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來者,盛杉明眸膛得更大,“葉、葉老?”


    跟在周印身邊多年,盛杉早已將處變不驚四個字運用得遊刃有餘,鮮少見她驚詫的模樣。


    倒不是葉舜山多麽嚇人,而是自有記憶起,幾乎沒什麽機會和對方見麵。他不愛應酬,更厭惡束縛,前幾年還硬生生辭去了代表之位,滿世界跑。這樣一個人,現在竟出現在我的病房,她能聯想到的隻有五個字:攤上事兒了。


    葉老爺子來的陣仗更大,助理醫生保鏢跟了一溜。見狀,盛杉悄悄退後了兩步,給我一個“誰叫你當初將葉家心頭肉害得苦,絕逼找你算賬”的眼神。從那刻起,我確定了:世、上、沒、有、真、情!


    見我床頭陳著的飲料,老爺子微抿唇,“喝飲料對身體不好……”


    我好怕他下一秒會說:不如喝點酒吧。而我還不敢拒絕。幸虧他說的是:“喝點湯吧。”


    語畢,訓練有素的傭人將一蠱血燕呈上,有條不紊地擺弄著喝湯的一係列工具,叮叮作響。搞得平常吃飯都是饕餮之相的我,隻能裝小家碧玉。


    見這種情況問不出個所以然,盛杉識相要先離開,我忽然出聲叫住她,“你不用走。”末了,又偏頭望向不遠處的老人,“她可以留下吧?爺爺。”


    當我那聲爺爺一落地,盛杉徹底瘋了,腳下幾近踉蹌。


    結合我孤兒的出身,她在腦袋裏意淫了一出大戲,那就是葉慎尋兜兜轉轉喜歡的,竟是自己的親妹妹。本來這個圈子裏,憑空冒出個私生子私生女之類,並不稀奇。所以,我才不能和他在一起,隻能狠心去找魏光陰,叫他死心。


    其實,我倒真希望是那樣,簡單明了。然而,葉舜山隻是我父親的老師而已。


    我爸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意外死亡,我甚至連他的模樣都沒見過。可聽說,他生前也是圈子裏半個人物,雖出生清貧,卻憑著超乎常人的記憶力與學習能力,力壓一眾富家公子。他大學時讀經濟,恰逢校長是葉老革命時期的戰友,遂請動他老人家,去學校開了一堂座談會。


    那場座談會的主題是中國與其他亞洲國之間的經濟聯係。期間,葉老提問在場學生,對朝鮮經濟都有什麽看法?我父親用兩個“最”字獲得葉老青睞。


    “最集權、數據卻最少的國家。”


    “其實朝鮮經濟與韓國相比更具先天優勢,因為礦產資源大多集中在北方,是韓國的二十四倍……”


    座談會後,葉舜山刻意向校長提了我爸的名字,得知他已經拿到harvard的錄取書,卻堅持留在國內,想為扭轉國內社會債務的經濟形勢出一份力。葉舜山欣賞他,主動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進葉氏實習。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我父親卻和我一樣傲嬌,反拷問了葉舜山,斟酌他做企業的理念是否與自己一樣。兩人在葉家老宅院子裏下象棋,下了整整一天,你來我往言語交鋒,他終於甘心尊葉老為師。


    隻可惜,我的父親,空有雄心和本領,卻在青年之際,死於一場應酬酒後的交通意外。時不待他。


    我能得知這一切,也因葉慎尋那場車禍。


    他不知,當日那輛四平八穩的越野墜入山穀,揚起灰塵漫天,將他從廢墟裏拖出來的,不止周印和他下麵的人,還有我。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體,我的目光,卻定在了他跌出地麵的黑色錢夾。


    錢夾因慣性被翻開,露出一張照片。雖蒙了塵,細細打量,照片卻新鮮。裏麵的女孩,白紗加身,笑得豔陽都在蕩。本隻是路過,幫當地人完成任務,沒想要留底片。葉慎尋卻瞞著我留了地址,叫人將照片寄給他,小心安放。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願為他千瘡百孔的原因吧。


    他欺騙我,為了利益步步為營接近我,明明是一匹狼,卻在我麵前飾演綿羊。我恨他,但是,他的舉動,卻令我想起回憶裏一個人。


    我曾醉倒在桌邊問劉大壯,我說,“你有沒有很喜歡誰?如果你喜歡過,就會明白,關於他的一切,都是珍寶。”


    葉慎尋或許初衷不純,但毋庸置疑,他對我有過真心。因為他將我微小的一切,都仔細收好。於是,當他傷痕累累被送到醫院,醫生宣布這條生命將消逝的時刻,我灰頭土臉站了出來。


    “腎功能急速衰竭?是……什麽意思?”


