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地有聲,像不會輕易更改的諾言。


    霎時,我好羨慕盛杉啊,離家出走都能走出一朵好桃花。我是不是也應該學她,逃去哪裏玩一場?即便走不出一個何淵,至少給我來一打劉大壯!


    當日人多口雜,直到傍晚,舞會開場時,我才見到正主葉慎尋。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還親自邀解冉跳了開場舞,樂得解明棟笑開花,心想這準女婿是跑不掉啦。翌日,報紙上便有葉解二人重歸於好,兩家喜事將近的報道。


    盛杉意有所指講,“解冉這次總算動了腦子。”


    據說她將葉慎尋拐去了曾經一起就讀的母校。彼日她初一,他高二。因為長得美,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說話調戲她。每每這時,她就跑去高年級找葉慎尋為自己出頭。


    那會兒的葉慎尋也還是個愣頭青小子。聰明,卻也衝動。信奉解冉是自己人,自己可以欺負,別人斷然不行。便因此為她打過幾場有名的架。可他也真真是機靈,每次打完架回家,他會主動向葉舜山坦白,動之以情。於是那頓虎虎生風的馬鞭,總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後來身在商場,再長了年歲,投機取巧揣摩人心的事,葉慎尋更沒少幹過。可解冉帶他重溫青澀記憶,尋到兩人之間最珍貴的部分,那人心肉長,葉公子願意重修舊好,自然也不稀奇了。


    再往下的迂回我不清楚,可心下也有一個念頭,希望他好。


    這世上曾真心愛護過我的人著實不多,能親眼目睹他幸福,大抵,也是種心理補償。


    慶祝會後,我過了一段特別安靜的日子。


    劉大壯依舊沒現身,我主動給他發了條短信,他隔了許久才回,說最近都在公司學習,忙得不可開交。他這樣一本正經,我不知開心還是難受。開心這孩子終於成長,難受最近都不能坑他請我吃火鍋。


    不過劉維要是知道他爸給過我六位數,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再請我吃火鍋,開始專坑我。


    這件事我始終沒與魏光陰說起,因為沒必要。在我心裏,他是一騎絕塵的幹淨男子,哪怕隻同他說說這些塵埃,我都覺得有違天意。但那時,我尚不知自己闖下了什麽樣的亂子。


    事實證明,安靜日子隻是為了醞釀一場暴風雨。


    那一周,魏光陰也不怎麽現身,關於魏氏集團的緋聞倒是甚囂塵上。


    坊間傳說,這年紀輕輕的魏總被董事會逮著什麽把柄,幾乎天天開緊急會議。我不懂生意場上的事情,不敢輕易給他打電話怕打擾,直到幾個自稱檢察院調查組的男子敲了我的門,說有些問題需要我配合調查。


    剛進入調查室,首先來和我溝通的是個女孩,簡單詢問了我和魏光陰的關係。我沒吃過豬肉,可我在電視上見過豬跑,所以我采取最好的處理方式,保持沉默。


    “對不起,我沒義務向你坦白我的私生活。”


    那女孩一愣,看我年紀輕輕,該以為是比較好嚇唬的角色吧。一般姑娘進來這裏,哪這麽沉著冷靜啊。她不知,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撐起納稅人應有的麵孔。


    “程小姐,我們沒義務幹涉您的私生活,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您有義務配合我們調查。”


    她也不是善茬,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掂量幾番,我決定主動出擊,俯身向前,“我當然願意配合你們調查,但我亦有知情權,對吧?如果我連發生什麽事都不知道,怎樣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


    這招以退為進奏了效,對方默了默,一臉正義道:“有人檢舉魏氏執行官收受賄賂。”


    我臉色驚了驚,條件反射駁她,“不可能。”


    “可不可能並非你說了算。老實講,行賄人劉柄與受賄當事人已經認罪,此番傳你前來不過是為了補全證據鏈,畢竟是由你親自出麵接下的支票。如果你的證詞有失偏頗,我們將考慮是否有必要重走程序,並起訴你。所以程小姐,希望你考慮清楚再回答我的問題。”


