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主語放在這裏就把整句話變成了一個病句。不論是什麽人,都不可能這樣輕易地沉浸在別人的人生裏,而為此放棄自己的性命坦然赴死的。謝琢會為此而死,但是喬晝……絕不可能!他在琢磨什麽?在等什麽?他是覺得有人會來救他?還是說有什麽邵星瀾瞳孔微微一縮。可不是有人會來救他麽!自己剛才差一點就啟動脫離裝置了!喬晝難道已經知道了他的試探?如果是這樣,那麽迄今為止喬晝展現出來所有的東西都成了對方想讓他看見的。邵星瀾頭一次嚐到這種被反套路的滋味,一時間有點茫然,不過很快,他就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既然你這樣篤定會有人來救你……那就讓我看看,如果我一直不出手,你的那個騎士會不會上演一場英雄救美吧。不過是比耐心罷了,這點時間他還是有的。邵星瀾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笑意微微地站在角落凝望殿外這場即將開始的酷刑,同時開始在心裏打草稿,如果一號真的會出現,那站在邊上“見死不救”的他可要被秋後算賬了,這樣撕破臉可不行,他得提前想好一個開脫的理由,必要的話就說是個人行為,至少不能讓一號對他所代表的機構產生負麵情緒,畢竟以後還是要合作的嘛!他這裏滿腦子想著一號,心足夠野的喬晝卻打算直接給他來個大的。所謂神經病人思路廣,格局要打開!一號算什麽,我給你現場表現一個x號誕生!在人眼無法看見的維度,著長衫的黑發青年提著一盞燈火幽藍的宮燈停駐在謝琢身旁不遠處,他臂彎裏搭著一隻被綴滿寶石的蕾絲邊衣袖遮蔽一半的手掌,年輕的小國王麵色垂著剔透的綠色眼睛,頭上的王冠襯著金色發絲熠熠生輝,而他的肩頭,坐著一隻形容詭異的笑臉木偶。那隻木偶渾身破破爛爛,好像被狠狠折磨蹂躪過一樣,手腳耷拉垂落,臉上滲透斑駁的血跡,看上去極其人,坐在衣著華貴的小國王肩膀上,充滿了格格不入的異樣感。比起先前,它的體型縮水了一圈,變得瘦巴巴的,疊吧疊吧甚至可以直接塞進外套口袋裏。事實上,喬晝根本不用費盡心思偷渡木偶進黑洞,盡管使用沒了神智的木偶有些磕磕巴巴,還有頭痛的後遺症,但比起一個不好掌控的道具,喬晝欣然接受了這些附加條件。因此,當時與邵星瀾一起進入黑洞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變成了喬晝模樣的賬號一,套上了小國王賬號的本體,外加一個提供隱匿功能的入殮師賬號,快快樂樂高高興興地跟著渾然不覺自己身旁到底有些什麽玩意的邵星瀾踏進了黑洞。而他現在想做的,就是創造一個新的“怪物”。新賬號,丹青令記錄者,以記錄真相,敘述曆史為己任的史官,出身名門,心懷天下,在淤泥中苟延殘喘過,在塵埃中摸爬打滾過,從天之驕子京城芝蘭到目盲眼瞎行乞四方,一支刀筆,一卷竹書,刻錄山川血淚,人世百態,是絕對公正的見證者。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雷電在烏黑的雲層中扭動翻滾如同長蛇巨蟒,一道道炸開在天穹之上,在驟至道暴雨中,一道身形淺淡的身影飄忽起落,停在了宮殿屋脊上,他有著與這個時空不兼容的異域相貌,卷曲黑發淩亂披散在肩頭,藍色眼眸多情如凝望愛人,衣褲束縛住蜜色的肌理,手中一雙袖劍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猩紅的血,頃刻之間就流入屋瓦,被衝洗得一幹二淨。搭著入殮師的臂彎站在下方的小國王如有所感,抬起眼睛看上去,站在那裏的撒丁刺客立即興高采烈地拋去一個飛吻,多情的眼眸裏蕩漾柔軟的水波,舉起袖劍,隔著大雨向自己的君主匯報戰果。在天穹的遠方,不惹人注意的隱蔽之處,有裂隙正在飛速擴大,整世界正在無聲緩慢地坍圮,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們眼球上翻,露出血紅的眼白,扭曲的肢體擠破衣衫跌落地麵,濺開泥濘粘稠的汁液。這樣一個世界,它的主線劇情會是什麽?喬晝在繁華都城、在荒涼邊陲、在平凡城鎮,在謝家、在破廟、在橋洞下,無數次地思考這個問題。