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聽見的傳言沒錯,十歲那年,魏光陰的確被查出患有精神疾病。


    症狀就像他說的那樣,會不記得自己究竟做過什麽,還曾因為這個病,犯過一個很嚴重的錯誤。當時的魏家早已聲名顯赫,為了避媒體風頭,才將他悄悄地送到祥和裏。每逢周末,魏家的心理醫生會秘密前來跟進他的病情,這也是為什麽,他一周總要消失一兩天的原因。一年過後,醫生說他的情況近乎痊愈,隻沒想到,回了濱城,又隱隱有複發的跡象。


    “你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活著最大的希望,竟隻是每天早上醒來,聽用人小心翼翼地對你說一句:少爺,您昨晚睡得很好。睡得很好?哈!”


    魏光陰斯文的麵容此刻稍顯扭曲,我著急忙慌抱住他。


    “沒關係的!隻要是病,都有治好的那一天啊!你在祥和裏那段時間不就好了嗎?一定是我和劉大壯成天耍寶逗你開心的緣故!哦,對,劉大壯,就是劉維!坐你前排的那個!你看,命運重新將我們聚在一起必然有它的道理。說不定,這就是你病的轉機,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男孩終於安靜下來:“一直……”


    “是,一直。我從小就是個信守承諾的孩子啊,以前你的管家用公仔收買我,要我和你一起玩,我不也照做?”


    這些稚語在魏光陰聽來一定特別沒力度,他遙望天際,喃喃道:“別輕易許諾,你可能還不明白,世上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輕易破壞承諾。”


    我的表情慎之又慎:“興許我存在於規則之外。”


    後來,我心愛的少年,他說了什麽?好像說我太傻,卻不再是諷刺的語氣。兩張青澀的麵容,隔著重重的夜色與舊時光相對,久久未言。


    第3章 爺爺,您就是我的爺爺


    沒幾天,學校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事,我因路見不平紅遍了校內貼吧,叫癡迷俠骨柔情的劉大壯崇拜得神魂顛倒。


    情況是這樣的。


    我值日,留待最後一個走。等到了自行車棚,發現有個青年男子正貓著腰,輕車熟路地用小針撬自行車鎖,我當即大喝:“做什麽呢?!”


    當日,為了打掃衛生時不將校服弄髒,我穿了一件特別歐巴桑的t恤。加上天氣太熱,又將頭發隨意紮成老氣的丸子頭,導致男子以為我是偶然經過的居民樓婦女,遂對著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我一會兒也給你弄一輛。”


    然而,他不知道,那輛自行車我閉著眼睛都能認出來,是魏光陰的。


    雖然魏家的司機每天都準時準點出現,他還是留了一輛車在車棚,以備不時之需。鍍銀框架,輪胎上邊有一溜我不認識的英文。


    我說過,凡事沾到魏光陰的事情,我就戰鬥力猛增。於是我一邊高聲叫保安,一邊徒手鬥小偷,為他們的到來爭取了時間,受到校內廣播公開表揚。


    此前,與蕭何那一役,我的眉邊也有一處瘀青的痕跡。劉大壯追問,我模糊帶過說是見義勇為,他不信。自行車事件後,他信了,隻差沒下跪叫一聲師父,又恢複到了兒時唯我馬首是瞻的樣子。


    第二件事,蕭何被開除了。


    我說過,魏光陰收集了他挑事鬥毆的證據。第二天上午,那些視頻就進了校長信箱。下午,他便被勒令收拾書包停課回家。


    高考即將來臨,這對任何人來講,都無疑是致命打擊。所以蕭何背上書包怒氣衝衝地下樓時,我跟了出去,生怕他再找去魏光陰的麻煩。


    兩人在教學大樓的主門狹路相逢,魏光陰連眼神都沒停留,輕描淡寫從他身邊經過,蕭何突然出聲,怪異地冷靜。


    他說:“魏光陰,你會有報應的。”


    手腳細長的男孩展了展衣角,不再佯裝客氣:“不一定吧?回敬小人應該不在下地獄的範疇。”


    “你!”


