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東門那一片改造區沒有任何監控,楊孝半夜被砸頭,沒人看到是誰幹的。工人代表咬定一定是學生,學校自己查來查去,也覺得大概率是學生,但學生那麽多,根本找不出來。眼看事情就要鬧大,校方決定吃了這個虧,用錢買安寧,所有工人都得到一筆安撫金,那楊孝是農村來的,沒個親戚在身邊,校方請人二十四小時照顧他。半個月後,楊孝傷愈出院,這事就算徹底解決了。校方不清楚楊孝之後的情況,更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黃名市。台祿又問副校長其餘那些工人的下落,副校長讓秘書找來好幾人的聯係方式,他們都在黃名市安定下來了,有的還拖家帶口的學校附近做起小生意。台祿分出一些人手去見這些工人,竟是得知,楊孝已經去世了。如果,那起案子其實有人死了呢?當時還活著,被救下來,好好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傷愈出院。這是活著。但後來人死了,假設裏的條件以一種時間錯位的形式達成。可不管時間是否錯位,唯一的事實是,人確實死了。季沉蛟問:“死因是什麽?”台祿看著剛拿到的死亡報告,聲音有些顫抖,“腦溢血。”讓他心頭發緊的不隻是因為這個常見的死因,而是他記得,當年那一係列傷害民工的案子裏,至少有兩起,被害人都是頭部受到重創,和楊孝被襲擊的情況非常相似。“我們,好像漏掉了一個嫌疑人。”第113章 白事(27)尹溪赤腳走在滾燙的沙灘上, 海風將她的裙擺吹起來,像一朵綻開的雪花。她向沸騰的海水走去, 浪花紛飛, 起初打濕她的腳踝,而後將裙擺也打濕。她眼中空茫地看著海的盡頭,那裏隻有飄浮的雲。她眯起雙眼, 仿佛看到了那個離開很久的人。他對她說過,等今後有錢了, 要帶她去海邊。她問可不可以在海邊辦婚禮, 他說那自己要更加努力地賺錢了。時過境遷, 物是人非, 她真的在海邊辦了一場婚禮, 挽著的卻是仇人的手。她歎了口氣,又往海水中走了一步, 忽然,身後傳來熟悉的喊聲:“海裏可沒有你想見的人。”她轉過身去, 隻見那個叫淩獵的警察踩著人字拖, 棉麻褲的褲腳挽至小腿, 雙手插在褲袋裏,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那視線像是在看一個尋短見的人。但是奇怪,一般人發現有人要跳海, 不是會立即衝上來營救嗎?“我……”尹溪別開臉,“我沒有想尋短見。”淩獵聳了下肩,“我想也是, 你還沒回到家鄉告訴某個人, 呂東越已經死了。”尹溪瞳孔輕輕一縮, 臉上卻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 她攏了下被海風吹得有些亂的額發,露出釋然的神情,仿佛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有些費力地逆著倒退的海水,一步一步朝岸邊走來,停在離淩獵五步遠的地方,“你都知道了。”淩獵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我不知道。”她愣了下,苦笑。淩獵:“所以我才跟你說,如果想傾述,隨時來找我。”海水起起落落,送來宛如時間注腳般的聲響。沉浸在這種聲響裏,人似乎能輕易觸摸到時間的形狀,它在匆匆流逝,宏大壯闊,不為任何人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而停留。“我是想去找你。”尹溪眼神很平靜,“我承認,我確實是為了接近呂東越而來。”淩獵側過身,指了指不遠處的涼棚,“女士還是不要曬太多太陽。”兩人來到涼棚下,許是淩獵剛才溫柔的態度讓她想到了再也不會回到她生命裏的人,鼻尖一酸,眼睛也泛起紅。