏,漲紅著臉想閃到一邊避開時,林強雲已經直起身來,笑嗬嗬地說:“好了,好了。張嫂總算是給了我麵子,原諒張大哥羅。張嫂啊,既然是出於誤會,這件事情就這樣算過去了,好不好啊?”


    張本忠這時也想通了,覺得自己剛才的確是太過於魯莽,走到張何氏的麵前羞愧地小聲說:“對不起,剛才是我這個粗人不對,我在這裏給你賠禮了。”說完,覺得還是不夠誠意,舉起粗大的手掌在臉上用力地打了兩下。


    張何氏在剛才林強雲出麵的時候,就覺得很有麵子了,再經林強雲一勸,氣便消了一大半,心裏也認為這個大漢可能是出於誤會。這時看到張本忠不僅嘴裏說著賠禮的話,還打了自己兩巴掌,氣早消了。一張臉漲得通紅,急急忙忙說:“你……你……不要這樣,我不再怪你就是。”聲音小得隻有林強雲和張本忠才能聽得見。張何氏話聲才落,一轉身飛快跑出廳,躲到廚房準備飯食去了。


    歇息了一會,根寶和全福總算緩過勁來,全福苦著臉對林強雲說道:“師傅,再上路時不要走得那麽急了,這一個上午趕下來快累死了。”


    林強雲想了想,說:“我也不想這樣趕的,不就是怕山都的樣子嚇著別人的孩子嗎。你們說說看,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全福想也不想地道:“那有什麽了,叫這個‘妖怪’山都回去,反正他人這麽小,也沒有幾兩力氣,少他一個沒什麽大不了的。”


    林強雲笑罵道:“你太小看人了,老實說,可能他個子小力氣比你稍有不如,但他的膽量和長力卻不是你們能比得上的。告訴你們吧,當初,就是他這樣的小個子山民,五六個人就敢捕獵兩千斤的大棕熊,雖然最後隻有這山都一個人活下來。這樣的膽量、拚勁你們有嗎?另外,今天你們也看到了,這樣趕了四十多裏山路,連村裏的幾位大叔都覺得有點累,更不用說你們兩個了。可你們看山都,有力不從心的樣子嗎?再者說,我這次帶他來,是要利用他在山林中活動的經驗,是為了以防萬一,他是我一定要帶著走的。”


    根寶和全福兩人被林強雲的一番話說得麵紅耳赤,一時再說不出什麽話來。


    是啊,說到山都個子小沒有幾兩力的時候,怎麽就沒有想到這一路走下來,最後沒有幾兩力的是自己而不是山都呢?


    林強雲不想讓他們難堪,笑著安慰他們說:“我看你們也是沒有經常走遠路的,確實不適應這樣急趕。下午我們就走慢些,晚上到古城投宿,明天也可以早點到瑞金。”


    突然,林強雲想到剛才如果不是張本忠誤認張嫂,要是她看到了山都也會被嚇得不輕,還有倔牛兒和丫頭兩個,怕要被山都給嚇壞。


    他趕緊走到廚房把山都的事情給張何氏說了,叫她照看好倔牛和丫頭,別讓孩子給嚇著了。張何氏應承了後,林強雲這才放心地回到廳中。


    根寶聽到師傅答應了下午走慢點,而且不要按原來說的那樣連夜趕路,高興地說:“那就好了,到古城隻有五十多裏,驛道又大又平,可比山裏的小徑好走多了,最多隻要兩個半時辰就能走到。若是我們午時末出,到古城酉時或是酉末之間。”


    大家談笑說話的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店門外傳來了鳳兒高聲大叫:“好啊,要去瑞金也不叫上我。我大哥在哪兒,我要問問他,為什麽不叫我去?”


