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過碩大一個鳳梨搖身出門,“大不了,給你削鳳梨吃。”這麽一講,我又立馬高興起來,真是好沒原則。


    大病初愈,坐久了感覺累,我準備躺下去休息會兒,那行至門口的人突然掌著鎖,頭也不回說話。


    “好的朋友,是在你做決定前,給出正確建議。如果來不及給出建議,那麽,祝她好。”


    頃刻,我鼻子一熱,盛杉回首給我笑容,“但我屬於壞朋友,火上澆油那種。”


    炸、彈、呢。


    那兩日,劉大壯鮮少出現在醫院,深感寂寞如雪的我隻能和好淑女聊天。


    她被周印安排來專門負責我,小妮子可高興了,聽說我是劉大壯的青梅,成天向我打聽劉大壯的喜好。我說,他除了想當個浪子以外,沒什麽愛好。她捎了捎劉海,雙手撐下巴,懷春的模樣,“浪子回頭金不換。哎呀,好有個性啊。”


    眼見智商有被拉低的風險,我趕緊轉了話題,問,“劉維最近都在做什麽?老不見人。”


    事實上,如果我真夠聰明,就應該避開這個名字。因為提到他的事兒,好淑女都來勁。


    “唔,我想想。大前天他好像去他爸的公司報到,上了一天班,晚上陪他爸與客戶一起吃飯。昨天,哦,昨天與別人吵起來了。”


    “吵起來了?”我抓到重點追問。


    她義憤填膺,“對!他本來是要到醫院探望你的,結果開車的時候聽到一則廣播,正在做寵物專項,連線一家養狗場。狗場老板介紹自己說,我們廠裏的小狗,先剝皮,再將狗肉和著蔬菜一起放進榨汁機……維哥不淡定了,直接將車開去了養狗場,和老板打了起來!”


    聽到這兒,我怒從中來,“這老板是要搞事情?!昨天怎麽不告訴我?說不定……”說不定,我當時就能生龍活虎蹦起床,一起殺去養狗場,結果話沒說完,劉大壯推門而入。


    好淑女率先迎上去,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右臉頰的淤青,和眼角又重新撕開的一小道口子,分分鍾可以哭出來的樣子:“嗚嗚嗚,疼嗎?”


    兩人你儂我儂,哦、不,應該叫好淑女極盡所能嗬護,劉維左躲右閃應著,“唉,沒事兒!”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從他麵上瞧出幾抹緋紅的顏色。


    一時間,我好欣慰。


    因為他臉龐的顏色證明著,他已經陷入了愛情。他終於不再學我,執著地等待一個興許永遠不會回來的人,而是憐取眼前。


    就在我幾乎要傾出所有積蓄,送劉大壯一個鑽戒要他馬上求婚的時刻,他戳破了我的粉色泡沫。原來他麵頰的紅,不是處於害羞,而是因為羞愧。因為他打錯了人。


    事情還得從廣播說起,他原本正在聽寵物專項的電台,結果手誤觸了調頻鍵,換到了營養頻道。於是狗老板剛說一句,“我們廠裏的小狗……”頻道已經調走,才有了後麵的話,“先剝皮,再將狗(果)肉和著蔬菜一起放進榨汁機……”


    選朋友,須慎重,智商太重要了。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幾日,劉大壯又被打了,還是被一個姑娘打的,叫解冉。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也沒機會提起這個名字。


    她是所有苦難的源頭,是我排行榜上仇人第一名,是我做夢也想掐死的人,卻始終沒有機會付諸行動。因為,她無論出入哪兒,身邊總有人近距離保護。


    濱城四大世家,葉家排榜首,其餘三家分別是周、魏、解,形成四角鼎立的畫麵,但近幾年,每家都蠢蠢欲動。解冉仗著千金之軀,又是葉慎尋的未婚妻,根本不把任何人放眼裏。我住院期間,與她狹路相逢。


