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服,陸研又把席琛那件西裝外套疊放整齊,自覺放到了前麵的副駕駛位上,然後十分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席琛抬眼從後視鏡看他,注意到陸研還在流淚,他不禁怔了怔,靜了幾秒,主動遞了張紙巾過去,說:“想不到三少的潔癖這麽嚴重,也是我冒犯了。上次顧少帶你去醫院看這病,醫生怎麽說的?”


    “醫生說時間太久,治愈是不可能的,隻能通過心理治療緩解症狀。”陸研接過紙巾擦幹眼角,緩了口氣,朝席琛莞爾一笑,安慰道,“席先生別介意,這種眼淚是受情緒影響的,我自己也控製不住,等過了這陣兒就沒事了。其實我心裏沒那麽難受,不用擔心。”


    席琛輕輕“嗯”了一聲,沒做其他回應。他盯著鏡像中陸研被凍得蒼白的臉沉默了許久,看得出來對方笑得非常勉強,雖然接觸的機會有限,不過幾次下來,席琛也能通過對方的言談舉止判斷出這位三少爺脾氣還不錯,至少是個通情達理,性格溫軟,還挺知道替別人開解的人。


    捫心自問,席琛很清楚自己方才那個給陸研披外套的舉動,關心的成分其實不多,而且或多或少都有幾分非善意在裏麵。他不信陸研察覺不到這層意思,照理說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沒想到卻這麽能忍,更沒想到他不僅忍了,還能在情緒波動嚴重的情況下給他這個“故意為之”的人找台階下,這情商也真是高得可怕了。


    意識到這點,經紀人先生無聲哂笑,心想這陸研確實不招人討厭,平時冷靜自製,舉止得體,而且樣貌出眾,偏偏這麽一個玉雕似的美人卻患有潔癖症,哭紅眼眶的模樣還帶著那麽點楚楚可憐的味道,也難怪自家顧少會對他動心思。


    這隻要不恐同,換個男人也受不了啊。


    不過還是得小心一點,席琛暗自腹誹,情商高的人一旦狠起來,那真是半分餘地都不會留的,他能謙遜溫和地接受你的惡意,就自然而然能笑容自若地看著你哭。而且聽陸研那話的意思,陸家子女之間的遺產爭奪明顯是已經開始了,他那場車禍十有八九是出自李淑君的手筆,這樣一來,這位三少爺重返陸家取那份遺囑生效材料的目的根本就是不言而喻。


    這陸家幾位繼承人之間的爭奪原本是跟他們這些外人是沒有半點關係的,但陸研借顧璟霖助理的身份進來,這事沒人知道倒還好,若假以時日暴露出去,那顧璟霖的立場可就徹底變了。


    一切明朗前,陸氏大權都是掌握在李淑君那個女人手裏,她怎麽可能允許區區一個子公司旗下的簽約藝人,公然協助亡夫的私生子來幹預自己的家事?


    席琛越想心裏的事就越亂,索性收回目光不再去管陸研,他隨手把車窗降下條縫隙,然後抽煙打發時間。


    陸研淋過雨身子有些發虛,不過現在畢竟是四月底了,郊區再涼也過了開暖風的季節。他不動聲色地捂了捂凍得冰涼僵硬的手指,等稍微暖和過來,便取了牛皮紙袋裏的“遺產繼承資格鑒定”出來查閱。


    那裏麵有一份按照陸承瑞本人的意思擬好的一份補充說明,大意和那日江律師複述的內容基本吻合。也就是說遺囑早已立好,但隻有親生子女才有資格繼承。而資格認定的時間是陸承瑞去世後的三個月內,等期限一到自然會由律師公布結果。


    瀏覽完補充說明的內容,陸研又翻了翻那一遝打印文件,從裏麵抽出了那張親子鑒定報告。


    右下角的主治醫師簽名果然是“孫萬軍”的字樣,還蓋了中心醫院的紅章,看來是沒找錯人。


    陸研鬆了口氣,取出手機把記在腦子裏的手機號存了進去,然後開始盤算怎麽時候約這位老教授出來談談。


    就在這時,駕駛室的門突然開了。


    陸研聞聲抬頭,隻見席琛撐傘下車的背影。他順著對方離開的方向抬眸看去,正看見有人朝這邊走過來。


    那裏麵有顧璟霖和先前在休息室見過麵的話嘮,除此之外還有李淑君、陸家的三位少爺小姐,以及幾個一看就身份不低陌生男女。眾人被負責撐傘引路的保鏢各自簇擁,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停車場,然後各自分開,上了預先準備好的配車。


