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從懸山頂青瓦槽中傾下的水,一條一條地連成水珠簾,水聲如江海。


    蘇安親自端著祛濕解暑湯,見李道用從堂中拐出來,連忙叫了住:「李郎中。」


    李道用回身,點了點頭。他雖然不擅於察人所好,卻因與二人相處過一陣子,大致覺出顧越的癖好,便也知蘇安的心思:「蘇供奉莫要擔心,隻是交接而已。」


    蘇安道:「關鍵之時,交接事務又得耽誤日子,轉運司能在千秋節之前趕完石數嗎?」李道用道:「規製定好,餘下的就是選義按部,考辭就班,不難。」


    蘇安攪著碗中的勺子,笑著謝李道用,幸好還有他能操勞。李道用擺了擺手:「當時來,還以為能偷懶家去待著,誰知顧郎盡心如此,誒,那李某也不服老。」


    天氣悶熱,方才站著說幾句話,鼻尖就冒了汗。李道用想也不想,問也不問,順手就奪走了蘇安打算給顧越吃的綠豆薏米百合湯,邊吃邊回房休息了。


    蘇安空著手,在廊下站了許久,感慨頗多。回憶起初次去平康醉仙樓時,向顧越問起信安郡王的情形,他怎料到,這位曾在塞北為他們解過幽州之圍的郡王,太宗皇帝的曾孫,竟是連麵也不曾見過,便從此被排擠出宗室,再與繁華無緣。


    又突然想起,顧越在花萼樓的朱紅門前,對薛紀平說的那句真假參半的話。


    或許,似梨園裏百花爭春,成就名曲,這個國家,也正因時時刻刻發生著劇烈的變動,使新弦能及時替下舊弦,才能引來百鳥朝鳳,才能有如今的欣欣向榮。


    這樣想著,他不再為顧越在彈指一瞬間被貶出流內,淪為平民而感到悲憤。


    自小,他所識的顧越,有恩有義,心懷明月,永遠不知悲天憫人。


    「十八,你歇會兒吧,和我說話。」蘇安走進堂中,在顧越對麵坐下,「我本來端了碗粥,可是被李郎中吃去,我就想著,總該還能有幫得上你的地方。」


    「好。」顧越蘸了蘸墨水,抬起臉,笑容溫和,「多謝阿蘇的心意,確實有些話,想要和你談一談,畢竟千秋若再有朝宴,我可能就隻能在牡丹坊喝悶酒了。」


    蘇安有些意外。在那次吃完花糕後,雖然二人已談過心,但顧越一直就和他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除了人情,極少像今日這樣,願意和他在公堂裏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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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幽蘭


    小吏碎步而來,撤走多餘坐氈,擺上扶手,倒滿兩盞酒水,斯斯文文地退下。


    蘇安見那酒水清冽,初猜是幹和,飲了,才想起在長樂驛時用過的郎官清。


    長安附近有個地方叫蛤蟆陵,酒肆中用蒸法燒酒,烈性堪比燒春,便是此酒。


    顧越執起了筆,猶豫不肯放下:「墨還未幹,不用可惜了。」蘇安道:「這有何可惜的?十八別是……」話未完,顧越挽袖探身,將筆尖點在蘇安的額頭。


    一點冰涼,在額間蔓延。


    蘇安:「……」手攥得緊,一撇一捺地感受著顧越的傑作,仍然是那朵團花。


    顧越道:「長亭信中說,前些日子你在岐王府裏奏曲,不小心斷了一根琴弦。」


    蘇安回過神,閑扯道:「是陳翰林花間醉了酒,與眾人打賭,看彈至《綠腰》七遍,小王孫笑不笑。王爺想看笑,道是能識曲的,郡王不想看笑,盼端莊穩重。王妃娘娘和幾位公主都在,我為解歸雁兄的圍,隻得如此,幸好不是妙運。」


    顧越道:「阿蘇喜歡洛陽。」蘇安對飲一杯:「也不盡然,從前隋宮裏的人,國破後皆流散於外,阿米的祖父便是先前絲班首部。逢遇行家,我自然好切磋,王爺卻說,他躲到此處,飲酒作詩樂,隻為盡享衣不係帶之樂,可見洛陽是一個歡愉之處,雖有酒香花鬧,能縱容真性情,但是待得久了,使人意懶神疏。」


    一邊說著,便哼唱著吳音小曲,一杯杯把酒往腹中傾倒。他所識的岐王,在長安時,愛儒士,無貴賤皆盡禮,而在洛陽,聽陳翰林說,竟是冬天凍手不去烤火,而叫來年輕美貌的妓女,把手伸進她的懷裏貼身取暖,美其名曰「香肌暖手」。


    溫柔又風流。


    顧越聽著,尋思自己的酒量敵不過,按住蘇安。蘇安觸及顧越的手,頓了頓,問道:「就不說這些了,你在渡口跌得不輕,腿還疼嗎?」顧越拍拍腿,道:「血是別人的,我並沒受傷,隻是跌倒二三回,好在泥巴軟,不覺得疼。」蘇安點頭。


    論完了洛陽,顧越見蘇安清醒,便是小心翼翼地,在案前擺開一封書信。信是範先生所寄,上麵附加著歪歪斜斜的曲譜。蘇安拿來看,並不全識,有些好奇。


    長安新來了一位江南琴師曹氏,以此法簡化七弦古琴的文字譜,教授小兒曹柔。範先生有幸拜會,求得一紙,特請蘇安解讀。蘇安暗裏嘀咕,範先生專攻琴瑟,何必要簡譜,除非也是用於教授,才就想起,崔匙曾說過,父親正在學瑟。


    顧越道:「範先生說,學瑟首支曲子應是《碣石調·幽蘭》,習之能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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