    她按慣例,每年來醫院檢查身體,動靜挺大的,嚷著要找最有經驗的護士抽血。別人忐忑問她,“您覺得什麽叫做有經驗呢?”她自己也想不出,隨口一說,“學曆最高的吧。”在值班護士裏,好淑女的學曆算頂尖了,遂被安排過去。


    畢竟她是周印安排給我的,檢驗科來要人的時候,說有個得罪不起的病人,希望我通融。我也是不走心,連誰都沒問,就同意了。孰料解冉平常嬌生慣養得沒做過重活兒,血管和她的皮膚一樣細,好淑女又太過緊張,初次紮針偏移了一公分。


    為避免紮第二次,好淑女隻能就著皮膚尋了尋,孰料這樣的小疼痛解冉也不能忍,抽了胳膊便往後縮,抬手給了小姑娘一巴掌。


    我和劉維下樓散步,恰好聽見動靜,跑過去一看,好淑女正悲憤地捂著臉,而解冉還想再動手。


    這女人,快兩年過去了,扇人耳光的愛好還是沒改變。以前,劉大壯還說,她除了是解家小姐,還是亞洲什麽禦用模特,仰慕得不得了。現在,看好淑女被打,第一個不淡定的,也是他。


    見她,我的頭哐當作響,想起許多不好的事情,沒來得及阻攔劉大壯。等他擋在好淑女身前,替她挨受那一巴掌後,我才幡然醒悟。


    朋友和母校在某些方麵驚人相似。例如,母校這種東西,我可以罵,但別人不行。朋友吧,我可以打,但要我眼見他挨打卻無動於衷,對不起,我做不到。


    當一米八的男孩子,被一個女生當麵掌摑,我腳下跟踩上了風火輪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馳過去,右手五根手指,猝不及防摔上那如花似玉的臉龐,氣勢凜凜地,根本不像大病初愈。


    解冉身邊的兩個保鏢,都沒看清我是怎麽動作的,主子已經挨了打。


    我是真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加上前仇舊怨,還沒能扇死她,是我的不對。


    可我畢竟不是什麽人物,隻聽解冉驚呼一聲,我手剛落下,便被兩個保鏢強行扭了胳膊,束縛在牆角。我企圖掙紮,才發現男子力氣,女子根本無法匹敵,何況對方吃這碗飯。


    見我被押,劉大壯又要衝過來,場麵頓時混亂起來。


    解冉趁機抓了我的頭發,想要報仇,那眼神狠得像是要將我剝皮拆骨,人群外圍突然橫插進一個熟悉的男音。


    “冉冉?”


    麵前人聞聲回頭,我循聲抬眼,便見走廊盡頭,一道影闖進眼,如臨夏之風,吹散霧氣。真待麵孔近了,我反而垂下腦袋,用長頭發遮住狼狽的自己,看地麵那道陰影越來越近,頭皮發麻。


    解冉飛也似地奔赴,兩人在離我五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葉慎尋來醫院拿體檢報告,我說解冉怎麽就挑準了這天來檢查,隻要有心,任何相遇都不是問題。


    她擺正頭,將我造成的傷口曝露在男子眼前,周邊的人頓時退了一地。葉慎尋眉心蹙起,兩根手指挑了她的下巴仔細觀察,令我不由自主臉色發燙。


    盛杉剛消失的時候,我被盛怒中的周印賞巴掌,他也是這樣溫柔,“疼麽?”


    “你說呢?周印太狠了。”


    他略一默,“沒關係,等有了盛杉的蹤跡,拖他個十天半載,權當報仇。”


    也是那天,他用半指甲蓋的消腫藥膏將我收買,竟主動開口,“以後若你有什麽想要的,我定赴湯蹈火。”


    你看,葉慎尋,我沒說謊。


    “我要她下跪道歉。”


    從零碎的記憶抽回,便聽得解冉錚錚一句。我冷哼,被人扣著還冷眼凝她:“你倒來試試。”


    我敢這麽講,並非我有什麽雄厚資本。恰恰相反,因為我什麽都沒有。一個認不了祖歸不了宗的孤兒。沒資產,沒背景,腎還少了一個,唯剩三兩好友。如果連唯剩的東西都保護不了,哪還有什麽價值可言。


