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是我曾走過最長的路,傾城日光下,男孩的背脊挺直,腳下的步子邁得又開又快,瑩白光線灑在他淡青色的脖頸後方,一蕩一蕩。


    我氣喘籲籲地跟上,思考著要以什麽作為開場白,待進了社區必過的小巷,魏光陰突然停下,慣性促使我撞在他的肩頭,回彈兩步遠,退至巷口。我揉揉腦袋抬頭,瞄見了不遠處的蕭何。


    周圍居民都在午休,沒什麽人經過。蕭何身邊跟著三個混子模樣的青年,襯衫不好好穿,露出汽油色的胸膛。見到我們,一夥人從不遠處的大石頭邊起身,迅速圍上,為首的那個將手中打火機摁得哢嗒響,演繹殺馬特版陳浩南。


    魏光陰看看蕭何,再回頭瞧了瞧我的方向,旋即倒退幾步,抵達和我並肩的位置。盡管他依舊不理我,我卻被他關鍵時刻的暖心行為感動。


    蕭何逼近,帶著冷笑:“喲,還知道憐香惜玉。”


    魏光陰沒理他,眉頭輕皺,蕭何卻來了勁,回頭對殺馬特說:“看看,這就是我們傳說中的學霸校草哦。死到臨頭都這麽跩,真當自己從漫畫裏走出來的?”


    我也是嘴賤,接了他一句:“這堅持不懈的品質還不是跟你學的,死到臨頭還是一樣猥瑣。”


    眼看蕭何被激怒,魏光陰反應快,保護性地將我往他身後一拉。時光頃刻倒回多年前的夏天,結滿秦椒的山坡,他也曾這樣,將我與暴走的劉大壯隔離。


    我正回憶,蕭何突然笑了:“有時我真搞不明白,魏光陰。明明你厭惡的東西大堆,又總要擺出一副我為人人的虛偽模樣。聽說你有人格分裂,看樣子是真的啊。你該不會是變態狂吧?那麽多姑娘對你前赴後繼的,你到底騙了多少純潔少女……”


    這些齷齪的攻擊當事人還能聽,我卻已無法再忍,暴脾氣噌地上來,抬手就要賞蕭何巴掌,魏光陰卻比我快一步,鉗著我的手腕,緊緊壓下。


    “這是我和他的恩怨,不關你的事。”


    旁邊看熱鬧的殺馬特忍不住了,收起打火機:“這麽喜歡當護花使者,大爺讓你一次當個夠!”


    還大爺呢,今天讓你叫姑奶奶!


    生活在祥和裏的那些日子,為了能不被其他熊孩子欺負,我逼自己勇敢,與最調皮的孩子打架,殺雞儆猴。小學時代,為了保護柔弱的程穗晚,我逼自己無堅不摧,和高年級的小男孩兒廝打,挖掉對方一個指甲蓋的手背肉。如今,為了在月光下教我寫字給予我新生的男孩,我視死如歸。


    好吧,以上台詞是我醞釀了好幾分鍾才成型的。事實是,我想為他死,可他沒給我機會。


    蕭何等人集體衝上來時,魏光陰沒任何反抗的意思,反而用兩隻胳膊死死地圈住我,不讓我還手。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女孩的力氣在大男孩麵前根本不值一提,這直接導致我對劉大壯的好感陡升。因為這意味著,他從沒想過對我下重手。


    回到當日,場麵兵荒馬亂,我卻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身側人的下頜由青到紫,於是掙紮的力度越來越強,像匹亟待脫韁的野馬,無奈魏光陰圈著我的手也越來越緊,似乎天生一座困住我的鐵牢。


    混亂的爭鬥持續,魏光陰不吭一聲,蕭何愈加瘋狂:“來啊!你不是高高在上厲害得很嘛?!還手啊!廢物!”