    “你,如果不想餘生都過得辛苦,最好安分守己。”


    說完,揚長而去。


    隻有角落的我注意到,那個與光逆行的背影,有多寂寥。


    那段時間,校園圖書館被複習大軍占領,連食堂也不放過,身材“纖細”的我老擠不進去,多虧劉大壯浴血奮戰幫我搶位置。午飯點,我的眼睛化身雷達,搜索到魏光陰的身影,遂原地蹦起。他的視線投過來,發現我,輕輕點頭做了個知道的意思。可惜,劉大壯還是與他陌生。


    沒得到魏光陰同意,我不敢透露他曾在祥和裏待過的事情,尚不知那就是兒時玩伴的劉大壯,依舊沉浸在“天之驕子,凡人勿近”的死板教條裏。於是,為了拉近兩人關係,我特意策劃了一次三人郊遊。


    郊遊地點在濱城著名的文化館附近,需要開車前往。劉大壯剛拿到駕照,為了炫技,開出了家裏的“四個圈”。可這麽多年過去,他做事依舊不經大腦,完全不明白新手上路多麽危險,中途與一輛水泥罐車並排,差點兒出車禍,嚇得我求爹爹告奶奶。


    見我一驚一乍,劉大壯更慌了,魏光陰輕聲斥我:“別影響他。”緊接著現場教學。


    “開車要注意車間距,不能隻見前方車輛,視線要放到最遠的地方。這樣如果前麵的車輛發生碰撞或急停情況,你才有時間作出反應,避免追尾。”


    “啊?啊、嗯。”


    “遇見大型裝載車輛,要麽慢速離它遠些,要麽果斷加速超它,千萬別跟在它屁股後麵或旁邊,因為一旦發生事故,生還概率約等於0。”


    “原來是這樣?!”


    “還有方向盤,如果不掌緊,車速太快車子會發飄。你下來後可以在市區道路練練單手掌握方向盤,有助於穩定。”


    “嗯!”


    駕駛座的男孩已漸漸平靜,早已忘了什麽仙人凡人之說,從鏡子裏朝後方遞過去一個甘拜下風的眼神,緊接著扭轉陣營,開始數落我,說我不懂事……人在做,天在看!為什麽我老是遭遇他的背叛!


    正值周末,文化館的人有些多,我嚷嚷著餓,拉上劉大壯和魏光陰到附近的小吃店覓食,結果遇見老同學,蕭何。


    他正彎腰在一家涼麵攤前幫忙,旁邊年近五十的婦女應該是他的母親,看上去老實巴交,拿佐料時行動有些不便。有混混模樣的人挑剔說不好吃,不給錢,蕭何一身戾氣,又是衝上去要揍對方的樣子,被母親拉住。


    “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你是要上大學的人,懂禮貌守規矩。”


    看樣子,她還不知道蕭何被學校勸退的事情。


    蕭何母親說完,轉眼看見不遠處的我,招手道:“小姑娘,嚐嚐吧?味道很好的。”緊接著,蕭何也發現了我們,微眯眼,語氣不善。


    “你們來這兒做什麽?!”


    劉大壯也是暴脾氣:“哎喲,這又不你家的地,我來還要打申請?”


    我攔住他,搶先一步湊過去,對滿臉迷惑的蕭母解釋:“阿姨,我們是蕭何的同學。”她恍然大悟:“哦?我說呢,他怎麽對客人這麽沒禮貌!聽說你們班為了減負放長假,所以有時間出門散心?”


    我瞄蕭何一眼,他特別緊張,眼神發出某種求救的信息。我轉頭看了看麵前憨厚的婦女,點頭如啄米:“嗯,老師說……”


    交談過後,蕭何的媽似乎特別喜歡我。提到行動不便的腿,她說是車禍造成的。


    “肇事司機跑了,郊區附近又沒安裝監控攝像,我們家無權無勢無門路,茫茫天地,哪裏去找公道。”


    至此,我大概有些理解了蕭何的仇富心態。


    回去路上,我從頭至尾觀察著魏光陰的反應。他安靜凝視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綠,不知在想什麽,剩劉大壯一人嘰嘰喳喳。


    第二天,經過校長辦公室,我看見了裏麵的魏光陰。他背對我,總結性地對校長說:“上次是誤會,他複學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接著他起身,我閃身,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我倆默契地往天台走,到了門口,他突然問:“你故意帶我去文化館的吧?”