大膽地假設,縝密地思索,小心翼翼地推敲,收集所有能觸碰到的線索,無論是有用的還是看似無用的,抽絲剝繭尋找自己需要的那點東西,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正如邵星瀾所說,這裏或許的確是一場遊戲。而且應當是一場權謀策略遊戲。昏庸年邁的皇帝,充滿疑雲的戰爭,紛亂的朝堂,世家和皇權互相撕咬,平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內憂外患,國將不國是不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遊戲開局背景?而作為玩家,最適合的初始身份就是……小國王轉了一圈大拇指上的戒指,漫不經心地想,當然是朝野繼位呼聲最高的四皇子了。然後等老皇帝駕崩,就可以開始征戰四方平定天下,處理前朝後宮,治理國家的遊戲了。這不就是一個《皇帝養計劃》麽。他正在過的這段劇情,應該就是遊戲的前置劇情。按照推測,頗負盛名的丹青令謝琢為民而死後,朝野物議沸騰,老皇帝估計很快就會因此退位,之後就是玩家的天下了。不過作為一個很有主人翁意識的優秀玩家,喬晝覺得,這樣的策略遊戲裏,還是不要再多一個玩家了。前置劇情裏沒了玩家賬號的遊戲全麵崩盤,劇情直接飆向了一個不可言說的異化方向,天空上碎裂的縫隙越來越大,到了沒有人能忽視的地步,邵星瀾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心中警鈴大作這個場麵他可不陌生,倫敦事變的視頻記錄裏就是這樣的!深諳保命技巧的邵處長挪動腳步將自己藏到了大殿一角的巨大花瓶後,事實證明他的選擇無比正確,當他藏好不到三分鍾,大殿內的公卿朝臣先後開始異化,嶙峋的骨刺和黏滑觸手撕扯盤曲,片刻之間就把金碧輝煌的殿堂變成了群魔亂舞的魔窟。糟糕……喬晝還在下麵!邵星瀾皺起眉頭,迅速抬手摸上衣袖內的手環,這回他不打算猶豫了,不管什麽試探,總不能真的讓人把命扔在這裏。如果這是一場遊戲,對手能整出這樣的陣仗來逼他救命,邵星瀾覺得自己認栽也不是不行。第159章 尾隨而至手環如他所願發出了微微滾燙的溫度, 一陣劇烈的拉扯感鉤住了邵星瀾的頭,像是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或是被從地裏拔出來的蘿卜一樣,粗暴的旋轉和眩暈挾裹住理智, 四周的色彩模糊成了詭異的色塊, 在強行脫離這裏時,他違背本能地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台階下的青年, 確定看見了對方的身形同樣變得模糊虛幻,才鬆了口氣, 順從地被這陣漩渦卷起。不過邵星瀾顯然沒有看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他驅動手環的瞬間,被選定為目標之一的“謝琢”同時感受到了那股不知來由的莫大吸力,與此同時, 靜默站立在一旁的小國王和入殮師,包括宮殿屋頂上的撒丁刺客身形都陡然一閃, 像是信號不好的電視機一樣, 忽明忽暗地閃爍了起來。四雙眼睛同時抬起, 從不同的方向望向了大殿內正努力隱匿自己身形的邵星瀾。金發碧眼的小國王調轉視線,屋頂上的刺客接收到主人的命令, 笑嘻嘻地彎腰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謝幕禮節, 身形消失得無影無蹤。入殮師微微低頭,冰冷的手指理了理小國王肩頭的金發,籠罩著二人的燈光無聲散去, 小國王握住肩頭的木偶,身體抽長拔高, 金發飛速加深, 不過轉眼之間, 站在這裏的人就變成了穿著白襯衫的黑發青年。說時遲那時快, 邵星瀾已經被手環挾裹著消失在了原地,緊接著就應該是被判定為跟隨者的喬晝,但手環閃閃爍爍,像是電腦陷入了邏輯閉環。這件道具的原理目前還無法被研究者們破解,他們隻知道它是成對使用的,攜帶主環的人能指定攜帶子環的人一同前往先前設置過的錨點,是很好用的黑洞脫離工具,但因為難以獲得,數量極其稀少。假如這個道具有意識,它現在應該就會發出困惑的聲音:為什麽攜帶子環的人有兩個?手環的確扣在了喬晝的手腕上,但是根據道具自成體係的邏輯判斷,它是扣在類似“靈魂”的東西上的,可是經過它的掃描,在子環的監測範圍內,有兩個一樣的個體,完全無法區分到底哪個才是需要帶走的。