    緊跟著用盡全力踹出一腳,那抱住我的人終於踉蹌,和我雙雙跌倒在地。


    間歇,殺馬特攔住目眥盡裂的蕭何,給了魏光陰一些緩衝的時間,似乎想要讓他求饒。男孩抬起下巴,反手撐在地上,迎著豔陽,青紅白紫的一張臉看去居然詭異壯烈。


    片刻,他微微喘息,朝蕭何揚了揚眉梢:“你雖然成績不怎麽樣,狗急跳牆四個字倒是領悟得挺透徹。”


    霎時,蕭何額頭上青筋暴突。他鼻孔喘著粗氣,目光四處搜尋,突然彎下腰。我預感不好,視線裏還未看清點兒什麽,已條件反射地撲擋在了魏光陰身上。


    胸前是離得近的男孩的心跳,咚,咚。後背則是什麽堅硬物落下後的痛感,渾身火辣。


    “行了,別把事兒鬧大,走吧!”


    見群毆升級到武器襲擊,殺馬特站不住了,喝住小弟,朝反方向拉蕭何。


    隻一陣風過的時間,巷子裏再度靜得能聽清呼吸。


    約莫幾分鍾過去,我怕魏光陰愧疚,忍住疼,控住齜牙咧嘴的表情起身離開他:“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他空出撐住地麵的一隻手,擦拭了幾下破皮的嘴角,突然露出足以驚豔我的笑容,卻沒有溫度:“開心嗎?”


    “什麽?”


    “要用什麽方法吸引他注意呢?對他溫柔相待不行,假裝正義使者也被無視,那麽不計後果為他擋災難,至少可以博得青眼一記了吧……自以為和小說女主人公一樣英勇,把我當作隨便上鉤的白癡男主,希望我從此開始注意到你,對你改觀,喜歡你。程改改,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青年男孩掛著了然於心的表情,我如遭雷擊。


    頭頂的太陽好像不再是太陽,而是宇宙爆炸留下的殘骸,一點一點往身上墜,砸得我體無完膚,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隻能訥訥地問:“魏光陰,你真這樣想我嗎?如果是,為什麽剛才要站在我麵前。”


    他好像聽見什麽天大的笑話,意有所指用下巴點了點巷口斜上方。我循著視線望去,發現一枚小攝像頭。


    這裏地處濱城貧富交界地,巷外是不斷穿梭的車水馬龍,穿過巷子,迎麵撲來的又是水溝腐臭的氣息。而巷口的攝像頭,用於監控巷外交通,魏光陰事先發現了這點,才不動聲色地退回來與我並肩,因為恰好處於監控範圍。他的舉動不是為了給我勇氣,隻為收集蕭何挑釁鬥毆的證據。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隨便懷疑別人的好意,並非每個接近你的人都居心叵測。或許,她就是想送你一顆糖,你卻反手一耳光。難道這個世界上,就從沒出現過讓你相信美好的人?”


    我嚴肅的詰問令男孩眼神失焦,隻幾秒,複又是驕傲的表情,斬釘截鐵兩個字:“沒有。”我察覺嗓子眼兒從未有過的發緊:“真的、一個也沒有?”


    他偏頭,懶得再回答。


    我一定是瘋了。


    當下的無數個念頭裏,唯有這句話清晰地跳出來。


    一定是瘋了,才會堅信自己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同過生,共過死,一起挨過風雨飄零,竟不曾溫暖過他一顆心。


    還沒被魏光陰氣得嘔血前,我佯裝冷靜要離開,可被磚頭狠狠襲擊過的背部,痛感後知後覺地襲來,迫得我半直的身子一軟,再度栽進後方人懷裏。


    有種主角,中了槍的情況下還能健步如飛追犯人。


    有種主角,撞了車的情況下還能講述遺言一小時。


    有種主角,斷了腿……


    但為什麽,我隻被磚頭砸了那麽一下,就感覺脊梁骨都被抽走一大半?!


    那天,在我罵了數百次那些金剛主角後,我感覺後麵有一雙手,騰地,扒開了我的衣服!