    我依舊不說話,一幅隨便你的架勢。


    “這樣吧,”她頓了頓,“我們也別浪費時間了,你直接告訴我,是否曾在201x年9月xx日,代替魏氏執行官接收過一張價值八十萬的支票。”


    在她嚴絲合縫審問我期間,我腦子已經轉了一百圈,卻依舊不言不語。


    見我斂容不配合,女檢查員陡然將幾張照片推到我跟前。上麵正是慎周紀念日那天,劉柄將我拉至酒窖附近的小花園,塞支票給我的情景。


    我再怎麽愚蠢,不會此時還弄不明白,有人想故意栽贓。


    否則,僅僅一瞬的舉動,何以照片的角度如此精準?甚至連相機的光圈值,也能看出是提前設定好。


    然而有腦子的都知道,以魏氏執行官這樣的身份,怎會為八十萬折腰?既然有人故意操縱,那麽調查組裏是否幹淨都尚未可知,這兒又有監控,我多說一句,便多一個踩入陷阱的機會,隻好繼續在關鍵問題上保持沉默。


    與我周旋幾個小時,女孩不耐煩了,另個男警步入換了她,坐下便用筆敲敲桌麵,采取高壓政策。


    “程小姐,就算缺了你的證詞,我們也有其他證據可以將其定罪,現下不過走走程序。若是你不配合,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完全知情此事,與罪犯共謀。”


    我很不悅他嘴裏一口一個罪犯,皺皺眉頭,“若我的證詞真沒作用,那就直接關押,不用走我這道程序給自己添堵。”


    感謝我筆下所有的腹黑男主。是你們,才成就了在這種情況下,內心還能穩健的我……


    見我比想象中難纏,男警神色不悅繼續道:“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請在這裏多坐坐吧。”我佯裝輕鬆笑笑,“好呀,二十四小時後見。”


    那不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二十四小時。


    在所有魏光陰消失的日子裏,我比此刻更度日如年。現下,我唯一緊張的事情,是思考要通過什麽方法,才能見劉柄一麵。


    從目前消息看,出麵指控的並非他本人,而是他手下一個勞什子財務,因為不滿公司長期加班還不漲工資,我卻不傻。若無人配合,他一隻小雀鳥,還想翻起大浪?但無論如何,隻有見到此案關鍵性的劉柄,才可能扭轉局麵。


    思及此,我在椅子裏坐得筆直,手心驟緊。


    淩晨兩點,安靜的走廊傳來腳步聲,有些雜亂,應該不止一個人。


    腳步聲在我的門口停了,吱呀聲過,有人逆著燈光而入。我偏頭,看見了不動聲色的何伯,和他身旁律師模樣的人。對方將一紙文書遞給看守民警我便重新獲得自由。


    出了大樓已是洞洞的黑夜,我拒絕了何伯相送,說要去找朋友。


    老人的聲音聽過去莫名冷清:“程小姐,請先顧好自己的安全吧。出麵代收支票的是你,可曉得先生費了多大勁才將你摘幹淨?若出了虎口又入蛇洞,豈不辜負了他。”


    雖沒任何不符規矩的話,我卻從中聽出責怪的意思,背脊在風裏一僵,低眉順眼道:“對不起何伯,等這件事過了,我會親自向他以及受到牽連的人道歉。但現在有件事,我必須去做。”


    告別何伯,我蓬頭垢麵地殺去了劉家。


    果不其然,劉大壯和他媽也正為他爸的事焦愁,遲遲沒睡意。我頂著熬紅的眼,開門見山三個字,“電腦呢?”


