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觀徹底被毀。


    劉大壯說,我的存在,對他來講就跟人生礙石似的。我一消失,他緊跟著就被暴發戶父親找到,為了補償,要什麽給什麽,還到處托關係將他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我正自省,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如果他是劉大壯,按照他那憋不住話的性格,怎會沒在第一時間蹦躂著告訴我說:“巧了吧?魏光陰也和我們同班喲!”


    半秒後,我的反射弧又激光掃射般地換了個方向。是對的。當初魏光陰到祥和裏,誰都不曾得知他的名字,包括院長。我也是在陪他經曆過荒郊野外後,才換得他金口一開。所以劉大壯根本不知道在他身後坐了許久的人,就是當初用一出戲將他征服的男孩。


    體育課堂。


    剛到學校的我還沒什麽朋友,體育課反而比室內課更加拘束。男女生分列站,魏光陰在離我十幾步之遙的地方,與他並肩的是劉大壯,正抓準每個機會向我擠眉弄眼,大意是要我別擔心,還有他這個竹馬。


    我無心情接受他的好意,滿腦子都是我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那聲“光陰”,以及男孩居高臨下看我的那道目光。有點兒驚訝,卻不狠,甚至在對視的末端笑了笑,相比兒時的他,看起來更容易親近……


    麻木地跟著做伸展運動,再回神,隊伍已經解散,我聽見好大聲的嬉鬧,側頭發現體育老師被騙進了沙坑。


    體育老師剛從本地著名體校畢業,來濱中實習,長相清秀,卻還處於很傻很天真的狀態。見他好欺負,班上幾個好動的男生,以蕭何為首,惡作劇地將他推進沙坑,然後一窩蜂地上去,用黃沙將對方半個身子埋起來,惹得年華正好的姑娘們樂得合不攏嘴,唯獨盛杉麵色難看。


    她朝我們的方向站立,臉上的顏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沒多久便趨近灰色。我無聊地意淫著一出“霸道學生愛上我”的戲碼,然後親眼看著盛杉腰一彎,捂著腹部,跌臥在地。


    盛家千金在學校出了問題會有大麻煩,體育老師掙紮著要從沙坑爬出,無奈力不從心。當議論的聲音達到頂峰,一身運動白衣的魏光陰單手撥開人群,探看了地上的人幾眼,接著神祇般地蹲下身,將她抱起,引起喧嘩陣陣。


    “天哪,他動作這麽熟稔,難道……”


    當日的盛杉著杏色長裙,顏色淺。我還沒來得及傷感五毛錢,眼一瞄,注意到她臀部後方的暗色紅點,遂想也未想就跑過去,擋在她身後,與魏光陰一同送她去醫務室。


    到了陰涼地,盛杉恢複了些氣力值,開始在魏光陰的懷裏掙紮,似乎很不想和他有所接觸。


    “喂,放開我,聽見沒。”


    特別不禮貌,他鉗住她的手反而更緊。


    興許是錯覺,我仿佛從男孩眼裏看見一絲惡作劇的意味,再定睛一看,那意味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對同窗的關心和眉善目的樣子。


    “盛同學,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好,別鬧了。”


    那語氣,春風化雨,恰好其他班的女生路過,不經意聽見,忍不住嘖嘖暗歎:“聽說盛家小姐和魏家少爺不對付,看起來不是這樣啊。”


    “女孩子嘛,都口是心非。”


    ……


    就這樣一路頂著流言蜚語抵達醫務室,魏光陰跑前跑後地聯係校醫務室醫生,被稱讚有愛心,令躺在床上的盛杉差點暴起:“啊!又來這招!”


    雖不知他們之間打的什麽暗語,但我能感覺到,兩人的關係絕對談不上親密。我甚至有些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逼得這位人前清傲的大小姐風度盡失。


    “天太熱,喝杯糖水,躺著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


    女校醫診斷完畢,魏光陰看了看麵色微微潮紅的盛杉,秒懂,緊接著看了看我,竟扯開唇角對我說了一聲謝謝,惹得盛杉再度不滿:“要說謝也該是我謝,關你什麽事兒!”


