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饒有興致地兩手交叉,撐在桌麵看我,似真似假感慨:“完了,改改,要是你真死在我前麵怎麽辦?”


    陷入愛情的我,簡直和二百五沒什麽區別,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你不是想過嗎?如果我死了,你就找個更可愛的。”


    “看樣子,找不到了啊。”他毫不猶豫,如是道。


    男子眉毛濃淡相宜,搭配著燈光下璀璨的眼睛,以舒展之姿麵對我。眼神也緩緩地,若流水。有那麽一瞬間,我竟幻想到五十年後的場景。


    兩鬢斑白的我們,自然沒了打鬧的力氣。可那時的我,應該還是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逗他笑。我要讓他在彌留之際,留給世界以笑容,然後輕輕告訴他,“我不是你的公主,卻願做你的快樂。”


    哦,對,還要記得去告訴我那自以為是的娘,“你不信誓旦旦說我們沒有好結局嗎?”


    ……


    正當我憧憬著與魏光陰那開闊的未來,突聽得包廂門外,服務員澄亮一聲:“解小姐,葉先生,這邊請。”


    餐廳很小眾,裝潢不甚恢宏酒店,正是以前周印幫我和葉慎尋接風來的這家。我一直念念不忘他家清淡爽口的菜,便在魏光陰詢問意見時第一時間想到這裏。竟忘記了,葉慎尋也是這裏的常客。


    包廂仿照日式雙開門的形式,裏外看不見,隔音卻不怎麽好。兩人被引進包廂,就在我們隔壁,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魏光陰知道我和葉慎尋的那段烏龍情史,至於怎麽起,和怎麽結束,他從始至終未曾問起。我本準備好一堆解釋的詞,卻統統被他往我碗裏布菜的舉動給化解。以為相安無事抬頭之際,卻發現那人眸裏又是一片霧氣,將原先的清明覆蓋了去。


    他這樣沉默不語的時刻,我是害怕的。像個不曾了解他的路人,感受到生人勿近的氣息。


    所幸服務員此時進房間上菜,打破僵局。可隔壁桌的人好死不死,在這時候走出門來。聽響動是葉慎尋要走,解冉著急追出,碰灑了其他服務員手裏的湯,燙到了胳膊。


    從隔間的投影看,葉慎尋倒了回去,查看她的傷口,解冉便眾目睽睽下,順勢撲進那人懷裏。直接導致我們房間的服務員不敢掀開門簾走出去,憋著氣,在這兒呆了許久。


    在那倆長達十分鍾的對峙裏,我聽完了解冉的衷腸,得知她對的情之所起。


    意思估摸著,是解冉兒時哭鬧之際,葉慎尋曾為她表演過一出魔術。他被她的哭聲惹得不厭其煩,隨手拿過一朵假花,不知用了什麽神奇的手法,食指輕彈,含苞的紅色假花,倏地盛開。


    那時的解冉,也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玫瑰,亦真亦假,紅豔豔地,似抹了全世界最濃的朱砂,惹得她眼底也湧起一片熱烈的霞。


    按照故事的發展,倒是個青梅竹馬修成正果的絕佳典範。豈料這姑娘也是蜜裏調油長起來的,任性至極。仗著姓解,誰的麵子也不賣。當初葉慎尋親自去巴黎求婚,因為旁人添油加醋的幾句,便使起小性子拒絕了。本以為後台牢固,兩人的婚事不會生變,畢竟兩強聯合的美事,誰都樂見其成,豈料半路殺出陳咬金。


    她嘴裏的陳咬金似乎是我,但我並不承認,恨不得當時衝出去把心掏給她看,“你瞧,當初是你要分開,惹急了葉長公子,他才破罐破摔的啊。我兩同病相憐,隻好抱團取暖。”


    漸漸,解冉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似乎在抽泣。訴說她為了葉慎尋放棄了多少東西,包括她引以為傲的t台生涯。為了令他回心轉意,自己拒絕了經紀公司的續約,打算安心在他身邊當個小女朋友,以至於未來的小妻子。並願意傾解家之力,相助慎周對付魏氏。


    聽到這兒,連我都即將對這位首席仇人心軟,想要聽聽葉慎尋怎麽回答,豈料躲在我們房間的服務員,忽然從對講機裏收到經理的質詢,“xx在哪兒?xx?三號包廂的客人點了菜怎麽還不上?!”