    接下來兩天的審訊,我一直守在檢察院大樓外,寸步不離。直至兩天後的清晨,才見到那抹清淡身影從大樓裏徐徐越出。


    等候在外的還有何伯與記者。前者出於關心,後者應是等待審訊結果,搶先奪版麵。唯獨我像個局外人,遠遠觀著。


    視線盡頭的魏光陰光環不減,卻難掩身心疲憊,還要花心思來應付各種棘手的提問,莫名令人心疼。


    不出意料,反思的浪潮再度席卷了我。或許我的勇敢,接近他的不顧一切,都是自私罷?明明知道,在任何人身邊,我都是一場災難,卻還要迎難而上……


    將鑰匙留在引擎蓋上,我心情十分低落,轉身想離開現場,忽聽得不遠不近一聲喚詢,“改改?”回頭,魏光陰已在離我十步之遙的階梯處。


    這十步,他走得穩當。修修長長的身段,煢煢孑立的神態,令周邊記者都怔了怔,沒一窩蜂撲向我這緋聞女主角。


    他至我跟前,什麽也沒說,伸長手打開車門,重新將我推進副駕駛,絕塵而去。待閃光燈終於知道劈裏啪啦時,裏邊兒隻有模模糊糊我兩的影子。


    記憶中,我好像還沒坐過魏光陰開的車。


    高三那年,隻聽他為劉大壯指導了幾句,知道他開車技術好,如今才深切感受到何謂速度不減卻四平八穩。


    我偏頭打量開車的人,沒想他忽然扯唇,衝著鏡子裏的我笑了笑:“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能耐。”


    沒錯,正是單槍匹馬的我,將魏光陰拉出了沼澤。可誇獎人是他,我便不好意思了,舔舔幹裂的嘴唇道:“是劉柄自報家門提醒的我。”


    話題還得從慎周的慶祝會聊起。


    那日,劉柄將我引去酒窖花園,不假思索就塞支票,令我狐疑了許久。並非考慮要不要收,而是考慮他此番作為,背後會否隱藏著其他目的?畢竟,平時劉大壯總將他那嗜公司如命的父親掛在嘴邊。既然將公司當作命,那他便沒甚道理,要撇開葉慎尋和周印這兩顆就近的大樹,而選擇跋山涉水另投他蔭。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性,另有目的。


    於是,心神不寧的我找到盛杉,要她幫忙在現場搞到一隻錄音筆。當日,我便帶著這隻錄音筆重新找上了劉柄,明確告訴他這支票我不能要,並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雖然支票已還回去,那筆款卻早已按照計劃打進了魏光陰的私人戶頭,而我並不知情。


    後來在檢察院,聽說劉柄主動承認了行賄事實,才叫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確不簡單。我分明已經退回去,他卻口口聲聲咬定魏光陰接受賄賂,估計有人承諾過他,事成之後,會將他從裏麵弄出來。


    而今,劉柄的證詞是關鍵。隻有他證明魏光陰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到的這筆錢,才能順利洗白。


    可這種大企業間的錢錢交易,不比對象是國家工作人員判得輕。若洗白魏光陰,劉柄會憑空加上一條汙蔑罪,輕易要他承認,自然不可能。原本有了錄音筆裏的內容,事件應該有轉機。難就難在,魏光陰已親口承認,他的確收過這筆錢,於是錄音內容還能否成為有效的法庭呈供,便有待商榷了。


    事情發展到這兒,我才衝去劉家,找上劉維,要這位準計算機係畢業生,連夜做幾張照片。


    照片內容皆是我與劉柄接觸的畫麵。但這次,是我還支票的境況。


    起初,劉維有所猶豫,置之死地後生這樣的棋,行差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


    “可是,等木成舟,你以為那承諾你父親的人會插手,絞進這一池子渾水?在他們眼裏,他不過小角色罷了,怕是所有線索都已被收拾幹淨,等著叫他做炮灰。若你父親按照我們的計劃走,將魏光陰的嫌疑摘幹淨,我向你保證,他看在你二人當初的情誼,也一定會想辦法救出伯父。”


    至此,這倔脾氣的人才開了竅,動手做圖。


    之後,便是我主動找上何伯,要他安排機會,讓我與劉柄見一麵。


    劉柄被連著審訊幾日,腦子已昏昏沉沉,待我將錄音筆和ps過的照片一並推給他,他沒多加細想。


    “劉叔,我們年輕人雖然初出茅廬,防人之心卻是有的。現下音頻與照片形成完整的證據,若真上了法庭,您的罪名,可不止一條了。至於魏氏律師團的著名度,也應該不用我這個做小輩的來提醒?”