    被抓包的我差點立不穩腳,小心翼翼道:“你在生氣嗎?我隻想證明自己的看法沒有錯。不管你外表偽裝得如何冷漠,始終心存善良。”


    魏光陰失笑,輪廓柔了,眼神飄飄忽忽。


    “有段時間我一直在糾結,究竟怎麽才能活成你和劉維那般開朗的模樣。現在我想了想,你說的對,命運安排我們再聚頭,真有它自己的道理。或許,你……”


    他頓了頓:“和他。”


    “就是我的藥。”


    魏光陰抑揚頓挫的語氣令我心癢難耐,差點兒瘋唱出一句“藥藥,切克鬧”。但我並不知道,在我歡天喜地蹦躂著離開天台後,一直坐在視線盲點的盛杉現了身。


    “拜托,剛才那真情流露的人是魏家公子嗎?”


    他冷眼睨她,方才的溫柔被一點點風化,聲音低下去:“你很閑嗎?”


    “瞧你對我這犯我族者雖遠必誅的表情,剛才對她可不是這樣。”


    “看來你真的很閑。再過不久就是盛爺爺生日,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和他聊過天。你說,聊點什麽,才能讓你有事可忙?”


    盛杉正色,目光順著他清秀的麵容走:“威脅我?好啊,反正,我在學校也沒幾個朋友,程改改那姑娘性格不錯,我喜歡,若是邀請她參加壽宴,她應該不會拒絕哦?屆時,作為主人家的我必須要周到地為她準備禮服。不過,你知道的,意外天天有,像我這麽小心的人都曾經出過醜,若是她也當一回視線焦點……”


    空氣中的火藥味陡增,魏光陰側身對她,不予置評,佯裝恍然大悟:“哦,我知道要聊什麽了。周家那個私生子,你覺得怎麽樣?”


    人活在世,誰能沒個死穴。


    提到那人,盛杉炸毛,淑女儀態盡失,指著魏光陰,斬釘截鐵地威脅:“你動他試試。”


    魏光陰似笑非笑,出口卻成冰。


    “你動她試試。”


    語畢,盛杉怔住,半晌後撲哧一聲,好像見到恐龍化石般神奇。


    “喂,姓魏的,我突然覺得,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他轉身離開,餘音繞梁。


    “別這樣覺得,會失望。”


    高考前幾個月,我和劉大壯也開始不眠不休地奮戰。我想考b大,因為和魏光陰約好了。劉大壯想去z大,學編程。


    “為什麽想學編程?”


    “因為我喜歡古龍啊!”


    “學編程和古龍有幾毛錢關係?!”


    “咦,你不知道嗎?古龍有部小說叫《邊城浪子》,我超級喜歡。所以,也勵誌以後要成為一個編程浪子。”


    劉大壯未來能不能成為編程師,我不清楚。但他成為浪子的可能性倒是很大的。因為有一天,程穗晚經過濱中,為我送來愛心酸奶,劉大壯看著白裙飄飄的她,眼睛都直了。


    “什麽?她竟然是你妹?!”


    他用不可置信的眼光將我上下打量,大致意思是“近朱者赤,你怎麽沒有沾染到一點兒對方的氣質”,然後我炸了。


    “你妹!”


    接著,劉大壯用未來一個月的早餐安撫了我,收買我告訴他程穗晚想報考的學校。於是他開始念念叨叨著不要去b大學編程,要去穗晚的學校。從小到大都這麽沒有原則,我也是佩服。


    說到這,魏光陰已經好多天沒和我們一起複習,在學校遇見也說不上幾句話,我總覺得情況不對,在放學路上攔住他,百般追問下,他才輕輕歎口氣:“家裏安排去美國,沃頓商學院的offer已經下來。”


    突如其來的消息砸得我腦子一蒙,刹那失語。不一會兒,神神道道地轉身就跑,兩耳自動屏蔽身後接連兩聲呼喊。


    第二天,同樣的小路,同樣的陽光,我以同樣的姿態,攔住了魏光陰,將一遝資料陳上。


    “我昨晚查過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offer很難拿到,我隻能先申請進去讀預科。好在預科的課程不是很密集,可以順便打零工,掙之後的學費,再做好獎學金申請的準備。”


    他自然卷翹的睫毛眨啊眨,難得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我盡量使自己的微笑看起來美麗。


    “我答應過的,會陪著你,直到病好為止,不是嗎?”


    魏光陰興許不習慣這樣的溫情,他側頭,聲音低低的,看不清眼神。


    “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負責,不是為別人而活。改改,我不想你因為一句看起來像是玩笑的話,放棄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搖搖頭:“賓法不比b大差不是嗎?我要真想考進去,還得付出加倍的努力。所以你完全不用有負擔,我隻是將你當作奮發圖強的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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