    雨天霧氣濃重,距離又遠,陸研視線受阻,但還是注意到有個人的身形看上去非常眼熟。他下意識地換到另一邊靠窗的位置,拂去玻璃上的水汽,待看清那人樣貌後不覺怔住。


    那個在二層樓梯偶遇的男人正在和顧璟霖交談,看樣子兩人似乎還算熟悉。因為在陸研的認知裏,顧璟霖對待外人的態度向來很冷,而且惜字如金,從不多說,這點就連麵對席琛時都不例外。可麵對那個男人,他的態度裏很顯然多了幾分晚輩對長輩的尊敬,這倒是令陸研非常意外。


    不過多時,那男人被下屬送回專車,顧璟霖又和席琛低語了兩句,期間還朝路虎這邊看了看。最後隻有席琛一人打傘返回,顧璟霖則上了之前開過來的白色寶馬。


    席琛開門上車,將雨傘收好立在副駕駛的座位邊上,邊發動引擎邊說:“馬上要去冷泉公墓,顧少的意思是你先留在這裏,不用換過去了,省得被別人看見。”


    陸研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件事上,等席琛說完,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剛才和顧先生說話的那個男人是誰?”


    席琛一怔,繼而狐疑地回頭看了陸研一眼:“你不認識他?”


    陸研乖乖“嗯”了一聲,坦言道:“我確實太久沒回來過了,對這邊的人和事都不了解。”


    “那你問他做什麽?”席琛一陣見血地點出來。


    陸研瞬間被問住了,心想這位經紀人也真是太敏感了些,他沉默了幾秒,用一種非常誠懇的口吻解釋道:“是這樣的,剛才在別墅裏,我離開大廳以後遇見了這個人,印象比較深刻。而且又看見他和李淑君,以及幾位陸氏高層一起出來,所以有點好奇。”


    他故意隱瞞了撞見對方的具體地點,以免引起席琛的反感。


    席琛對這番解釋將信將疑,猶豫片刻,還是回答道:“那幾位不是陸氏集團的高層,而是東煌娛樂的ceo和主要負責人。等這場葬禮結束後其實會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飯局,名義上是家宴,受邀出席的就是他們幾個,其實就是借吃頓飯的機會談談未來的合作,畢竟現在整個娛樂圈的人都知道,東煌娛樂和星啟傳媒馬上要聯合投拍電影,接下來的接觸會更加頻繁。”


    “至於你問的那位——”席琛略微一頓,腳下給油起步,驅使路虎跟上顧璟霖的寶馬,緩慢駛離停車場,“他是星啟傳媒的創始人,張總,張天啟先生。”說到這裏,席琛倏然冷笑,又道,“在這個圈子裏麵,娛樂公司接近其他公司旗下藝人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拋出橄欖枝,而且因為是張總親自接觸的顧少,所以這次的橄欖枝的分量倒是沉了不少。”


    “這樣啊。”陸研禮貌接了一句,心裏對這姓張的是不是要挖顧璟霖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隻在意這種原本對頭公司的老總,就算現在和陸氏的子公司有合作關係,隻憑這個就能從陸家別墅的私人臥房下來?


    這不是扯淡麽?!


    當然,這種疑問他隻能壓在心裏,不能說,更不能讓席琛看出來端倪。


    就在陸研心事重重地出神發呆的時候,安靜無聲的車廂裏驀地響起“嗡”的一聲輕響,是手機振動。


    陸研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主要是沒想到眼下這種情況能有什麽人找他,直到第二聲振動響起,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振的是自己口袋裏的手機。陸研把手機取出來查看,隻見屏幕推送過來的短信消息顯示了一行文字,內容是——


    主人:【臨時有事出來晚了,席琛沒為難你吧?】陸研按指紋解鎖屏幕,盯著那行中文靜了幾秒,又抬頭看了看前邊那輛寶馬,然後編輯了一條信息回複過去。


    與此同時,前車裏麵顧璟霖的手機一振,影帝先生劃屏查看。


    署名“小潔癖”的聯係人發過來的信息是:【沒,顧先生好好開車。】顧璟霖回:【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好開車。】小潔癖:【有些人嫌自己命長,我也攔不住呢……:)】顧璟霖:【……】顧璟霖:【再給你一次機會。】


    小潔癖:【mua~(づ ̄ 3 ̄)づ】


    小潔癖:【雨天路滑,真的別用手機了。】


    看著連續發過來的兩條短信,男人漆黑的眼眸略微眯緊,眸底不覺漫上一層清淺的笑意。顧璟霖單手握著手機,遲遲不知道該回些什麽給陸研,最後索性什麽也沒回,直接把屏幕按滅,乖乖開車去了。


