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蛟輕輕戳戳他的腦門,“野貓還挺自大的。”淩獵摸摸被戳的地方,當局者迷,他得知“浮光”就是“沉金”之時,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成了目標。但這並不符合邏輯,當年他隻是個小屁孩,丟了就丟了,這麽多年過去,誰會興師動眾來抓他?他也沒有參與剿滅“沉金”的行動。在“浮光”眼中,他應該是個無名之輩。但野貓不能被欺負。淩獵給了季沉蛟一個頭槌,季沉蛟措手不及,腦門被撞得通紅。淩獵揚著下巴,趾高氣揚,“你不能這麽說我。”季沉蛟眼淚都快出來了,淩獵又湊過來,在紅腦門上吹吹,“小季不痛,呼呼”雖然把季沉蛟的頭撞了,但淩獵情緒還是不怎麽高,季沉蛟難得下一回廚,給淩獵炸了一盤雞翅。淩獵小口小口地吃,看著食欲沒平時好,但是居然把一盤都吃完了。晚上快睡覺時,季沉蛟拿著枕頭來到客臥。淩獵:“你要來霸占我的床嗎?”季沉蛟將枕頭放好,“霸占一回怎麽了?”“那我要收錢。”“可以,下個月房租少收你幾塊錢。”兩人在豐潮島不是沒有在一張床上躺過,但是這次很不一樣。是因為關係不同了嗎?還是淩獵現在看起來很讓人心疼?季沉蛟不知道。他調好空調的溫度,讓淩獵靠在自己臂彎裏,拍拍淩獵的背。床頭燈的微光像一把小小的傘,季沉蛟給淩獵遮著雨,自己被黑暗淋濕。淩獵閉了會兒眼睛,又睜開,看著季沉蛟,深棕色的眸子在燈光下格外剔透。他是蜷縮著的,在季沉蛟懷裏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姿勢。季沉蛟:“睡不著?”淩獵:“你是在哄我睡覺嗎?”季沉蛟覺得是。但淩獵得了便宜還賣乖,“可你很沒誠意。”季沉蛟想,淩獵現在就像個小孩兒,說什麽都很直白。平時他覺得淩獵欠兮兮的,現在隻想給淩獵想要的全部關懷。“那怎麽才算有誠意?”“起碼你得給我講個故事。”季沉蛟拿來手機,“你想聽什麽故事?”“小朋友聽的我都愛聽。”淩獵說:“我以前沒聽過。”季沉蛟手頓了下,心裏泛起一陣酸楚,下載講睡前童話的軟件,給淩獵念《綠野仙蹤》。“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害怕一樣東西,是一根劃著的火柴。稻草人對多蘿西說。”[注1]淩獵腦袋在他手臂上一點一點的,問:“稻草人當然害怕火柴,但是它為什麽要告訴多蘿西?”季沉蛟想了想,“因為信任吧,他把他最大的把柄交給他的好朋友多蘿西了。”故事講完了,童話裏的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稻草人得到腦子,鐵皮人得到心,獅子得到勇氣,多蘿西回到故鄉[注2],但淩獵最感興趣的還是稻草人說的那句話。季沉蛟正想讀下一個故事,淩獵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男朋友,我也想把我最大的把柄交給你。”季沉蛟忽地怔住。淩獵卻笑起來,“但是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我的把柄是什麽。我先存著,等到我想起來了,就交給你。”季沉蛟喉嚨有些幹澀,說不出話來。淩獵卻很愜意地縮了縮腿,還伸起懶腰,不久就睡著了。數日後的夜晚,夏榕市大部分區域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一個高高的少女披頭散發從樓中跑了出來,濕漉漉的長發鋪灑在她臉上,她的眼神溢滿恐懼。她跑得很快,時不時向後看去,像是有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正在追趕她。恐懼到極點,她發不出聲音,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到一個能夠求助的人,她摔倒在地,趕緊爬起來,繼續奔跑,但她的腳步聲在轟隆的雨聲中融化,這場雨就像是巨大的牢籠,將她最後的呼救與呐喊層層封堵。她咬牙向雨幕的盡頭跑去,她要逃離這墳墓般的康複中心。自從來到這裏,一切都變得不正常,連最疼愛她的教練也不再相信她。他們都說,根本沒有鬼,隻是她精神太緊張,在心理作用下出現了幻覺,為了減輕她的症狀,還給她換了藥方。