    要我下跪,還要我為並沒有做錯的事情道歉,解冉可以來試試,我死前能不能毀了她的臉。


    葉慎尋這才將目光定在我臉上,用近乎陌生人的神情將我打量,片刻後移開,視線鎖定我身後的好淑女,啟唇說:“道歉有什麽意思?誰挑起的事端,誰買單。”說完,沛陽已轉身下樓,去人事部,調好淑女的檔案。


    見我在麵對下跪境地都氣焰囂張,一聽見好淑女將被開除卻慌了陣腳,解冉開心極了,將一絲發綰進耳後,挽著男子胳膊做小鳥依人狀,“你做主。”


    興許在任何人看來,葉慎尋的舉動都是在變相幫我。可隻有我知,他沒有幫,他隻是比誰都了解我的軟肋。下跪算什麽?以往在他跟前,為了兩隻奧爾良烤翅,我也做得出來的。我惟一的不能忍,是身邊朋友因為我而遭受災難,所以他下更狠的手。


    “葉慎尋,你這個王八蛋!有本事衝我來!來啊!開槍啊!你不是很喜歡拿槍眼對著別人嗎?!打死我啊!”


    抱歉,以上都是我的想象。縱給我千膽,我也不敢這樣衝他嚷嚷,隻能在心裏意淫撒氣。不知道為什麽,光是這樣看著他,我的勇氣值就幾乎為零,這太不程改改了。


    於是,我隻能,“下跪是吧?我跪。”


    說完,終於抖開保鏢的手,耳邊隻餘下好淑女的哭聲和劉大壯的嘶吼,“改改!不要!”


    好淑女也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抓著我的手,委屈得一邊哭一邊說:“算了程小姐,沒有這份工作,還有別的工作!沒關係!”她真傻,根本不了解他。葉慎尋發話開除的人,哪家醫院敢要。


    終於,我連她也推開。


    為了隱私性,走廊做過封閉設計,裏間未能看見外邊,唯獨走廊盡頭的太陽光,即使遮了簾子也擋不上。


    葉慎尋立在中央,看那個從來倔強不認輸的女孩,矢口說:“下跪是吧?我跪。”話落,膝頭已軟軟地往下塌。


    視線所及之處,她腳心還纏著紗布,應該是之前受傷的痕跡。他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望著那雙曾刺痛他的眼睛,忽然分不清,那裏麵盛著的究竟是微光,還是被光溶過的晶瑩。


    倏然,晶瑩消失,她眼皮一闔,不止膝蓋,連同整個身體都直墜地麵。


    “改改?!”


    “程小姐?!”


    劉大壯與好淑女同時驚呼。


    葉慎尋的身體比腦子更快作出反應,闊步去接,恰好攬到她的腰肢,稍一使力,人便抱了起來,偎近自己。低頭,見她臉色素白,不知是不是病後沒休息好的緣故,紅潤沒有回轉的跡象。


    旁觀的醫生們此時也不再嗑瓜子兒看戲,急忙轟隆隆跟了上去,獨剩解冉在原地,沒出到惡氣,嗓子眼兒跟堵了口水泥般難受。


    劉大壯以為又要來一次驚心動魄的搶救,整個人火急火燎。進了電梯,忽然發現葉慎尋懷裏的人睫毛扇了扇,睜開半隻眼,對他做了個鬼臉,他心裏頓時萬馬奔騰:我去,還真擔心她傻得要下跪呢!看來,自己平常總被欺壓不是沒道理。那古靈精怪的勁兒,真不知像誰。


    上了樓,葉慎尋前腳進房間,後腳跟已經摔了門,將一眾閑雜人等關在外麵,包括醫生,眾人麵麵相覷。


    這廂,程改改被重重摔在床,她終於小聲呻吟著跳起來,揉著老腰,先下手為強,“姓葉的,你就這麽恨我,恨不得殺了我?”