    魏光陰不予置評,轉身出門,再回來時遞給我一根冰棍,細心叮囑道:“外麵的確很熱,女孩子身體比較弱,你也別去上課了,在這裏陪她吧,我幫你們倆請假。”


    然後我就跟兒時一樣,特別有出息地接過了冰棍,歡天喜地點頭如啄米,再癡癡凝望他離開的背影,冰棍化了一手卻不自知。


    他走後,我自認為算盛杉半個救命恩人,扁扁嘴開始話癆:“魏光陰挺溫和善良的啊,你幹嗎老和他過不去。”


    好像聽見什麽世紀笑話,盛杉欲哭還笑:“什麽?溫和?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病人。


    末了,她意有所指道:“真好奇,等你們這些小花癡看見他的真麵目後,荷爾蒙還會不會飆這麽高。”


    盛杉的話言猶在耳,導致接下來幾天我都心神不寧,草稿本上常常出現“魏”字。粗神經的劉大壯忍不住了,私下裏警告我。


    “青梅,做竹馬的奉勸你一句,千萬別被美色迷惑,妄圖招惹那魏家公子。”


    我不解:“為什麽?他行事低調,待人接物也妥帖周到,你們卻都說他不好?”


    劉大壯撓撓頭,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覺得,他並非我們這種凡人可以接近的。你想,一個上體育課要準備五條毛巾的人,性格該有多龜毛。”


    “你直接說自己生活得很糙不就完了?明明你不行,還罵路不平。”


    劉大壯被我噎個半死,略方的腦袋一偏,傲嬌地從鼻孔哼出一聲,念汽車廣告語似的:“路不平!我也行!”


    於是劉大壯武俠小說也不看了,花樣百出地證明自己有多行。


    “我一天洗八次澡、梳五次頭……”


    我卻偷偷將眼光投向教室後排的人。


    正值課間休息,他行走如剛長成的青鬆,在即將回到座位時被蕭何攔住,好像是要借他的筆記,應付即將到來的模擬考,魏光陰想也未想便答應。


    到了放學時分,窗外壯觀的晚霞像花一樣撒開。我經過蕭何身邊,恰巧見他衝魏光陰不好意思地打手勢。


    “筆記放在桌上,轉眼又不見了,真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啦,你圈的都是考試必出題,估計是誰忍不住心癢借去看了。”


    看起來不是第一次。


    魏光陰正好對著窗戶,側臉被晚霞光顧,淺笑:“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什麽用了。”


    見狀,我心中被盛杉等人挑起的疑慮徹底打消。


    哪有因為太過自製就被排斥的呢?以德報怨、樂於助人,活得和雷鋒一樣還有什麽刺兒可挑?本仙女真不明白凡人的邏輯。


    走出教室,我一邊哼歌一邊蹦躂著去取自行車。途中經過校園宿舍,鼻端嗅到大量的人間煙火氣息,感覺心情好到飄起來,不料一個橫插進來的聲音毀了這片安寧。


    “便宜不占白不占,還懶得自己準備了。反正他家世好,有背景,腦子又靈光,根本不在乎一本速成筆記。怎麽,不想一起分享?”


    我轉頭,瞥到蕭何的臉,看他揚了揚手裏屬於魏光陰的筆記,對另一個男生揚揚得意地說道。頃刻,剛才還像吃了滿嘴棉花糖的我,立馬就跟吃了口屎似的。


    關於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我是這樣界定的。麵對善良的人,如果對方和自身利益衝突時,我們可以選擇性退讓。可若麵對小人,就必須讓他知道,你比魔鬼還可怕。於是為了替善良的魏光陰出氣,我變身撒旦他爸,磨刀霍霍,準備戳爆蕭何的自行車輪胎。


    恰巧,另一個男生邀蕭何打籃球,我在車棚附近蹲守半小時,等人群散盡,才偷偷摸摸拿出圓規準備作案,手方舉到半空,忽然感覺頭頂多了一道陰影,下意識回身,發現了魏光陰。


    他站在離我咫尺的地方,眸子黝黑如潭,手上抱著一摞書,應該剛從圖書館出來,樹葉的陰影混著橘色餘暉跳躍在他的眼角眉梢。


    未待我解釋,他又像經過陌生人般,目不斜視地經過我,背影幹淨得出奇。那在晚風裏起舞的襯衣一角,成為漫天黃色裏最獨特的白光,晃啊晃,碎進我的眼,柔軟我的心,乃至於讓我發現手裏握著的圓規和屠刀沒有分別,下意識扔到地上,饒過了蕭何的自行車。


