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室無所事事轉來轉去的淩獵也停下腳步,看向季沉蛟和龔翔。季沉蛟:“是叫黃勳同?”龔翔:“確實記不得了。”“劉意祥有沒說過和這人聊什麽?”“就是互相訴苦,那個黃什麽跟一群人來打工,人家拉幫結派,他融不進去,總被欺負,但窮,沒辦法,隻能堅持。哦對,黃那群人就是給王順幹活。”罪惡就像一片混沌的黑色之海,風暴中吐出一個個碎裂的泡沫,它們終於,終於浮上水麵。母親病情好轉之後,龔翔就得回去工作了。臨走前,他請劉意祥吃飯。兄弟倆都喝得爛醉,劉意祥拍著他的肩膀,像高考那年被打斷右手一樣哭了。模糊的記憶裏,是劉意祥口齒不清的話語,“兄弟……我這輩子苦……你說我怎麽那麽懦弱……憑什麽誰都來欺負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真想殺了他們……我忍不住的時候……”龔翔次日離開路長縣,劉意祥沒來送,那晚的酒席,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劉意祥。三個月後,家鄉傳來噩耗,劉意祥在錘殺王順一家後放火,六人全部成了焦屍。所有給王順幹活的工人都散了,龔翔回去奔喪,劉意祥在縣裏成了遺臭萬年的白眼狼,那時他像是魔怔了,逢人就解釋劉意祥是被逼的,但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他急切地想找那個姓黃的兄弟,他一定會和自己一起維護劉意祥,可是找不到。什麽兄弟啊,對劉意祥避之不及了吧?龔翔被父親大罵一通,因為不管怎樣,劉意祥確實是凶手,背了五個人的性命,龔家救死扶傷,斷然不能為這等惡人說話。慢慢地,討論平息了,就像火焰熄滅,留下一地廢墟。龔翔抱著對家鄉的恨意離開,多年後回來接手診所,偶爾聽見別人詆毀劉意祥,還是會辯解幾句。“我是他的好兄弟,但我沒能拉他一把。”龔翔苦澀地搖搖頭,“他本來不至於走到那個地步。”季沉蛟點開黃勳同的照片,“你看看,有沒有覺得眼熟?”照片上的黃勳同已經四十歲,皮膚鬆弛,頭發稀疏,還有一道難看的疤。龔翔端詳許久,手忽然顫抖起來,“怎麽會?”季沉蛟:“是不是覺得有點像劉意祥?當年沒死,多活了十五年的劉意祥?”龔翔眼中全是震驚,“像……但是不可能是他啊,他已經死了!”季沉蛟收回手機,長出一口氣。不可能是劉意祥,因為劉意祥已經死在十五年前的大火中。除非劉意祥沒死,倒在窗邊的屍體是另一個人。第16章 雙師(16)十五年前,一隊四處接活的建築工人聽說路長縣有很多房子要建,老板給錢痛快,春節一過,便乘著貨車,一路顛簸而來。工人們來自天南地北,原本不認識,但單打獨鬥難免受工頭的氣,於是在上一處工地彼此混個眼熟後,往往會結伴去下一處工地。黃勳同加入得晚,身板瘦弱,幹活沒其他人利索,也不怎麽愛說話,收工後別人相約打牌喝酒,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書翻看。工隊雖說是自願結成的,沒高低貴賤,但任何團體時間一長,必然冒出個說話頂用的。老大嫌黃勳同是個悶聲,臭下裏巴人裝什麽清高?他不打牌,工人們就把他書丟了。他不喝酒,大夥兒把他按地板上,嘻嘻哈哈往他嘴裏灌。工地上最髒的活兒也派給他。誰讓他不合群呢?但就這樣,黃勳同也沒離開工隊。