他們那樣耐心,那樣為她著想,她為什麽還不聽話,還要歇斯底裏呢?教練哭著說她沒有良心。可她不是!她真的看到了!這座康複機構是建在許多人屍體上的,死去的冤魂至今仍在飄蕩,為什麽沒有人相信她?她奔潰地衝刺,忽然,右邊射來一道刺眼的光芒,刹車聲猝然響起。她好像飄了起來,風和雨第一次垂憐她,將她托了起來。可是為什麽她覺得那樣痛?她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後背狠狠撞在嘩啦作響的地上,她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眼,是兩張懸空的臉,他們驚惶地看著她,就像住院第一夜看見的慘白的臉。他們說著什麽,但她再也聽不見了。淩晨五點多,大雨停歇,江雲朵的屍體被環衛工發現。天亮後,車禍的事迅速傳遍榕美康複中心,江雲朵出事的地方離康複中心北區花園僅有七百多米,從她身體裏流出的血漂出一條長長的粉帶,匯入花園的泥土中,直到白日降臨,還清晰可見。縣局已經來勘查過現場,帶走屍體,也調取了路邊的監控。淩晨三點十二分,江雲朵從路邊衝出,一輛轎車躲避不及,雖然有刹車的舉動,但還是向江雲朵撞了過去。車上兩人下車查看,商量半分鍾後,回到車上,駕車逃逸。監控拍到了車牌號,警方已經開始追蹤。屍檢結果也已出來,江雲朵全身十九處骨折,顱骨粉碎,內髒大出血,當場死亡。事故事實清晰,江雲朵死於車禍,且肇事司機並不是故意將她撞死。但大雨滂沱的夜中,江雲朵為什麽會獨自奔跑?這成了最大的疑點,也成了康複中心所有人的談資。“曉得不?死的是那個打排球的!就是天天說鬧鬼的那個女娃!”“是她?她大半夜跑出去幹什麽?”“中邪了吧?她不是老說鬼在看她追她嗎?要我說,她這種情況就該早點接回家!”“哎,這醫院不會真有問題吧?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會說中邪就中邪呢?”“我看她那個教練有問題。別人都是父母來管,她一個教練,哪來那麽好的心腸?說不定有所圖。”人們眾說紛紜,不免又扯到康複中心的來曆。半天時間裏,越來越多的人聲稱自己也覺得這裏不幹淨,看到過鬼。縣局調取康複中心內部的監控,淩晨兩點五十,江雲朵出現在三號住院樓後門,刷指紋離開,不斷往後看,但她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在她衝出後門後,也沒有任何人靠近指紋按鈕,門一直沒有再打開,不可能有人追著她出去。江雲朵的教練哭得死去活來,“是我害了雲朵,我不該逼她治病!”江雲朵的主治醫生叫王路,接受問詢時強調自己開的藥絕對沒有問題,江雲朵入院第一天就說見到鬼,而那時她僅僅隻做了身體檢測,根本沒有服藥,不存在藥物導致幻覺的可能。而後來,針對江雲朵的情況,他還組織專家開會,經過討論給江雲朵換了藥。王路說,一些患者在服藥之後確實會出現異常興奮、出現幻覺的情況,但江雲朵的問題與藥物無關,是她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縣局在對江雲朵的血液、肝腎進行藥理毒理檢驗之後,也基本確定王路沒有撒謊,劑量都控製在較低的標準,就算有個體差異,也很難出現江雲朵的情況。那麽江雲朵為什麽發瘋了?排查過程中,警方聽到得最多的就是當年的火災、冤魂作祟。這些迷信的東西當然不能當做線索,但是不是有人在裝鬼嚇人卻值得調查。季沉蛟和淩獵回到重案隊已經有幾天了,雖然季沉蛟才是隊長,但淩獵的歸來卻是意外之喜,他本來沒有專門的辦公桌,但沈棲給他搬了一張來,就在季沉蛟旁邊,據說還在網上算過卦,風水好。季沉蛟覺得應該開一個掃除封建迷信的小會,重案隊的精英,居然去網上算卦?但淩獵接受良好,還跟沈棲學起星座運勢分析。沈棲現在從季沉蛟的小弟正式成了淩獵的小弟,理由十分之庸俗季沉蛟每次聽見他說這座那座,都要教育一下他,獵哥多好,獵哥會好奇地衝他眨巴眼,還會虛心請教,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現在他的哥是淩獵。季沉蛟則被降了級,有了個新稱呼隊長哥,簡稱隊哥。第一次聽到這稱呼的季沉蛟:什麽鬼東西!這天,沈棲做完了事,又跑來找淩獵聊天,卻見淩獵冷著臉看手機。他瞅了一眼,原來是朝夏縣那條新聞康複中心一女子深夜遇車禍身亡。沈棲來之前就看到網上的分析了,無一例外提到朝夏縣的冤魂作祟,還把康複中心的來曆扒了出來。