    距離高考還有幾個月,許多重點大學到濱城單獨招生。本城的幾所中學更是以濱中平時模擬考成績作為加分項。


    聽說蕭何想考b大特別牛的計算機係,所以才拿了魏光陰的筆記未雨綢繆。隻是他綢到了開始,卻沒有繆到結局。


    那次魏光陰圈的重點,基本沒出現在模擬試卷裏。而蕭何全副身心都用在背他給的習題上,根本沒好好複習,自然功敗垂成。猶記得一米八的男孩子,親眼目睹著夢想破碎的樣子,崩潰在教室。


    劉大壯在我身邊嘖嘖感歎:“可惜了,他成績也不差,聽說今年b大的計算機係還多給了濱中名額。要是他不動那些歪心思,自己考應該也不會差!”


    我舔舔幹澀的唇,鬼使神差地望向人群外圍的魏光陰。上帝做證,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戲謔。


    男生唇角微翹,眼裏映著玻璃窗。而窗上映出來的蕭何的失態,目光冷漠,令人膽寒。


    片刻,魏光陰離開事發現場,我不知出於什麽心態,竟鼓起勇氣追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嗎?”


    我將他攔截在走廊一隅,口氣稍顯不禮貌。他視線定在我身上,睫毛輕顫,須臾間又露出弧度恰好的輕笑:“什麽?”


    “雖然這樣問特別唐突,可總覺得你並不喜歡蕭何,卻故意給他參考筆記,似乎就是為了誤導他複習重點。”


    麵前人一副“你三聚氰胺吃多了嗎”的既視感,令我當即有些局促,畢竟一切隻是我靈光閃現的想法。而且就在一周前,我還信誓旦旦地吐槽劉大壯和盛杉識人不清,明明這個叫魏光陰的男孩,那樣好。


    “既然你認為我是故意的,那我再怎麽解釋也都會被你主觀扭曲,所以我保留緘默的權利。不過,退一萬步講,找我借參考資料的是蕭何本人,我從來沒有任何強迫他的舉動,更沒保證過自己不會有失誤。”


    “話雖這麽說,但……”


    “但,你也很討厭他不是嗎?否則也不會想破壞對方的自行車胎。就算我無意中誤導了他,你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比我惡劣多了吧。”


    他輕輕側臉,雲淡風輕地封住了我詭辯的能力。於是我的手隻能在背後麻花一樣絞著,惴惴不安道:“那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語畢,男孩忽然伸手拍拍我的腦袋,看似溫柔,實際帶著某種不言而喻的警告。


    “程同學,你究竟什麽樣,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有時間關心別人,不如好好準備高考。”


    我眼皮一跳,抬頭望著陌生的麵孔。他依然笑著,沒像兒時初遇般對我怒目相向。可是為什麽,有那麽一瞬間,我竟希望他能張牙舞爪,再罵我一聲傻。可他沒有,轉身就走。


    魏光陰離開後,我內心五味雜陳,慢悠悠到走廊轉角,卻遇見盛杉。


    她應該來這有一會兒了,倚著牆,貼著瓷,又長又直的頭發琴弦般順勢垂下,與靈動的雙眼呼應。


    “對那小子前赴後繼的姑娘很多,你是其中反應最快的。”她說。


    其實,我並不願成為反應最快的。沒有任何做美夢的人希望被驚擾,我亦同樣。大概我的臉過於苦兮兮,盛杉看不過眼,輕輕抖了抖肩膀,滿不在乎的語氣。


    “ok,曾經對他前赴後繼的傻瓜隊伍裏,也有我。這樣你會不會高興些?”