    陳歸永笑著對林強雲說:“頭痛病來了,我還是躲遠些不要染上才好。”匆匆走了出去。


    林強雲無話可說,隻有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對他報以一個無聲的苦笑。


    可陳歸永並沒有走脫,他剛到廳口就被鳳兒一把扯住,叫道:“歸永叔別走啊,你和我一起去同大哥說說,讓我跟你們一道去瑞金。”


    鳳兒跨進廳內,一看到廳裏有這麽多的人,露出一臉的高興模樣,說:“原來是真的,三叔沒有騙我。”


    眼尖的她看到張本忠身後似乎有一個人坐著,也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林強雲,對著張本忠那邊就叫道:“大哥,做什麽要坐到這大個子的後麵,快和歸永叔說說,讓我跟你們一起去。”


    這丫頭精得很,明明知道拿主意的是林強雲,卻偏偏要拿主意的人為她向別人說情,讓林強雲一時之間倒也真是不知道用什麽話來應付她。


    林強雲一臉無奈的走出來,看了被鳳兒扯住不放的陳歸永一眼。


    陳歸永學著剛才林強雲的樣,聳聳肩,攤開雙手,還以一個無聲的苦笑。


    林強雲實在不想讓鳳兒跟著去冒險,帶一個女孩子去和盜賊相對,萬一出了什麽事故,落在了盜賊的手裏,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那些盜賊是橫行贛南多年的綠林強盜,與普通造反的饑民大為不同。


    他扳起麵孔一臉嚴肅地喝問:“鳳兒,你這是胡鬧。我們這次是去救人,要在盜賊眼皮底下把貨物護送回來的。萬一遭遇上楊三槍、張魔王手下的綠林好漢,弄得不好那是會死人的,你知道嗎?若是帶了你一個女孩子同去,有事起來時,我們是顧著和盜賊們拚命呢,還是像老母雞般地用雙手把你小雞般捂著,空出後背讓盜賊們砍殺?你知道一個女孩子落到綠林好漢們手裏會有什麽後果嗎?你也不想被盜賊們捉了去後,在他們肚餓時砍成好幾塊煮熟了吃下去吧?”


    鳳兒聽著聽著,拉住陳歸永的手慢慢地鬆了,聽到林強雲的最後一句話時,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南城門外救回丫頭時的可怕情景,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


    林強雲放緩的聲調和聲說:“鳳兒聽大哥的,這次不要跟去,太危險了。大哥答應你,以後到別的地方做生意時一定帶你去。啊!”


    鳳兒走到林強雲身邊,幽幽地問道:“哪,這次去瑞金要多久,要十天麽?”


    林強雲笑了起來,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說:“傻丫頭,這裏到瑞金才多遠,百裏左右而已,最多也就五六天,快的話兩三天也就回到長汀了。”


    說實在的,**十裏路,最多也就兩天一個來回,為了保險起見,林強雲不得不多說一點。


    “真的?”


    “真的。”林強雲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我這把鋼弩你帶上,以防萬一……”


    林強雲笑著製止手忙腳亂要取下弓弩的鳳兒,一拍腰間的短銃道:“我有這個家夥,這世上就沒有萬一,還有什麽好防的?”


    陳歸永也笑道:“說得是,有強雲的長短銃在手,還有我們人手一把鋼弩,別說是二三百個盜賊,就是麵對千把人我們也可以全身而退。”


    說到這裏,陳歸永猛地想起這話說得太過有把握,萬一鳳兒一高興又要跟去,那不就慘了?連忙又補上一句:“但若是被人拖累的話,恐怕強雲也會有危險的。”


    鳳兒知道陳歸永的意思,皺了下鼻子,拍拍背後的弓弩不悅地說:“去,歸永叔不要騙我了,什麽叫有人拖累,不就是不讓我跟去麽,我這把鋼弩比你們的都有好,連林大人也說我是女中豪傑、神射手呢。”


    說話間,張何氏帶著丫頭拿了碗筷進來,鳳兒連忙招呼大家幫忙收拾好吃飯。


    眾人紛紛動手時,隻有張本忠一個人呆坐在條凳上,眼光朝著張何氏和丫頭兩人的身上轉來轉去,淚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到前襟上。


    林強雲剛才對張何氏所說的話,大家全都聽得一清二楚,也理解張本忠的心情,不過,除了陳歸永之外,所有的人都沒法體會到那份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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