    幾乎整個過程都是我在說,他在聽。


    屋子暗,期間見他渾濁的眼光閃了閃,視線不斷地往照片上送。我欲分他心,開始與之打心理戰,“退一萬步,我們來聊聊您背後的人物,是否真能兌現與您的承諾?我看,不盡然吧。”


    成功拿捏到要害,終於令劉柄抬頭看我。


    良久,中年男人開口,聲音略啞,“你不過就是一黃毛丫頭,我又憑什麽信任你?”


    我挺挺腰板,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可靠的大人,“憑我和魏氏執行官的關係。否則,你以為我是如何進得來,輕易見到你?”聰明人,話說三分,但究竟什麽關係,誘導他自己揣摩……


    見劉柄有所動搖,我踱步過去,雙手撐在長桌前趁勝追擊。


    “您想想,這圈兒裏過河拆橋的例子還少麽?除了我們這些蝦米,其他誰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角色?就算你不肯翻供,魏氏也必然有的是方法將事情壓下去,不過多費些時日罷了。可您不一樣,一步踏錯,或許永不翻身。我呢,也是看在同劉維的多年交情上,才特意前來,為您指一條明路。”


    沒參合進這堆爛事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說話,也可以頭頭是道字字見血啊!以後誰再說我沒腦子顛三倒四,我就和他決戰!再怎麽說,寶寶十八歲那年,也曾被封過天才少女啊哼!


    那時,我還尚未得知,若非因為我,這件事在還沒傳出來以前,便會被悄然解決。


    魏光陰細心敏感,私人戶頭從不走賬,忽然多出八十萬,自然疑心來曆。待查清這是劉柄公司的戶頭,何伯便已迅速將這筆款子在銀行報備,隔離起來。


    然而,他沒算到,出麵代收支票的人是我。等進了檢察院大樓,看見照片,怕我引火燒身,這才一力承擔,所以何伯難得動了肝火。


    我一直以為,歲月知我,他不知。後來才明白,是歲月知曉他的真心。當局者迷的我,從不曾看清。


    這頭,飛速的馬路上,魏光陰聽完始末,恍然大悟:“怪不得,劉柄分明咬住了要害,卻突然鬆口。”


    開車的人依然穩當,嘴角噙了一抹讚許,令我的惆悵當即飛到九霄雲外。


    “其實,我不過也在賭,賭他的背後主使,並非葉慎尋罷了。”


    魏光陰怔了怔,“你為什麽會覺得不是他?”


    “因為這種漏洞百出的事,他從來不做。”


    簡而言之,這局設計得過於粗暴。連我這外行都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應該不大可能是他或者周印的作為。


    既然不是葉慎尋,那麽劉柄翻供的機率就很大。想來,他無非盤算著幫慎周對付魏氏。若成功,在葉慎尋麵前便露了臉,可為公司多爭取機會。然而我一堆照片和音頻,令他意識到如意算盤落空,既如此,人之本性,大抵是要先保自己周全的。


    許久沒等到讚同,我側頭,發現那人的眼神已經恢複到古水無波。可全世界不懂他的沉默,我卻能明白,當即心花怒放,“啊,魏同學今天喝醋了嗎?表情好酸。”


    他目不斜視,“誰說的?”


    “我看出來了!”


    他便也跟著瞧了瞧鏡子裏的自己,沉吟半晌,“嗯,看出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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