    “車內金屬物刺穿一側腎髒,正中弓狀動脈,必須進行腎切除。但因為出血量過多,同時引起了另一邊腎的功能衰竭,並且萎縮速度極快……”


    也就是說,兩個腎都沒了運作的功能,存活幾率為零。


    我周身一顫,見過大陣仗的葉老爺子都差些暈厥,葉慎尋的父親強自鎮定,“既然腎出問題,那就換腎。難道每年撥給你們的醫用資金都拿去吃幹飯了嗎?”


    主治醫師腿都軟了,“我、我們不是沒有想過這種方法,可腎髒的匹配率原本就低,我們調了全市記錄,隻發現一例,但對方的手機一直關機,所以……”


    葉舜山想也未想,推開扶著自己的人,“我來!親人的配對率應該很高,我去試。”


    “爸!”


    “爺爺!”


    此起彼伏阻攔的聲音。


    “您都多大年紀了!況且,檢查也需要時間!”


    原來再高高在上的家族,在生命麵前,也和我們凡人一樣啊。會衝動,會糾結,會方寸大亂。


    耳邊的吵吵嚷嚷還持續著,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大吼一聲:“別吵!”氣壯山河。


    彼時的葉舜山還想,哪裏冒出來的小崽子,竟敢對他大吼大叫?


    當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射過來,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做了什麽,怔在原地。半晌過,推了推最近的那個小護士道:“聽見了嗎?別吵。”


    小護士一臉無辜,我從頭至尾就沒說過話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思慮良久,終於抬頭對主治醫師莞爾一笑,“那個關機的人,是我。”


    他錯愕,“什麽?”


    我語氣輕鬆,好像隻是抽個血那般簡單,“我說,腎源和葉公子匹配的人,是我。”


    那時我兩還是盟友。我答應做他隨時可拋棄的女朋友,他答應幫我做掩護,忘記魏光陰。


    後來我生日,葉慎尋送我一份全身檢查,比普通檢查的項目更巨細無遺。我不喜進醫院,又想瞧瞧自己會不會有什麽隱患,畢竟垃圾食品吃多,新聞看多,也會有心理陰影。為此,他特地請了假陪我去,沒想我倆的各項指標和血型都驚人相似。到了查腎的時刻,出於好奇,他叫醫生也為我倆做配對,什麽分型,交叉配和實驗……折騰好一段時間下來,結果竟匹配成功。


    “天作之合啊程改改。”


    為此,他總開玩笑說。


    於是,每個對人生感到茫然的時刻,我總講,未來如果一無所成,就去賣腎,然後把錢交給養老院,在裏麵度過餘生,順便和他撇清關係,葉慎尋則嗤之以鼻:“你的腎可真不值錢。”


    然而,到進手術室的那刻,我開心地想:姓葉的,總算有一件事,你沒說對——


    我的腎怎麽不值錢了?!


    它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


    無法給你以感情。至少,我能給你以性命。


    葉慎尋受傷嚴重,手術後還有一段時間觀察期,需要控製換腎後可能出現的排異現象。而我醒來,則被醫生告知,絕對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尤其不能感染,因為一個腎的解毒功能會大打折扣。所以在望城,僅僅隻傷口沒處理好,結果興師動眾。


    當時,收到消息的劉大壯匆匆奔到醫院,恨鐵不成鋼罵我,說我不愛惜自己。


    “就算要捐,也得要點錢啊?以後你腎沒了,找工作也難了!拿什麽養活自己?!”


    誰告訴他沒了一個腎找工作就難的?我是要去搬磚?還是要做什麽非人的體力活?我明明一直就是靠才華吃飯的女子。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打人不也得花力氣麽?以後沒人和我打架,我多寂寞啊!”


    我氣若遊絲回他三個字:“賤得慌。”


    周印也來了,對外人向來克製的男子,竟泄露一絲憐惜。要知道,這可是盛杉專屬的表情啊。如果她在濱城,必定分分鍾要和我火拚。幸好她不在,我才敢接受對方遞過來的白粥。


    “手術完了吃點清淡的吧。”


    話到這兒,好像又不完全對,緊接著道:“以後,恐怕都得忌口了。辛辣少吃,最好不吃。垃圾食品也盡量別碰。至於運動,適量有好處,但別有大動作。”於是後來每次與劉大壯吃火鍋,我都隻能瞅著白湯哭。


    唉,原來隻有一個腎這麽不方便啊。我還以為真像坊間流傳的,和正常人沒區別呢。早知道,我就不捐了!