地產商投資都很重視風水,那塊地有不少地產商都去看過,而且都帶著“懂行的”,雖然便宜,但“懂行的”說風水太差,所以沒人敢接這燙手山芋。喻氏集團財大氣粗,也是為了給當地政府麵子,拿下地建康複中心。這麽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這下一出事,網上傳得最多的就是喻氏沒有安撫好亡魂。這些雖然是無稽之談,但因為神秘、獵奇,所以熱度很高,已經有主播預告去康複中心探險。沈棲雖然喜歡算算星座,但那都是鬧著好玩,他本身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所以網上的說法隻是看看。“哥,你怎麽了?”淩獵沒回答,卻起身朝辦公室外跑去。季沉蛟剛從謝傾那回來,淩獵一把將他拉進來。沈棲:“……”手,手牽手?“我上次見過這個死者。”淩獵把手機遞給季沉蛟,“她叫江雲朵,入院第一天精神就不正常了,說晚上被鬼纏住。”剛才開會的時候,謝傾也說了朝夏縣的案子,但是案子並沒有轉到市局來,輿論雖然很熱鬧,但縣局的意思是案情比較簡單,無需市局協助。“這康複醫院正好是喻氏集團修的。”淩獵說:“我想去看看這案子是怎麽回事。”朝夏縣。肇事逃逸的轎車已經被找到,出事時車上一共兩人,是一對二十來歲的情侶,男方去女方家裏提親,次日還要上班,於是連夜開車趕回朝夏縣,原本是快樂幸福的一天,沒想到就要到家了,居然害了一條命。這下婚也暫時結不成了,兩人極其沮喪,說江雲朵竄得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腦子亂極了,下車查看,發現她在抽搐,身上全是血,肯定是活不成了,叫救護車也救不了命,隻會暴露自己,所以選擇了逃跑。其實天一亮他們就後悔了,但是大錯已經釀成,抱著僥幸心理想,萬一警察找不到自己呢?這案子查到這裏本來可以結了,事實很清楚,是江雲朵自己精神出了問題,突然衝上馬路,後麵並沒有人追她,她的醫生似乎也沒有違規操作,肇事車輛有刹車舉動。這就是一起意外。但是人們的關注點早就不在車禍本身,而是延伸到九年前的雜貨市場大火。民間傳得沸沸揚揚,說江雲朵是被死去的人纏上了,所謂的幻覺也不是幻覺,她體質比較陰,所以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更有人說,是拿到這塊地的喻氏集團沒有安撫亡魂。流言朝著越來越離譜的方向奔去,縣局焦頭爛額,這時候結案隻會引起更加迅猛的輿論攻擊,指責警方掩蓋真相,但要真去查了,那不又是警方也搞封建迷信?無奈之下,縣局不得不請示市局,季沉蛟正好帶著淩獵過去。縣局負責這起案子的中隊長將調查報告拿給季沉蛟,季沉蛟仔細看完,對案子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江雲朵是仙足鎮人,這個鎮不歸夏榕市管轄,但屬於同一個省。江雲朵家裏比較困難,早年父母離異,都不管她,她現在的教練是她初中時的體育老師,叫屠冰花。屠冰花一直將江雲朵當做女兒來對待。江雲朵是在今年上半年受傷,經過手術,身體上的創傷已經恢複,但是心理上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屠冰花悲傷過度,來來回回說的都是江雲朵有多不容易,自己有多後悔帶她來這裏,似乎沒有什麽重要的線索。江雲朵的主治醫生王路履曆暫時看不出問題,提供的治療方案也中規中矩。他告訴警察,說和江雲朵接觸下來,發現江雲朵其實並不是真心喜歡打排球,相反,她很厭惡這項運動。這一點讓季沉蛟有些在意,於是帶著調查報告,親自去找王路。因為江雲朵的事,王路請假在家休息。他住在朝夏縣最高檔的樓盤,花園洋房,有兩層。季沉蛟在來的路上就已了解過,這樓盤的開放商是喻氏集團。王路在家裏也穿得很體麵,邀請季沉蛟喝他自己磨的咖啡。季沉蛟觀察屋內裝潢,簡潔、冷調,有個調酒吧台,這人的生活過得很精致。王路將咖啡放在季沉蛟麵前,濃香撲鼻,季沉蛟象征性地嚐了一口,問及正題。王路歎氣,“你們警方懷疑是我給江雲朵催眠,導致她精神失常,但我有什麽理由這麽做?我和江雲朵可以說完全沒有交集,對我來說,她隻是一個普通的病人。”季沉蛟安撫幾句,又問:“她告訴你她並不喜歡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