    葉慎尋站在床邊,閉了閉眼,無視她鮮活的容顏,“殺了你?那太便宜。”


    女孩下巴昂得老高,“好歹我也曾是你們公司的王牌翻譯……的助理。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是戰友。你就這樣對待曾經的戰友?你這放在部隊,是要挨批評的。”


    批評?他當初一心為她的事奔忙,挨的批評還少?


    想到這兒,葉慎尋氣不打一處來,“怕死不是共產黨。”他含著威脅的神色,將俊臉湊近了些。


    見他一本正經地咬牙切齒,程改改憋不住發了笑,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有些無厘頭,“得了吧,真要收拾我,何必配合我演這場戲?雖然我倆道不同,無法共謀,但鬼子都殺到你的陣地了,你還能坐視不理?”


    解冉吧,挺傻。就算要鬧事,也不看看誰的地方。程改改也是賭,賭葉慎尋沒那麽好耐心,陪著千金小姐胡鬧。


    “但人還是要開除的。”


    程改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被當頭一棒,敲得暈頭轉向,洪亮又起,“為什麽?小護士就不是人,活該被你們生煎油炸?”


    葉慎尋斜了斜嘴角,“和解冉無關。難道傳聲筒們還沒告訴你,當初你昏迷在床,我就下令開除兩個部門?她早就不該呆在這兒。”


    “說了,沒成行。”


    “那是因為動靜太大,老頭子阻止。現在開一個小護士,你覺得他還會出麵?”


    見他嚴肅不改,程改改倒聰明,減了氣焰,絞著身下的被子示弱,“葉公子,就事論事。我倆的恩怨,別牽扯其他無辜的人,我現在沒精力吵架,請求掛免戰牌。”說完,舉白旗的手勢。


    笑話,戰爭是她一手挑起的,她三言兩語,說免戰就免戰?葉慎尋心口更堵了,“我真沒你想象中那麽好說話。”


    程改改不經意翹了翹嘴,好似耍賴,“兩次世界大戰都預留了時間給各國和談,憑什麽我不行?”


    “和談,談的是條件,你有什麽資本和我談條件?”


    她輕咳一聲,在咄咄的眼神下思慮良久,泱泱抬頭,眸子又清又亮,“不然……我請你吃飯?”


    那汪清涼,令葉慎尋喉頭不自覺咽了咽,別開視線,心想血緣果真是斬不斷的玩意。


    盡管程改改模樣算不上出眾,可眼畔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脈脈風情,的確神似那個女人。以前,尚不覺得。不過女大十八變,這一年兩載,她已到瓜熟蒂落的年紀,恰恰介於青春與無盡的嬌柔之間,還不自覺。


    見葉慎尋板著臉不說話,程改改當他答應了,生龍活虎地從床中央爬到床頭櫃的地方,開始稀裏嘩啦找東西。


    “你找什麽?”


    男子蹙眉問,她回首,小心翼翼地,“剛收到的稿費,噓!別讓劉大壯聽見,否則他整天算計著要我怎麽請客。”


    “你對朋友可真……大方。”


    更大方的,在後麵呢。程改改美其名曰吃飯,結果將葉慎尋帶去了醫院食堂。


    食堂規格不算差,她點了兩葷一素和丸子湯,一邊從錢包裏翻出自己的紅色私藏遞過去,下意識囑咐飯堂的人,“一點點辣椒就好。盡量別要。”


    葉慎尋眉心緊了緊,“你不是無辣不歡?”程改改一哆嗦,“哦,之前聽周印說,你傷得挺嚴重,好像需要忌口?”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葉慎尋呼吸重了一瞬,程改改像是沒發覺,趁機將放了碗筷碟的盤子往他懷裏一塞,“喂,幫忙拿一下!”


    這哪是休戰態度,分明烈火裏烹油!但見她返身去端湯,被燙得搓了搓耳朵,葉慎尋到底沒狠下來找她麻煩,默默端了碗筷,轉身就走。


    何謂愛情?有人說,愛是兩人吵架的時刻,你明明出門想買把刀,路過水果攤,買回來的卻是她愛吃的水果。至於刀,反而用在了削水果皮這件事上。現在葉慎尋的情況看起來,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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