淩獵:“那個人叫楊孝?”尹溪呼吸一提,複又吐出氣,聲音輕微發顫,“是,他是我的戀人,我們本來就要結婚了。”尹溪在姑姑家就是個透明人,住在客廳隔出來的小房間裏,勉強能夠溫飽,至於親情,那是父母過世後她就再也不曾享受的奢侈品。初中還沒念完,她就離開姑姑家。為了養活自己,她什麽活都幹過。夏天廠房裏的溫度高達40c,冬天又冷到零下。開到早上的大排檔總有蠻不講理、揩油的客人,老板永遠站在客人一邊。在鬧市擺地攤,見到城管就像老鼠見到貓,有時被逮住罰款,半個月的利潤就沒有了。可是像她這樣的人,有什麽辦法呢?她還去發廊幹過,那種主營業務並不是洗剪吹的發廊,老板娘見她漂亮,給她拉來不少客人。那個冬天發廊被掃黃,她恰好生病在家,洗心革麵,不再接這種活。發廊那位老板娘人品雖然不行,但燒得一手好菜,她學來皮毛,買來鍋具、板車,大冷的天在各個工地外麵賣盒飯。那時民工和市民們的矛盾已經很尖銳,工地上沒有什麽好餐食,館子裏的飯菜賣得貴,民工們吃不起。她雖然算半個黃名市人,但是對城市沒有歸屬感,她一直在泥潭裏匍匐掙紮,比這些民工又高貴得到哪裏去?所以她看他們,甚至比看城裏人還要親切。她自動將自己歸入他們的隊伍,起早貪黑買菜炒菜,盡量降低價格,不久就成了工人們的“禦用”廚師。也是在那時,她認識了同歲的民工楊孝。工地上多是三十左右的工人,黝黑,粗礦,強壯,楊孝卻剛二十出頭,生得白淨,身材也很單薄,穿著跨欄背心幹活時,“排骨”都看得見。楊孝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愛把粗話掛在嘴邊,說話和聲細語的,被其他人欺負了也不惱,笑嘻嘻地就過去了。工地上的人也不是真的欺負他,隻是把他當弟弟、小孩,時不時就擺著大哥架子教訓一下,有好東西還是會分給他。尹溪對楊孝很有好感,她是個漂亮的姑娘,楊孝是個清秀的小夥子,相處久了,當然會相互吸引。尹溪每次給楊孝舀菜,都會“手抖”多舀點楊孝太瘦,她想把他喂胖點。楊孝“禮尚往來”,把大哥們分給自己的糕點留給尹溪,幹完活隻要有空,就跑來幫尹溪收拾,蹬著板車送尹溪回家。那個工地的活幹完時,兩人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但結錢時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知道他倆談戀愛,見不得人好,散布謠言說尹溪這種女人不可能永遠跟著他這窮小子,遲早得分。尹溪很不開心,也清楚人心有時就是被嫉妒填滿,別人說她閑話倒是無所謂,如果在工地上為難楊孝就麻煩了。她與楊孝說了自己的想法,楊孝歎氣,“怪我現在還不能給你安穩有尊嚴的生活。”要說成長環境,楊孝更加辛苦,從農村來打拚,苦吃多了,就有了被搓扁揉平,逆來順受的“毅力”。他完全理解尹溪的不安,於是兩人說好不在工友跟前秀恩愛。楊孝在哪裏幹活,尹溪就去別的工地賣盒飯。兩年過去,兩人的生活還是很拮據,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黃名市郊外的景點山。其實黃名市離海不遠,但是他們舍不得將錢花在旅行上。他們最喜歡說的是以後。以後有錢了如何如何。沒有經濟基礎,又沒有競爭實力的年輕人,唯一擁有的慰藉就是虛無縹緲的“以後”。那一年,尹溪上了當地報紙,記者將鏡頭對準街頭巷尾掙紮求生的平凡人,抓拍的尹溪炒菜的照片很有藝術感,不久就有商人出錢請尹溪拍服裝照,一套的價格比她辛苦炒一周菜還高。尹溪受寵若驚,和楊孝商量之後,暫時停下賣盒飯的工作。楊孝很支持她,說老婆這麽會賺錢,自己也要更賣力。不久,黃名工程學院東門改建的工程啟動了,楊孝成為工人之一。