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就好像他們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五天後,親信在薩林加烏克鎮以西的戈壁上找到一具死去多日的屍體,那正是喻勤。烈日當頭,段萬德卻感到有一萬座冰山壓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無法思考,無法仇恨,一切感覺好像都失靈了。隻有一種疼痛在他身體上刻骨銘心地蔓延他失去了愛麗絲!經過屍檢,證實喻勤是被掐死,身上有多處擊打痕跡。那時l國還不能驗dna,但是段萬德知道,殺死喻勤的一定是邢永強。他要殺了邢永強!“茉莉茶”秘密在l國和周邊尋找邢永強,但都一無所獲。他也許逃到了更遠的國家,也許已經在逃亡的過程中死去。那時,l國的混亂達到一個新的巔峰,“茉莉茶”必須繼續戰鬥、撈錢,否則就會像“黃霧”一樣被新的幫派所取代。段萬德像變了個人,極度凶殘,不再憐憫任何人。也許在那樣的環境下,隻有殘暴才能生存並且壯大多年後,“茉莉茶”終於成為l國南邊誰也無法撼動的組織。人到暮年,段萬德再次將複仇的計劃提上日程,這一次,他想,邢永強會不會選擇了最危險的躲藏方式回國?他派人秘密前往金向村,沒有找到邢永強,卻得知段家留在國內的人已經凋零殆盡。如果邢永強還活著,並且真的逃回了國,那該怎麽找呢?故國那麽大,邢永強就像一滴水藏入了大海。l國趨於穩定,暗網悄然進入,“茉莉茶”也必須適應新的發展,漸漸和“浮光”暗網建立合作。段萬德在“浮光”上詢問,是否能夠幫他找到邢永強,有不少人接了任務,但是幾個月過去,邢永強仍是杳無音訊。直到去年年底,他突然收到反饋邢永強可能藏在夏榕市,已經改名為邢永旦,靠當神棍活過。段萬德很驚訝,最不姓神的人居然當起了神棍?“浮光”詢問是否雇人殺死邢永旦,段萬德笑道:“是我要複仇,我當然應該親手殺死他。”段萬德本該立即出發,但是那時他有一場手術要做,更重要的是l國逐漸穩定,薩林加烏克大區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山,好些項目需要他留下來拍板。所以複仇這件事不得不向後推。他已經找了邢永旦幾十年,如今鎖定了這個人,他不介意讓複仇的快意更加綿長一些。一座座奢華的高樓在薩林加烏克大區拔地而起,他請工匠做了許多喻勤的雕塑,將她們放在高檔的商場和酒店中。他還親自監工,修建了位於愛麗絲王冠嘉年華山腰的雪場。l國終年不下雪,喻勤曾經對他說,想念故鄉的雪,將來有機會回國的話,想和他一起去郎蝶山,一邊唱著“流雲謠”,一邊看著從銀河落下來的大雪。如果不是邢永強,他們的這個願望也許已經實現了。在雪場開始運轉的那一天,段萬德躺在林子中,看著人造的雪景,視線被淚水變得模糊。他伸出手,在虛空中握了握,“愛麗絲,我給你造了一個奇境,你看到了嗎?”今年,段萬德已經很少出現在“茉莉茶”的高層會議中了,他將權力交給近年來培養起來的心腹樹通和酥一,時常獨自待在雪場。入秋之後,他決定動身回國,親自完成複仇。他隻帶了四個隨從,從“浮光”上拿到偽造的身份。他在與“浮光”的合作中看到了新老世界的交替,“浮光”神秘莫測,有著“茉莉茶”不可企及的能量。他已經老了,兩鬢斑白,剩下的願望變得很簡單複仇,守著對喻勤的想念度過餘生。如果非要說還有一件,那就是看看他們的孩子。殺死邢永強是件很簡單的事,他都記不得自己這輩子殺過多少人了,當年他手下最強的殺手已經變成一個賊眉鼠眼的小老頭,對著他痛哭流涕,不斷作揖,請求放過。他感到惡心,憐憫地送去一枚子彈。比起殺死邢永強,還有一件事費了他更多的力氣。段萬德再次看向季沉蛟,眼中帶著父親的慈愛,“我已經回國,我很難像和你母親約定的那樣,忘記你,遠離你。如果這次我都不看看你,接近你,也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季沉蛟輕咬著牙,萬般酸澀在他骨肉裏瘋長。終於,他找到答案,他與生俱來的邪惡來自段萬德。“我確實可以離你遠遠的,我從未養育過你,在這次之前,也不知道你經曆的那些事。如果愛麗絲知道,她……她應該會後悔讓你一個人回去。”“……也許是年紀大了吧,活著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能見的人也見一次少一次。人老了,也沒有年輕時的那些魄力了。