他外出打工已經好幾年了,有時勤勤懇懇幹了幾個月,一分錢都拿不到,有時老板不給肉吃,天天三餐是藤藤菜混白米飯。他嘴皮子不利索,架也打不過,薪討不回來不說,還總是挨揍挨嚇唬。自從在某個工地加入現在的工隊,他終於不用為工錢、食物發愁了。隊裏有任何事,為首的幾個都會去跟老板理論。不過是受點氣,挨點欺負,比起要不回工錢來說,這都不叫事。黃勳同不走,隊裏其他人也不驅趕他。小團體有人當頭兒,就得有人趴在地上遭踐踏。他要走了,大家的樂子不就少了?路長縣最有錢的王家要蓋新房,工隊上去攬了活兒。打地基、夯土、扛建材……一天天就這麽過去。但和以前幹活不同的是,黃勳同交到了朋友劉意祥,老板的外甥。劉意祥是縣裏人人皆知的臭蟲,被舅舅一家照顧多年卻不知感恩。機緣巧合,劉意祥去工地送材料,黃勳同接材料。當時是休息時間,其他工人都在棚裏躲太陽、打牌、困覺,隻有黃勳同頂著一頭大汗,忙上忙下。劉意祥不解,“就你一個?”黃勳同笑著擦汗,“該我幹。”劉意祥突然明白,這是個和自己有類似遭遇的人。被排擠,被虐待,久而久之,甚至習慣了被欺辱的生活。“我幫你。”劉意祥從車上跳下來,和黃勳同一起扛材料。這之後,兩人漸漸熟悉。當時劉意祥已經結束家裏蹲,王順指使他在各個工地間送材料,他也沒拒絕,算半個建築工,和黃勳同有的聊。話題逐漸從工地轉移到人生,螻蟻和草芥找到了共同語言。劉意祥本來以為黃勳同和自己一樣,也是躺平任踐踏,但黃勳同卻搖頭,眼裏有光,“我隻是在利用他們,我需要和他們一起賺錢。”那一刻,劉意祥忽然得到某種啟發,漸漸變得積極,壓抑多年的恨像一棵嫩芽,興奮地推著頭頂的泥土。不久,兒時的好友龔翔回來了。這些年,劉意祥其實不太想見到龔翔,他們曾經是最好的兄弟,但現在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龔翔約他,他能找理由推都會推掉。可這次不同,他想讓龔翔知道,他新交了個朋友,而且……他覺得自己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氣。酩酊大醉,他記得自己對龔翔吐露的心裏話我要殺了他們!王家的畜生們霸占他的一切,總有一天,他會拿回來。那天好像沒有什麽不一樣,不過是他再次成為畜生們討伐的目標。王順指著他的鼻子怒罵,一屋子人陰陽怪氣,他歇斯底裏還擊,罵聲附近好幾棟樓都聽得見。畜生們罵完竟然還敢安心入睡。也是,他還能幹出什麽可怕的事嗎?他能。半夜,劉意祥怒氣未消,拿出家用榔頭,摸入四個臥室,像敲雞蛋殼一樣敲碎了畜生們的腦袋。但是殺死最後一人後,他突然迷茫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呢?要是被抓到了,自己會被判死刑吧?罪惡已經侵蝕了他的大腦,他想,需要一個人來替自己死。是誰呢?不,他能找到誰呢?答案呼之欲出。劉意祥慌張找到黃勳同,告知家中出了事,需要他幫忙。黃勳同和劉意祥一同進屋,卻被殺紅了眼的劉意祥困在屋裏。一把大火,燒死了一個人,給了另一個人新生。……是這樣的嗎?季沉蛟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當年死的是黃勳同,後來死在4-2的是劉意祥。有人為黃勳同複仇,這個人藏得非常深,現在很難找到黃勳同的那群工友,更難分析是誰會為黃勳同複仇。還有一點,在這個假想裏,記克在哪裏?