他不止一次對尹溪說過,在工地幹了這麽多年活,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回,因為東門不遠處就是老圖書館,大學生們嫌這裏設施陳舊、書籍少,一般都不會過來,正好“便宜”了他。他很喜歡看書,也很想上大學,但家庭條件不允許。換成氣派的新圖書館他肯定就不敢去了,一身的灰怕弄髒桌椅,更怕吃大學生們的白眼。尹溪數著剛到手的錢,“孝哥,你想不想自考?你看,我現在攢了些錢了,我是讀不進去書,你想上個夜校、大專什麽的話,我可以供你。”楊孝笑得很幸福,捧著她的臉說:“好開心,老婆養我。”尹溪不好意思,推他,“別鬧。”楊孝認真道:“但是我不能自己輕鬆坐在教室,看著你一個人辛苦賺錢。記得嗎?我們要攢錢去海邊結婚。”尹溪早就明白世界上有很多無奈,隻得將供楊孝讀書的事放下。那之後她接了出市的工作,要去山裏拍攝。本來她每天都會和楊孝通話,但有幾天沒有信號,等她回到有信號的鎮裏,再給楊孝打電話,手機竟然關機了。她心神不寧,害怕楊孝出事。當時黃名市本就不太平,出過好幾次傷害民工的事件了。她沒有拍完,轉了幾次大巴,終於回到黃名市,眼前的事實狠狠潑了她一盆涼水。楊孝果然出事了,被砸得頭破血流,安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直沒有醒來。校方每天都有人來慰問,送花送水果,工友們也常來,個個義憤填膺。尹溪得知楊孝是在從老圖書館回臨時宿舍的路上出的事。當天工地的電機出了故障,晚上不能工作,工頭幹脆給大家放假,楊孝帶著水壺去老圖書館,直到熄燈還沒回來。工人們知道他喜歡看書,以前也不是沒有看到半夜才回來的事,於是也沒擔心。但天快亮時,幾個打掃衛生的校工突然在工地外喊:“你們的人好像出事了!快出來看看!”楊孝趴在林蔭道上,腦袋和臉上全是血,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工人們馬上想到近來傷害民工的事件,而校園晚上是封鎖的,把楊孝打成這樣的一定是學校裏的人,遂立即找到校方理論,耽誤了送醫的時間。上午十點多,校方代表才把楊孝送到醫院,搶救了三天,情況才穩定下來。這三天,工人們一直在和校方扯皮,還叫來了警察。但尹溪回來時,工人們已經與校方達成諒解,答應將事件定性為內部打鬧,得到大額賠償和日後工作安排的工人們全都緘默不言。尹溪問是誰打傷楊孝,工人們說那人已經回老家了,治療費營養費誤工費全部都校方承擔。尹溪還是想討個說法,但楊孝需要人照料,加上校方代表也見了她,半是勸說半是威脅,她如果鬧,校方就不再出各種費用。除了識時務,她沒有任何辦法。後來,楊孝醒來,隻記得一點多時從老圖書館離開,沿著走慣的小路回工地,結果後腦就挨了一下子,當時他還沒有失去知覺,但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清,隻知道襲擊自己的是個男人,應該是學生,他倒地後,那人還在打他。他在劇痛中昏死過去,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這時尹溪才知道,根本就不是工人們內部打架,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樣?工人們拿到好處已經閉嘴,如果她現在非要鬧出個好歹,楊孝後續的醫治怎麽辦?得知幾方協調的結果,楊孝苦笑一聲,安慰尹溪,“如果我醒著,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有的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一些人值錢。不管是尹溪還是楊孝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苦慣了,卑賤慣了,隻是想在這個城市找到一個落腳之地而已。