    “所以你一投懷送抱,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


    後來,當我與盛杉熟悉起來,聊到這段兒,她瞠目結舌問。


    “我沒有投懷送抱!”


    “所以你還沒有投懷送抱,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


    “不是,我有投懷,但他沒有完全扒我的衣服啊!”


    “所以你是投懷送抱,而他半推半就……”


    ……


    準確說,他隻是稍稍撩開了我裙子後方的拉鏈,查看我的傷勢,但已足夠將臉皮薄的我逼瘋,此處省略盛小姐一萬個白眼。


    總之,彼時的我就跟個在暗巷被猥褻的小姑娘,慌張伸手捂住背部大喊“不要!”,魏光陰卻恍若未聞。他神色微凜打開我的手,待發現背上青了一大塊,還有破皮滲血的情況後,他當機立斷,將我……扶起。


    我很想問,為什麽不是公主抱,盛杉可以我怎麽就不行!


    魏光陰好像能感應到我的內心杜白,輕飄飄道:“你剛剛壓過我。嗯,有點兒重。”


    嗬,我曾減過肥,想到就心酸。


    我堅持不去醫院,怕程家人知道。他們很努力地讓我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然而,我始終不能心安理得地給他們添麻煩,魏光陰隻好帶我到附近的診所簡單包紮。


    診所很小,病人卻很多,似乎整個社區就一家,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居民都往這兒擠。看診的是個中年女醫生,因為事兒多,態度不怎麽好,隨隨便便地將我拉進人工隔簾後方,摁壓幾下查看傷處後就定論:“外傷,擦藥,一周忌水。”


    第一道藥魏光陰給上的,女大夫以為我倆是大學情侶,一邊給另個患者裝針藥,一邊支使他說:“趕緊去,上完藥把座位騰出來。”


    我含羞帶怯地遙望女大夫一眼,而她給了我一個“裝什麽純潔,我還不知道你們女大學生……”的白眼,魏光陰輕咳一聲,不再扭捏。


    男生下手很輕,像他整個給人的印象。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溫情,並非天性殘忍的人能裝出。我恍恍惚惚,想起與盛杉的談話。我說她不明白魏光陰,而我,又何曾真的了解?


    熬到上完藥,貼上紗布,跟著他走出去,發現天色將暮。


    魏家的司機打來好幾通電話,他終於接了,給出地點,然後坐在一個廢棄的公交站椅上等待。窒息的沉默裏,我倆都將視線安放在不遠處的平地,看三個小孩放風箏,一女兩男。


    其中一個壯碩無比的男孩掌著風箏不鬆手,小女孩怒了,故意扯斷繩子。眼見風箏遠遠投奔天空,壯碩男孩特別生氣,怒氣衝衝要動粗,另個長相清秀的少年適時站出,將女孩單手護到身後。


    傍晚的微風拂過所有人臉龐,往事不經意跳出來拍我的肩膀,我熱淚盈眶。


    “其實……有的。”


    身邊人突然說話,我反應不及:“嗯?”應答的聲音略顯哽咽,所幸他沒全副身心陷入回憶,沒注意。


    “之前在巷口,你問我,有沒有人也曾讓我覺得世界是美好的。其實,有。不過,很多年前了,我曾經在一家孤兒院裏待過。那個人,具體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甚至一開始,我也挺討厭她,直到不小心撞破她的脆弱,她卻依舊笑嘻嘻。”


    我的貝齒咬著下唇,以此克製緊張的心情,循序漸進地追問:“你覺得她需要保護?”


    魏光陰麵上真切的溫和一點點掙出:“不,是感同身受。很多時候,成長於枝繁葉茂的大家族裏,不比在孤兒院裏來得熱鬧。”


    身邊人露出寂寥的神色,我忽然很想給他一個擁抱,告訴他,我就是那個讓他又恨又心疼的姑娘。但我沒來得及這麽做,魏光陰猛地起身,朝放風箏的小孩兒方向去。


    清秀少年始終不敵壯碩男孩,小女生抱著被揍的少年哭,魏光陰不知從哪兒變出幾塊白巧克力遞給他們,俊的眉,朗的目,風過發梢起。


    我心有所動,跟過去,站在他身後,隔著一米的距離問:“如果那個特別的人再出現,你會不會像當初那樣,全副身心地相信她?”