你在夏榕市,我也在夏榕市,我怎麽忍得住呢?”“但是那天在那個商場,我不是故意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你會去。我聽說那裏有個人造星空,我想去看看人造星空是怎麽個造法,我能不能把它帶回l國,裝在雪場裏,給愛麗絲看。”“我們父子倆也算是有緣,居然在那裏遇到了。你想的沒錯,在你們跟我打招呼之前,我就在拍你們。如果你們不打招呼,我會把照片全部收藏起來。後來……我隻能留下一張你的單人照。它在我的行李箱裏,你要拿回去嗎?”季沉蛟五味雜陳,沉默片刻,盡量找回應有的冷靜,“你會在國內接受調查、審判,然後服刑。”段萬德點頭,“我知道。”季沉蛟湧起一股無名火,“來見我,是不是你這輩子犯下的最大的失誤?如果你不出現在我麵前,現在你已經順利出境。”段萬德無奈地笑了笑,“可是完全理智的人生本來就不存在。兩種結局,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都接受。”季沉蛟問:“什麽兩種結局?”段萬德長久地注視著季沉蛟,那目光仿佛要穿越時間,去到他還是個嬰孩的時代,看著他蹣跚學步,第一次踏入學校,成為叛逆的少年,再成為穩重的青年。“第一種,我順利完成複仇,去郎蝶山看看愛麗絲說的雪景,看看你,然後瞞過你們警方,怎麽來的,怎麽回去。從此以後永不入境。”段萬德說:“這是最完美的結果。”“第二種,我還是順利完成複仇,也去看過雪景,但因為忍不住靠近了你,被你發現可疑之處,最終沒能在你們開始追蹤之前出境,成為你們的階下囚。”季沉蛟深深皺起雙眉。段萬德臉上卻掛著釋然的微笑,“我這一生算得上是什麽風浪都見過了,老來身體和精神都不如過去,總想做些任性妄為的事。‘茉莉茶’繼續由我帶領也許不是什麽好事,在來之前,我就已經將重要的擔子交給年富力強的手下。這把年紀回到故土,從此留在故土,就算是作為囚犯,也沒有什麽不甘心的了。而且……”說著,他的視線再次轉向季沉蛟,“由你親自來抓我,我更加沒有遺憾。愛麗絲和我約定,今生今世都不再過問你的生活。遠離我們,你才能遠離黑暗。但是現在也好,我和你的聯係從此又多了一樁,季警官,我是你的嫌疑人。”季沉蛟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聲響。他眼中燃著怒火,拳頭緊緊攥著,片刻後從牙齒裏擠出一句話:“你是沒有遺憾了,你是沒有不甘心了,但你把遺憾和不甘全部轉移給了我!”段萬德鬆弛的眼皮稍微撐了撐,眼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驚訝。大約是這一生大風大浪見得太多,這已經是他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的情緒波動。片刻,他苦笑著搖搖頭,不再與季沉蛟對視,“抱歉。”季沉蛟看著這個自始至終都很從容不迫的男人,感到荒唐和無力。他的肩背繃得很緊,肌肉像是受到刺激一般跳動。他的太陽穴很痛,有什麽東西仿佛要穿過皮肉鑽出來。他用力按住,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這時,耳機裏傳來謝傾的聲音:“出來休息一下,接下去的交給我。”季沉蛟深長地呼吸,又看了段萬德一眼,從審訊室裏離開。門重重關上,轟的一聲。段萬德肩膀很輕地抖了一下,看向門,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愛麗絲,我又見到我們的孩子了。他很生我的氣。你是不是也生我的氣?”季沉蛟在陽台上抽煙。冬天的勁風直往臉上削,煙灰被吹散,連同火星子撒得他滿身都是。他渾不在意,最後將煙頭捏滅時,也沒有感到一絲疼痛。他覺得很空洞,人生的前方和後方都是一片空白。可明明不該是這樣。他這樣充滿戲劇性的經曆獨此一家,絕無分店,夠精彩紛呈了吧?可他卻覺得自己來自虛無,最終也將走向虛無。他甚至無法去責備誰。段萬德、喻勤、沙曼、季諾城、周芸……這些人或是犯罪,或是遇害,都在他們自己的人生裏奮不顧身。隻有他,從一出生就掉入了一個可笑的陰謀,從此陰謀疊著陰謀,像個套娃。他想丟下這一切,連警服也想脫掉。他可能不適合繼續待在重案隊了,他的身世太複雜,就算謝傾想要保他,力證他品德高尚,也難免引人口舌。可偏偏他還不能在這個關頭離開!“浮光”的陰雲越來越大,師父寧協琛還在他們手上,還有……還有淩獵!