    服務員苦著一張臉接受了召喚,這才硬著頭皮拉開了我們的包廂門。終於,坐正對門口的我,和佳人在懷的葉慎尋大眼對小眼。


    一瞬間,他的眼神似乎想躲,片刻後將解冉推離身前。我當即想說,怕什麽啊,人家追求你,又不是追殺你。但我不能去胡亂搭話,因為魏光陰在。之後細想,竟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一心一意追隨魏光陰,沒受到蠱惑。否則將來的境況就是我坐在偌大的房子裏,等著一個不知在哪兒抱著誰的男人,那我可能真的會磨刀,殺了他。


    見我,解冉精致小巧的臉略微猙獰了一瞬,旋即大概也覺得丟臉,跟著葉慎尋長步離開。


    被他兩這一鬧,搞得我倒有些緊張,因生理反應想去上洗手間,拐了個彎,卻在門口與方才的“男主角”不期而遇。他抄著手,靠著牆,似乎猜準我會出來,一臉的高深莫測。


    我兩畢竟沒生生世世抵死纏綿過,沒什麽深仇大恨,本著禮貌的原則,我還是滿臉討好地喚了一聲:“師兄,好巧。”


    葉慎尋像沒聽見,凝了凝神奉勸我道:“這樣不行的程改改。”


    “嗯?”


    “既然決定去到他身邊,看見老情人也該與看見陌生人無異,這樣死乞白賴追出來,裏麵的人做何感想?”


    我去,我哪是追出來?我是上廁所!況且,我壓根也沒覺得我兩是老情人……但說出來估計會挨打,怎麽講,他也陰差陽錯為我丟了一個腎。雖然,我已經還回去。


    正待回嘴,忽聽得一聲“小心!”,整個人便被一陣力道拉開,轉了個大圈,正麵對走廊。


    定睛,清潔員正提著剛清潔完廁所的汙水經過。地麵滑,對方沒注意趔趄了一下,差點將整桶水澆過來。然而,葉慎尋吼完一句小心,將我轉了個圈,並非出於保護。而是將我當作肉盾,擋在了他的麵前。


    是的,擋在了他的麵前。須臾,我腦子裏蹦出三個字:沒愛過。


    沒愛過,我也就放心了。


    第7章 繞指繩


    國慶前夕,慎周舉辦x周年慶祝會。


    衝著周印和葉慎尋的姓氏,許多媒體麵前叫得出名字的人紛至遝來,魏光陰也收到了邀請。


    我實在搞不懂他們上流社會的遊戲法則。分明是敵對身份,人前卻硬要表達友好,難道不心慌?


    不過,該心慌的估計是我吧,因為我也收到了邀請函。並且邀請函還是經周印的手交給我的,導致我不現身都不太禮貌。生活果然不止遠方的苟且,還有前任的請帖。


    慶祝會很熱鬧,我還見到幾個平常熒幕上臉熟的明星,特別沒出息地跑去要簽名。


    可我沒出息我自己知道!不需要盛杉一路吐槽!導致我還陰惻惻地想:你有出息。等會兒何淵出現了,與周印相見,看你還能多有出息。


    想到這兒,我就開心多了,第一次有了周葉等人未卜先知的快感,不要太爽。


    現場記者眾多,為避免又給魏光陰造成麻煩,我一直沒同他說話,沒料他自己往槍口上撞,還主動向我遞來一杯酒,“這兒的人見到新麵孔都會打聽來曆,少不了要舉杯。”


    對麵人一身挺括的深海藍西服,領袖周展。輪廓被燈一打,光芒萬丈。就這樣瞧著,我的脈搏便不自覺漏跳幾拍,當下快速接了透明高杯逃走,深怕下秒,自己會竭盡花癡所能撲過去,將他就地正法。


    轉身之際,魏光陰恍惚想叫住我說什麽,可我遁逃的姿勢太過猥瑣,他大概放棄了……直到真有人向我邀杯,我佯裝一泯,才發現他遞給我的並非洋酒,而是褐色的冰紅茶,看起來與酒無異。