楊孝出院,尹溪以為事情會漸漸好起來,她又開始接拍攝的活兒,就算尹溪暫時不工作也沒關係。但是尹溪不願意被她養,拖著落下病根的身體去工地。因為幹不了重活,總是幹幾天就被辭退。那時尹溪經常不在家,楊孝身體難受就忍著,接連發燒,隻是去買點藥來吃。這麽過了小半年,楊孝突然發病死亡。楊孝的親戚都在農村,趕來辦了他的葬禮,尹溪沒有露麵,出奇地平靜。這時她才意識到,從一開始,她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不該妥協,她應該督促校方找到那個傷害楊孝的人。但是底層的人,習慣了得過且過,苦難後的一丁點甜頭就感恩戴德,殊不知那不是甜頭,那隻是被傷害後施舍了廉價藥水。尹溪斷了與所有民工的聯係,花了一年的時間高強度工作,在攢了能夠支撐她生活和調查的錢後,她開始尋找凶手。這無疑是件非常艱難的事,但他相信楊孝的話那是一個男學生。男學生無緣無故為什麽要襲擊楊孝?楊孝為人寬和,極少與人產生矛盾。聯想到黃名市很多人看不起民工的現象,尹溪判斷,問題不是出在楊孝身上,而是出在男學生本人身上。男學生仇視民工。但為什麽仇視?這裏麵原因就多了。事情已經過去將近兩年,那人很可能已經畢業,尹溪利用黃名工程學院舉辦攝影活動的機會,混成評委,與學生會、教務處的幾位姐妹交情甚篤,拿到之前幾屆男學生的名單。名單就像經書一樣密密麻麻,她耐著性子,一個一個調查。這項枯燥的工作花了她一年時間。她給這些學生預設各種犯罪動機,再去挨個排除,直到發現一個叫呂東越的學生,其父也是民工。她來到呂家所在的舊房區,假裝福利機構的工作人員,上門調查五十歲群體的生活情況,言談間將話題引到子女上。呂父一說呂東越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他看不起我,嫌我是當民工的,給他丟人,不能像他那些同學的父母那樣給他安排工作,供他出國!”尹溪問呂東越現在不住在家裏了嗎?呂父說他們早就斷絕關係,不知道他跑哪裏去了。父親是民工,憎惡、看不起民工,在尹溪心裏,呂東越是凶手的可能越來越大。她又在網上高價請黑客調到呂東越的成績信息,發現在楊孝遇襲之前,呂東越所在的專業進行了一次很重要的考試,呂東越成績不理想,較之上一次考試,有非常明顯的退步。會不會是因為呂東越考砸了,一腔憤懣無處發泄,再加上本就痛恨民工群體,正好看見楊孝在老圖書館讀書,所以爆發傷人?尹溪想找到呂東越,親自接觸一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呂東越在哪裏。之後,他又想到和呂東越的同學網聊的辦法,利用和校內姐妹的關係搞到一張學生證,謊稱自己是學妹,加上幾位男同學的號,聊學校聊專業,然後把話題轉移到呂東越身上。她打聽到一個很關鍵的信息就在楊孝出事前,呂東越經常去給民工們送熱水,非常熱情。為什麽?找襲擊對象?踩點?她已經無法說服自己這些隻是巧合,素未謀麵的呂東越在她眼裏麵目無比可憎,她時常夢見自己找到了呂東越,並殺死了他。某一天,她忽然想到,呂東越為什麽要離開黃名市?當時警方展開整治,抓了一批傷害民工的人,呂東越是不是害怕東窗事發,所以才逃走?呂東越這一屆搞同學會,組織方要確認每個人在哪裏、能不能來,尹溪趁機得知呂東越在遙遠的豐市。她來到豐市,跟蹤呂東越,將他的工作單位、租住的地點摸得一清二楚。這時她陷入迷茫,人找到了,卻不知道該怎麽報仇。一刀結果他嗎?她沒有必勝的把握。在殺死呂東越之前,她想要從他口中得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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