季沉蛟有些痛苦地捂住上半張臉,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隻手毫不留情地提了起來,衣服深深地勒住脖頸,出一口氣都困難。一種隱約的不安圍繞著他,可此時他尚且陷在混亂中,無法分辨那股不安到底來自什麽。段萬德正式進入調查流程,他對在夏榕市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但不肯說出賴克海等人以什麽方式、從哪裏非法出境。而他在l國的所作所為不是夏榕市重案隊能夠調查,所以他暫時被拘留起來,等待上級部門的決定。l國,薩林加烏克市。“你別光顧著拍景啊,這麽大一個帥哥,不能為你的照片增光添彩嗎?”昭凡打扮得青春逼人,在街頭凹了半天造型,淩獵卻隻意思意思給他拍了一張。昭凡邊說邊追,“讓我看看你拍的都是什麽!”兩人在街頭你追我趕,淩獵說:“你不是有自拍杆嗎?別影響我工作!”昭凡:“呸,你一通瞎拍,這算什麽工作?”淩獵懶得跟昭凡解釋,為了堵住他的嘴,又給他拍了張帥的。昭凡這才心滿意足。薩林加烏克市白天街上沒什麽人,雖然現在不打仗了,但是人們還是保持著警惕,街頭巷尾的華麗像個夢境,說不定睡醒就破滅了。其他大區來的有錢人愛去高檔商店和娛樂場所消費,也不會在街上流連。所以淩獵和昭凡在路上很顯眼,懷疑、貪婪的視線從四麵八方射來,但是如果回頭尋找,又看不到任何人影。昭凡說:“我們是明天回去吧?”夏榕市已經傳來消息,段萬德被控製住了,也交待了季沉蛟身世的秘密,所以他們這一趟的任務已經完成,無需再多待。淩獵點頭,往街對麵的商場走去。昭凡說:“謔,你還要shopping?”淩獵:“準你shopping不準我shopping?”“我那是給兄弟姐妹們代購,我帶著任務的好麽……”淩獵自言自語,“我也有任務。”昭凡沒聽清,“你任務不都完成了?”淩獵還有個私人的,自作主張的任務。這裏是季沉蛟出生的地方,也是喻勤過世的地方。季沉蛟雖然沒有在這裏的記憶,但血脈是既定的東西。將來季沉蛟不一定會到l國來,以季沉蛟的性格,大概率能來也不會來。而他既然來了,便想替季沉蛟多看看它。它不富裕,也不和平,華麗的外表下充斥著犯罪與動蕩。也許不久之後,它又會爆發衝突,剛修好的商場酒店被炸成廢墟,“茉莉茶”像無數個在這片土地上興起又衰亡的幫派一樣走向末路。它此刻的穩定或許隻是一瞬間的事。他將它記錄下來,如果季沉蛟想看看,他就拿給季沉蛟看。商場裏還是跟上次來時一樣,顧客寥寥,淩獵來到喻勤的雕塑前,很認真地拍下好幾張。她美麗、莊重,又充滿活力。要說與喻家老宅裏那幅油畫有什麽區別,除了年齡這個客觀因素,那應該是眼中有著自由和勇氣。季沉蛟沒有再去見段萬德,下班之後,他去了趟市場,買回殺好清理好的鴨子,還有一些別的菜。淩獵就要回來了,他打算照著網上的教程,給淩獵做點好吃的。但進廚房後他有點心不在焉,切薑時被手指給切了個口子,出來找醫藥箱又沒找到,隻得下樓去買創可貼,回來發現煮的水撲出來了,差點把火澆滅。手忙腳亂一番,更加心神不寧。倒不是此刻才這麽丟三落四三心二意,自從那天和段萬德聊完,他就覺得心裏好像堵著什麽。謝傾明白他的處境,盡量不讓他參與後續的調查。他貼好創可貼,躺在沙發上想事。這案子辦得算是漂亮,不考慮個人感情的話,段萬德有句話沒說錯,那就是被他抓,沒有遺憾。這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他在主導調查,段萬德算是給他送了一份禮。如此一來,就算上頭對他的身份有猜忌,也不能抹殺他的功勞,不會再出現上回他和淩獵被停職調查的事。可是這好像太順利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對,太順利了。恰好是這份順利讓他不安。段萬德落網,但是“浮光”呢?段萬德完全是依靠“浮光”才找到邢永旦,包括後來帶人入境,也是在“浮光”的協助下完成。“浮光”還讓他們住進玉容詠歌。夏榕市的五星級酒店不止這一家,別的不選,要選風口浪尖上的玉容詠歌。隻是因為玉容詠歌的名字?還是傳遞挑釁?這場複仇實際上是“茉莉茶”和“浮光”共同完成,可是“浮光”卻隱身了。“浮光”又隱身了!季沉蛟雙手按住太陽穴,腦海中出現各種可能的片段。忽然,他渾身一僵,訝然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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