    “早知道,你還是會的。”


    周印不愧為周印,一針見血的本領不比葉慎尋差。想來,他對我應該也有感恩之意。盛杉和葉慎尋,當屬他生命中最看重的兩個人。我救了葉慎尋,他變相也承了恩。


    “那麽,以後要是被人欺負,可以找你吧?”我眼睛一亮說。


    過於直來直往的要求令周印失笑,往沙發上一坐,“我倒是願意為你出頭,但恐怕以後,根本輪不到我。”


    語畢,我想起什麽,啞然,好半天才強顏歡笑請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告訴葉慎尋這件事?”他愣,“為什麽?”


    “我怕他的餘生,愧疚。”


    周印右手的食指刮著沙發滑膩的麵料,細眼將我打量,“程改改,我以前,小看了你。”


    哪方麵?才華?美色?智慧?該不會是身材吧……天呐,想不到沒了一個腎的我,還是這麽汙,都怪劉大壯成天帶壞我!


    好在,周印答應了我的請求。但葉慎尋醒得比想象中早,也奇跡地沒出現任何排異。那時我就住在他樓下病房,可周印為了實現對我的承諾,在葉慎尋問起時,狠心說我正在去找魏光陰的飛機上,還偽造了我的出境記錄。所以,他恨我。


    葉舜山也是在那時找到我的。


    “叫爺爺。”


    他開門見山。


    多年前,我也被莫名其妙拉到一個老人麵前,說叫爺爺,至此和葉慎尋不打不相識。現在,又有一個人來讓我叫爺爺?!我、我……我惶恐!萬一再蹦出個葉慎尋,我再沒多的腎可以捐了!


    葉舜山的手段相較葉慎尋,有過之無不及,我的身世,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隻我沒想到,那未曾謀麵過的父親,竟是他的學生。原本應該稱呼師公,但他說,叫爺爺親近。


    “小丫頭,你吃的第一口肉,嚐的第一口酒,是我喂的。”


    那人拄著手杖,徐徐出聲,我訝異地望著他。


    民間有開葷的說法,傳言孩子出世後,誰喂的第一口肉,她將來長大,就會像誰。


    據說葉老爺子年輕時就心胸寬廣,資要不觸碰原則,什麽都好說好商量,樂觀大方。說起來,我與他倒真有幾分相像。


    得知往事後的我有些鬱鬱,他以為我是在傷心自己的身體不再完整,遂問:“後悔了?”


    “沒有。”我將頭搖成撥浪鼓,“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過我早已沒了父,至於母,她恨不得親手將我送回肚子裏,別阻礙她的富貴生活。所以,少了個腎,我不覺得可惜。至少,我沒有失信於人。”


    我說過,如果有天葉慎尋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去他身邊。我沒騙他,但有些心情,他不必知曉。


    見我提到生母的態度惡劣,葉老爺子離得近了些,用手杖撩開點滴管,口氣認真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那我家這本簡直念不下去。”我沒有分寸譏笑起來,“畢竟虎毒還不食子呢,她比虎毒上萬分。”


    葉舜山沒介意我的越矩,神色反而緩了,長歎:“她無理、她無情,自有天道輪回。小丫頭,你隻要記得,你來到這世上,是受歡迎的。”


    程改改,你是受歡迎的。


    原來我介意這麽多年,不過想等這一句。


    病房。


    得知真相後的盛杉處於懵懂狀態,我已慢悠悠喝完湯。期間,葉舜山親自給醫生護士交代幾句後,轉身離開。


    好半晌,她青蔥細指在我腦門處點了好幾下,嘖嘖感歎:“以前吧,我以為你是小心機。現在看來,程改改,你簡直心機婊啊!”


    她說,像葉慎尋這樣的,多少女人上趕著攀關係,可沒一個有我聰明。


    “她們以為有過小意溫存,後半輩子都衣食無憂。你呢?你可是瞅準了少奶奶[]位置去的啊!你給了他一個腎,就算他想和你撇清關係,這輩子也已經是你的人了!綁住一個男人,會做飯算什麽?關鍵是綁住腎啊!他好,腎好,才是真的好!”


    他好。


    腎好。


    才是真的好。


    盛杉的話在我腦子裏自動循環,明明這麽悲壯的事情,硬生生被她說得黃暴起來,真是太討厭了,我欲哭無淚,亮了嗓吼她:“你不應該給我一耳光,罵我不愛惜自己嗎?連劉大壯都罵了我,你為什麽不罵!”


    她一臉“奇了怪了,這年頭流行求罵?”的無辜。想了想又點頭道,“對,該罵。這麽有種的事情被你做了,風頭竟蓋過了我。”


    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上次我真生氣的時候,在異國丟了行李。好在這次真生氣,盛杉服了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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