    半小時後,車隊抵達冷泉公墓,在最裏麵的一處私人墓地旁依次停下。


    席琛特意繞到遠離其他車輛的地方才熄火停車,拔了鑰匙,頭也不會地叮囑道:“你沒穿女裝就別一起去了,骨灰下葬的過程很快,等完事以後我會盡快回來,一個人也別亂走,省得被其他人再撞見。”


    陸研聽話地點點頭,席琛把車鑰匙遞過去讓他保存,又道:“安全起見,我不鎖車門,這個你收著,萬一有什麽事直接開車回顧少的公寓,不用管我。”


    “謝謝。”陸研說。


    席琛不再說話,拿了傘開門下車。


    陸研留在車內,透過水霧氤氳的車窗注視著遠處草地上黑壓壓的人群,然後幻想著——在那人群之中有一座空的墳,老牧師會對著刻有他名字生辰的石碑念悼詞,最後在一群各懷心事的陌生人的注視下,將那方小小的骨灰盒安置在裏麵,掩土、獻花、鞠躬、離場。


    像一出荒誕得出奇的黑色幽默,偏偏他這個當事人還有幸親眼所見。


    真是太可笑了。


    不知不覺,時間接近下午六點,天色徹底暗了下去。


    暴雨中陸續有車尾燈消失在夜色之中,葬禮結束,賓客開始陸續退場。


    陸研有點低燒,等到後來直接靠在座位上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車門被人打開,潮濕的水汽灌車廂,陸研被冷空氣凍醒,迷迷糊糊地抬頭看向來人。


    顧璟霖撐了把黑傘,垂眸看著睡成一團的陸研,淡淡道:“人走的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父親?”


    陸研按緊額角定了定神,感覺頭腦清醒了些後便回身收拾好攤在座位上的文件,下車鑽進顧璟霖傘下,說:“先把東西放回你車上。”


    “找到了?”顧璟霖道。


    “嗯,”陸研說,“總算是沒白忙一趟。”


    顧璟霖帶他返回自己那輛寶馬,把車門拉開,陸研把文件袋和藥盒一起放進副駕駛的儲物格,然後站起來,說:“走吧。”


    說完,兩人撐傘朝私人墓地走去。


    這塊地算是陸家的祖墳,一些陸研沒聽說過名字的長輩也埋在這裏。顧璟霖帶他來到陸承瑞的墓碑前,陸研卻像根本沒看見那樣,徑直走過父親的墓碑,在幾米外,屬於自己的那座孤零零的石碑前停下。


    “也算是一種不錯的經曆,”陸研輕笑,言語間帶著一股似是漫不經心的自嘲在裏麵,“畢竟沒什麽人能有機會給自己掃墓,這麽一想,我還挺幸運的。”


    顧璟霖無聲莞爾,走過來給他打傘,道:“我還以為你會想看看陸先生。”


    “他呀——”


    陸研從地上撿起一朵白玫瑰,那朵花被雨水打傷了,花瓣有些皺。陸研垂眸盯著那雪白花瓣上的一道折印,感覺很像是某個人在孩子稚嫩的脊背上留下的一道鞭痕,很清晰,也很疼。


    “說實話,我覺得我現在能坦然站在這裏,坦然麵對那座墳裏的人,再接受了一聲‘父親’的稱呼,這些就已經是極限了。”陸研捏住白玫瑰的花朵,五指扣緊,輕輕一扯,然後將花枝扔在自己碑前,轉身,緩步返回陸承瑞的墳塚,抬手一鬆。


    被揉爛的花瓣盡數灑下,落在石碑表麵,被雨水衝刷得淩亂不堪。


    顧璟霖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幕,也說不清陸研這是在祭奠,還是在羞辱。


    “回國以前,其實我個人對李淑君是沒什麽感覺的。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如果我換做是她,同樣也不會接受丈夫在外麵和別的女人偷歡生下來的孩子,她沒有理由愛我,也沒有理由對我好。我在外麵那十六年,恨她歸恨她,卻沒想過要報複她。”


    “但是——!”


    陸研嗓音發顫。


    “我是真的沒法原諒這個男人。”


    “我情願他從來沒出現過,也情願一直留在那間孤兒院,但無論如何都不想像這一生這樣——在認命以後看到希望,又在還沒來得及觸摸幸福的時候看著希望破滅,而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一無所有的人不會痛苦,痛苦的是一無所有的人得到了卻要再失去。”


    “其實有一句話我說錯了,陸三少沒有死在西山腳下,而是死在了十六年前,被這男人送回美國的那一天。”


    “我不愛他,也不會愛他,我——”


    陸研隱忍地合上眼睛。


    “——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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