    魏光陰的背影定了定,沒回頭。


    “不,我會離她很遠。”


    這答案我始料未及,語氣錯愕:“為、為什麽?”


    暮色終究來了,天際一縷窄窄的白線,將最後的光投在離我不遠的男孩身上。他的側臉在稀疏光線裏晦暗不明,姿態卻堅定。


    “程改改,你是個了解自己的人吧?我不是。我經常不確定自己下一秒會做什麽,會像喝酒斷片兒似的遺忘一些事情。不過,被我遺忘的大多都是壞事,知道這有什麽好處嗎?那就是,無論傷害了誰,都不會有罪惡感。”


    他頓了頓,道。


    “如果世上真有我不想傷害的人,她是其中之一。”


    不得不說,心靈感應是個很奇怪的東西。


    當魏光陰坦誠自己不想傷害那個女孩時,我竟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你早就認出我了吧。”


    並非詢問,而是陳述。


    那一刻,他身體不自然的僵挺將他出賣。像初初行走江湖的少年,拿著柄沒開封的劍,不小心濺上血光。糾結,忐忑。


    “畢竟,叫改改的人不多,在第一麵熟稔叫出你名字的女孩更是少。以你的心智和手段,隻要稍微用心就能打探到。我不清楚,這些年在你身上究竟發生過些什麽事,但我堅信,你的內心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卻善良的小男孩。”


    “你早就認出我,才主動給我買冰棍,幫我請假。可你身體裏的另一個聲音卻在說,遠離她,於是你一會兒溫和一會兒冷漠,掙紮在想靠近卻不該靠近的天平上,搖搖欲晃。但你忘了,魏光陰,我從來不是知難而退的性格啊。否則,我也不會費盡心思,追尋著你的足跡,來到濱中。”


    說著,我抬起腳,試圖走近他,卻被喝令待在原地。


    “別過來!”他回身,衝我怒目相向,“當年那個小女孩,早就死在懸崖下邊,不應該活在今天。”


    “但她活了下來,還找到了你,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我持續走近,對麵人的表情陡然凶狠:“就算是又怎麽樣?程改改。別假裝了解我,更別試圖剖析我。你見過人性最殘忍的樣子嗎?沒有吧,會死。”


    我被他瞳孔裏大片的黑暗驚到,倒吸一口涼氣,卻沒有害怕的心情,反而心疼加劇。


    “魏光陰,你總是強調自己冷酷的那一麵。可你見過自己溫柔的樣子嗎?我見過啊。”


    待我們隻有半步距離,我大著膽子去拉他的手,像暴雨傾城的夜晚,我們互相依偎取暖。


    “我見過一個小男孩,明明自己不會安慰人,卻信誓旦旦告訴我說,總有個人會帶來虧欠我的愛。我見過那個小男孩,明明身體不夠強壯,卻以一己之力擋在我的前方。我見過的男孩,明明信上說的是別等我,他卻心軟,騙不識字的我說,要好好長大,等親人歸來……”


    男孩的身體在夜風裏抖了抖:“別說了。”我卻不罷休。


    “不管貧窮或富貴的人,都有選擇的權利。選擇凝視深淵,深淵便會回以凝視。選擇麵向太陽,太陽也將不吝嗇它的光芒。我不管那個男孩凝視過多久的深淵,但是從今以後,我要做他的太陽,像他曾經給予我無聲陪伴的那樣。”


    感謝不久前我惡補過的瓊瑤劇,否則打死我也說不出這麽漂亮的話來。也是那天,我才得知魏光陰當初來到祥和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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