    刹那,紅茶的馨甜鑽心沁脾。我下意識抬頭,隔著重重人群尋找那抹清瘦的身影,卻望見顧圓圓的父親,正是那一路經營我長篇的出版社老總。


    我兩見過一次,q大百年校慶,他作為傑出校友攜女出席。隻當日現場繁雜,我沒有機會表達感謝,這廂仔細琢磨,還是應當學會經營人情事故,遂主動踱步過去,想要聊聊,順便笑眯眯告訴他,“你的親生女兒真是好有愛啊,比我還八卦,如果沒意見我就掐死啦。”


    哦,當然是開個玩笑,我還要混文藝圈的啦。


    沒來得及走近,場外忽然又是一陣喀嚓聲,略微喧嘩,齊悅英與何淵一起登了場。我下意識朝盛杉看去,她鎮定自若,毫無驚訝,略施粉黛的麵龐精致,長睫毛有秩序地眨了又眨。


    早該想到,盛杉的耳目也不少,怕是早知道何淵的真實身份了,哪會被突然襲擊,除非對手是周印。


    一出好戲又被辜負,我不開心,幸好有人來逗我開心。


    逗我的人我並不認識,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卻瘦,眼睛賊亮,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他擋在我窺探盛杉的視線前,指名道姓稱我:“程小姐。”


    我印象中與他並無交集,但還是象征性地舉杯示意。男人為表誠意喝下大半,本以為就此結束,卻見他湊近了些,用隻有我兩能聽見的聲音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慎周的慶祝會在私人酒莊舉行。通往酒窖的路上有個小花園,一路繁花與鳥語相送,別有幾番風味,隻可惜身邊跟著的人不對。


    我正出神,中年男子左右望了望,約莫確定沒人,才停下腳步,言辭懇切:“不才正是慎周旗下子公司的總經理劉柄。”


    劉柄?因著名字熟悉,我迅速在腦海裏風暴搜索了一下,他適時道:“就是劉維的父親,早前聽說你們是好同學,好朋友。”


    這麽一講,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雖然不否認劉維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經常和好朋友打架的愛好,不知伯父清不清楚……


    搞清身份,我彎了彎腰向他致意,卻被劉大壯他爸一把扶住,“別,別這樣客氣程小姐。我這次找來,是有事情求您幫忙。”


    “額,伯父請講,如果我能效勞。”


    久經沙場的人,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毫無扭捏,“是這樣。日前我們公司有一單業務與魏氏掛鉤,但程小姐可能有所耳聞,慎周現下正與魏氏爭奪資源,暗地拚得如火如荼,卻苦了我們下麵這些獨立運營的子公司。這次我們公司同魏氏的單子,一直懸著沒有個結果。聽劉維提起過,程小姐和魏總關係極近,若是能在魏總跟前替我說幾句話……”


    他頓了頓,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張白色紙片,塞到我懷裏。我定睛一看,他塞給我的是張價值六位數的支票。


    見我發愣,劉柄像個長輩般拍了拍我的肩膀,“當然,合同正式簽訂那日,自然不止這點報答。”


    平生還沒收過這麽大數額支票,當時就給砸得暈頭轉向,一句“我可能沒那能耐”未出口,對方卻生怕我反悔般,拔腿就走。


    講真……我是真不情願把錢還回去!那麽大一筆天降之財!隻需廢一句口舌!


    可惜那劉柄高估了我,我和魏光陰的關係,根本沒到他想象的程度。就算到了,就算財迷如我,也舍不得淪入這樣的世俗,玷汙我心中的日月。


    “當然,也可能是錢還不夠多。”後來的盛杉如是說。


    但在那之前,獨自徘徊在花園裏的我,盯著支票發了一會兒呆,竟迎來一道熟悉的女音。


    我和齊悅英交流不算多,卻輕易記住了她嗓音的標誌。洪亮,精簡,具備所有職場女性該有的幹練。我天生的大嗓門兒估計也承繼於她。


    除了她,現場還有一名男子,正是顧圓圓的父親,出版社老總顧同。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忽然同框,一度叫我記起,那位主編的尖詞誑語。


    “若非你攀下的那隻貴手,我們能找見默默無聞的你?”