他在路長縣賣瓷磚,勢必和王順打交道,或許劉意祥送過的貨裏就有他的瓷磚?他和王順、劉意祥,甚至黃勳同都認知。那劉意祥怎麽敢和他住在同一棟樓裏?劉意祥應該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時間來抹平兩個人容貌上的差異。除非他是被記克脅迫的?但記克為什麽要這麽做?記克因為某個原因,知道劉意祥奪走了黃勳同的生命?一條即將捋清的繩子突然打上一個結。“季隊長,你們重案隊的思路都這麽狠毒嗎?”玻璃窗上突然另一道身影,季沉蛟轉過去,見淩獵走了過來。“狠毒?”“劉意祥殺王家五口是因為長期積蓄的恨,但燒死黃勳同也太殘忍了,好歹那是他唯一的朋友龔翔已經不算他朋友。”季沉蛟對這一點也存疑,隻是從目前掌握的線索分析,這是最可能的情況,不然怎麽解釋劉意祥換身份?難不成還是兩人合謀殺死王順等人,黃勳同主動赴死?假如是後者,黃勳同必然會請求劉意祥照顧黃婆婆,事實卻是黃婆婆在黃勳同死後沒有得到一筆匯款。在生死麵前,劉意祥的友情或許經不起考驗。季沉蛟:“那你怎麽想?”淩獵:“如果我是劉意祥,隻有一種可能,我會讓黃勳同替我被‘燒死’。”“什麽情況?”“黃勳同已經死了。我的朋友最後能幫我這一回,我用他的名字替他活下去,雙贏。”季沉蛟:“不成立,最後一具屍體是被燒死。”淩獵想了會兒,“劉意祥當時並不知道黃勳同沒死?”季沉蛟抱臂走到桌邊,蹙眉沉思。劉意祥以為黃勳同死了,這才利用他的屍體,但其實黃勳同一息尚存,是在烈火中最終殞命。是什麽造成黃勳同的第一次“死亡”?劉意祥又為什麽誤認為黃勳同死了?等等!劉意祥假扮黃勳同,是怎麽混入工隊?季沉蛟眸底一寒,仿佛窺見了真相。劉意祥如果回到工隊卻又沒有被揭穿,隻可能是建築工人替他隱瞞了身份!為什麽替一個殺人犯隱瞞?他們是共犯!黃勳同也許正是“死”在他們手上!劉意祥有可能直接逃走,沒有回到工隊嗎?不可能!當時警方迅速展開調查,所有和王順打過交道的工隊都會被盤問。如果“黃勳同”在那個當口逃離,必然成為嫌疑人!又一個謎題似乎解開了,但還差記克。季沉蛟基本確定的是,黃勳同,不,劉意祥的死是有人在為黃勳同複仇。這個人非常難查,但必須去查。季沉蛟和梁問弦在電話裏溝通想法,掛斷之前,梁問弦說:“除了記克,還有一個難以解釋的點。”“嗯?”“被你帶在身邊的淩獵。”季沉蛟下意識回頭,淩獵正拿著招待所的電視遙控器,飛快換著頻道。“我想不通,凶手為黃勳同複仇,選擇4-2你可以說是記克和當年的案子有關聯,可以說凶手掌握了淩獵的生活規律,知道晚上他經常不回家。”梁問弦說:“但為什麽要給劉意祥穿上淩獵的功夫袍?這個舉動的意義在哪裏?”季沉蛟沉思,“意義在於把淩獵拉入其中。”梁問弦:“對啊,這就是問題。為什麽要拉淩獵,嫁禍的話,屍體都在4-2了,已經構成嫁禍。換衣是不是多此一舉?”季沉蛟:“但這種案子,凶手做的事一般不會是多此一舉。”兩人都沉默,片刻,梁問弦說:“所以我覺得淩獵和記克都是繩子上的疙瘩,凶手想通過換裝做某個表達。”沒有台好看,淩獵丟開遙控器,拉起被子,準備睡了。但他剛閉眼,眼前就落下一道陰影。他立即睜眼,季沉蛟弓著腰,將他整個籠罩在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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