    盛家和魏家是世交,小時的魏光陰已出落得斯文好看,臉上過早地寫滿了三個字:招桃花。那時的盛杉年紀尚小,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喜歡跟在魏光陰背後轉悠,還勒令別家小姑娘退避三舍,典型的“我花開盡百花殺”,偏偏魏光陰反其道而行。


    她越討厭誰,他越和誰接觸,盛杉惱羞成怒,為引起他的注意,衝進他房間,搶走了他最喜歡的汽車模型。


    魏家老太爺與盛老爺子是戰友,兩人膝下都隻有兒子,到了後一代,更偏愛女孩多些,尤其喜歡人美嘴甜的盛杉,當即在魏光陰要反抗的時候佯裝嚴肅說:“男子漢大丈夫,和女孩子計較個什麽勁,就讓給妹妹罷。”


    少年不依,被好一頓打。


    魏老爺子軍人出身,盡管後來棄武從商,鐵血脾性不改,手杖稍不注意就落上去,下手還沒分寸,周邊的人隻聽見破空一陣響,小男孩趔趄幾步,受不住力跌倒在地。


    “小小年紀就玩物喪誌,以後怎麽做大事?趁著皮還不結實,必須收拾規矩!”


    嚴肅的訓斥聲響徹耳膜,盛杉看呆,手一滑,模型和男孩一起摔倒,頓時劈裏啪啦聲和風聲交織。


    自此,她再也不敢去魏家,生怕老爺子一個不高興也將她一頓打。更重要的是,盛大小姐的自尊不允許她對魏光陰說出一個錯字,所以從那以後,她和魏光陰好長時間沒見麵,直到她九歲生日宴會,魏家人不可避免地受到邀請。


    宴會上的魏光陰好像變了一個人。聽說在家裏被關了半個月禁閉,誰勸都沒用。再出來,烈性倒像真少了許多,多了一骨子溫文爾雅,令盛杉再度忍不住靠近。


    “光陰哥哥,今天我生日,你有沒有給我準備禮物啊?”


    他輕輕拉了她的手:“舅娘從法國帶回來的裙子,你看,喜不喜歡。”


    裙子呈淡粉色,不同於一般的蕾絲,用光華的綢緞料子代之,涼涼的,柔柔的,盛杉愛不釋手,當場穿上。


    “那個生日,是我人生中出過最大的一次醜。因為裙子的暗扣被事先動了手腳,待我上台和所有賓客唱生日歌時,裙帶受力,當即滑落了大半,現場一片驚呼。我盡管年紀小,現在想起來也並沒什麽大不了,當時卻難以控製,眼睛裏關於羞恥的淚水毫無防備滾落。”


    “而他,前一秒還親昵地叫著杉杉的人,在驚慌失措救場的大人中間冷冷望我。那種目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光與暗交替的走廊,盛杉的記憶被拉長,語氣幽幽。


    “可能對別人來說,富家小孩有點兒惡趣味也正常。但魏光陰……怎麽講?那麽冰涼的眼神,根本不屬於那個年紀,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似的。你見過一頭孤狼在月圓之夜的山巔嗥叫嗎?我在帕盧草原見過,太壯觀,也太慘烈。前一秒,它還靜靜接受大自然恩寵,仿佛誰都可以親近。後秒,卻能為了一席之地對同伴大肆進攻,遠遠都能聽見牙齒撕肉的聲響……”


    “不會的!”


    盛杉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講,可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因為,我不認同她說的所有。


    “或許魏光陰對待敵人的方式的確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但他絕不是你口中會對同伴亮出獠牙的畜生。盛小姐,你真了解他嗎?不盡然吧。如果了解的話,也不會單憑自己的一時喜好,毀掉對方最愛的東西。那不是喜歡,是小孩間的勝負欲作祟。況且,為了兒時一場惡作劇就紅口白牙斷定他的品格為人,有失公平。”


    之前和她幾次碰麵,我的姿態總稍顯唯唯諾諾,現在突然強硬,盛杉似乎特別不習慣,愣怔了好半晌,隨後深吸口氣。


    “自來熟少女,你才認識他多久?我對魏光陰的了解即便沒入木,好歹也有三分。從小到大傷在他手裏的姑娘海了去了,我隻是日行一善奉勸你,好自為之。”


    “因為,有的人天生就是抱著傷害別人的目的而來。他們不擇手段,還不自知。”


    模擬考過了沒幾天,校廣播通報,一家境貧寒的資優生罹患了白血病,號召全體學員獻愛心。我們班籌集到的捐款由老師欽點的人選送去,正是魏光陰。


    走廊談話後,我倆再無交集。魏家司機每天都提前等在校門口,幾乎絕了我和他交流的契機,我索性死皮賴臉地打了申請,和他一同前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惟有光陰不可輕(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桑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桑榆並收藏惟有光陰不可輕(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