    難道在幕後推我的人,我冥思苦想得不出的答案,竟是她?


    酒窖不遠的亭子裏,顧同將一遝資料交給齊悅英,聲音傳過來時斷時續,躲在牆後的我隻捕捉到“民國”、“素材”、“計劃”這樣的詞語。不知為何,我突然在心裏肯定了我的猜想。盡管我曾以為,全世界都會對我相助,唯獨她不會。


    我大著膽子更靠近些,見齊悅英愕地起身,看也未看,將資料重新推回去,表情捉摸不定,悠悠道:“我說過,她的事情,盡量電話溝通。”


    顧同點頭應是,“說來也怪,我與慎周幾位老總都沒甚交情,所涉業務也天差地別,此次竟收到邀請函……”


    那聲音越來越細,我欲聽清,沒注意腳下青苔,過於急切重心不穩,“嘭”地一聲摔到,驚動了院內的人。等再爬起,那處隻剩齊悅英。我忍著陣痛擦拭膝蓋,抬頭,對上她已近在咫尺的、凜凜的眼。


    這個女人曾說,我兩尤其相像。原來我嚴肅的表情,竟這樣唬人?不怒,自威,渾身自帶淬火特效。


    對峙半晌,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就如我同魏光陰分開的那個雨夜,迅速擴張,侵蝕四肢百骸。末了,還是我先張嘴,卻沒問“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後為我使力”,反像有些話已經心照不宣,隻差誰來捅破僵持的一張紙。


    “你為我做這些事,是出自真心,還是……”


    我小心翼翼試探,祈望得知她對我尚有半分母女情意,卻被迅速打斷。


    “看吧,我就知道,資要曉得我做了這些事,你就會流露出這幅動人的表情。不過,小姑娘,你的感動對我而言很負擔。”


    我身子一凜,聽她繼續道:“再怎麽講,我也算個有血有肉的人。既然這輩子都不會承認你是我的孩子,至少要做點補償,才能叫自己心安。”


    “所以,並非為你,是為我自己。”


    她說,會這樣做,是買自己心安理得,並無真情。


    這番話乍聽之下,縱然心如刀絞。可,撂狠話誰不會?被葉慎尋這個陰損的人培養一段時間,我已遊刃有餘。於是,笑了笑,假裝不在意經過她,語氣輕飄,“既然成為孤家寡人是你的終極愛好,我沒理由不成全。魏——太太。”


    話落,鼻端卻莫名一酸。


    齊悅英嘴上說贖罪,可我心知,在怎樣對待我這件事上,她保留著幾絲人性。否則,沒必要花大價錢將我養在程家,甚至多事地,想為我的人生開出一條明路。


    然而,如她所言。我們興許永遠也不會有舔舐情深的那天。因為住慣天堂的人,是不會想要下凡間的。更何況,認了我,於她而言,等同下地獄。所以,即便我再希望成為她的骨中骨,她的立場卻很明顯,她不要我這肉中肉。


    原來真正的意冷心灰,是看得見微渺亮光,卻始終找不到觸及的地方。


    我倉皇逃走後,在洗手間躲了好半天兒才冷靜下來,方才記起手中還有一支票,遂滿世界找盛杉。


    打她電話沒人接,現場服務員大多認識她,詢問後告訴我,似乎和一年輕男子出了酒莊大門。


    盛杉身邊的年輕男子就那麽幾個,葉慎尋與周印等都認識,那隻有一個可能,對方便是近來商圈裏大議的濱城新貴,何淵。循著出門,發現果真是。


    他倆站在一起也是幅好看的畫麵。但我先入為主覺得,她身邊的位置,除了周印,站誰都不會完滿。


    提步過去時,兩人已經敘舊完畢,何淵朝我略一點頭表示招呼。我大方揮手示意,趁機將盛杉拐走,何淵在背後怯怯地叫了她一聲,“盛杉。”


    女孩兒回頭,懶散地一聲“嗯?”,勾人的眼尾輕閃,年輕男子怔了怔才道:“上次在望城分別,你說錯了。”


    “什麽錯了?”


    “我和你,並非山高水長,是來日方長。所以,我不會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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