既然分不出來,那就一起帶走好了。單線條的手環得出了滿意的結論。邵星瀾雙腳一接觸到地麵整個人就不受控製地往後仰倒,又迅速被等候在一旁的人接住,尖銳的儀器蜂鳴聲像是細針紮進了人的大腦,無數的人急促緊張地交談著,好像在他耳邊開了一場辯論會。他出現的地方正是之前進入黑洞的地方,後勤組早就準備好了醫療設施日夜輪班蹲守在這裏,最好的結果是黑洞被解決,所有陷落者都安全返回,最壞的結果就是……手環帶回來邵星瀾的屍體。不過好在,目前看來至少不是最壞的結果。邵星瀾強行壓下要嘔吐的不適感,有人從他手上捋下了手環,在帶有餘溫的手環將要脫離皮膚的一瞬間,他用盡力氣彎曲手指勾住了它。摘掉手環打算送去做測試的研究員:“……邵處?”邵星瀾抬起被汗水打濕的眼睫毛,銳利視線盯如對方眼底:“喬晝呢?”研究員正要回答,旁邊爆發出了一陣更高的呼喊:“能量波動超過閥值了!”聽見“能量波動”這個關鍵詞,邵星瀾陡然清醒,借著隊員的攙扶站直身體,也顧不得和研究員掰扯那隻手環的問題,單刀直入:“監測出了什麽?”能量閥值也是一個黑洞出現後發明的新名詞,借助特殊的儀器,可以檢查一定範圍內與黑洞有關的特殊能量的濃度,一般來講,獲得了異能的人身上能量濃度都會高於平均值,而異能破壞性越大的人,其能量濃度就越高,最近政府正在用這東西地毯式掃蕩居民區,尋找未被登記在冊的異能者。不過不管能量濃度怎麽高,還是會維持在一個正常範圍內,它唯一一次顯示超出閥值,還是在偵測南海“海神之心”的時候,這顆由海妖贈送給人類的戰利品獲得了全世界各國的高度關注,華夏借助這唯一的黑洞生物留下的器官在國際上獲得了許多好處,外交部最近也是神清氣爽春風得意,頗有揚眉吐氣的快感。研究員們大概有了個推斷,隻有在接觸到黑洞生物,或是黑洞產生劇烈變化的時候,才會讓監測儀器發生蜂鳴。因此邵星瀾一會來就引起了儀器這樣劇烈的反應,研究員們隻能想到邵星瀾是不是帶回來了什麽黑洞生物,普通的道具根本不會造成儀器蜂鳴。“你帶回來了什麽東西!”遠處盯著儀器的研究員急的跳腳,一邊頻頻往邵星瀾身上看,想要奔過來將他扒個精光,又不願意離開監測儀器,於是隻能像個搖頭向日葵一樣瘋狂轉腦袋。別的人就沒他這麽多顧慮了,荷槍實彈的軍人們瞬間在邵星瀾身邊清出了一個直徑五米的圓,將他和其他人涇渭分明地分隔開來。邵星瀾忍著想要嘔吐的欲望和暈眩的頭痛,難得地打算破口大罵:“我能帶回來什麽東西?裏麵都要崩潰了,我還是卡著點帶喬晝逃出來的”他說到這裏,注意到周圍的人驟然陷入了一片過於恐怖的死寂。離他最遠的一個人吞了口口水,弱弱地問:“……邵處……可是你帶回來了兩個人……”邵星瀾豁然扭頭,力道之大簡直要把自己的頭給甩飛,果不其然,在他身後,有兩個身影正在逐漸凝實,檢測儀器的蜂鳴聲隨著他們的出現飛快拔高,到了一個能刺穿耳膜的恐怖尖銳音量。看著被子環帶出的兩個人,邵星瀾瞳孔一縮,厲聲咆哮:“高度警戒!是黑洞生物!”比起還有些茫然疑惑的其他人,他已經從衣著上認出了其中一個人的身份。素色淡青的大袖長袍,垂落腰際的長發,還有挺拔從容的站姿,以及那種獨特的氣質……正是方才還在大殿之上受審的謝琢!邵星瀾心中的震動無法用言語表達,他來不及去想謝琢是怎麽跟著他來到現世的,腎上腺素的瘋狂分泌下,隻來得及讓他做出一個動作他猛然搶上前一步,一把從謝琢手裏將貌似神智不清的喬晝給拉了回來,推到了身後。“醫療組!把他帶下去!”邵星瀾保持著一個警戒保護的姿勢,將被強行從黑洞中拉出來的喬晝推給待命的後勤人員,雙眼緊緊盯著謝琢,對方似乎對於手裏扶著的人忽然被搶走沒有什麽反應,不,確切地說,因為謝琢眼上蒙著布帶,所以他很難從中觀察到對方的具體情緒。“我看他好像不太舒服,所以冒昧攙扶了一把,”喬晝被粗暴地拉走,並沒有讓謝琢產生被冒犯的不悅情緒,甚至還好脾氣地朝著邵星瀾的方向笑了一笑,“閣下是在為他延請醫師嗎?”邵星瀾的大腦飛快轉動,思索著如何回答這個看起來沒什麽異樣的問題,周圍的人神經緊繃到了極限,誰都沒想到隻是接應一下隊友,居然還能接應出來一個黑洞生物,而且這個黑洞生物有著完整的人類形態,邏輯清晰,這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某個……某些人。“這裏就是他們說的現世?”謝琢也並沒有一定要得到回答的意思,不如說這不過是他禮貌性地對陌生人的關心,見邵星瀾久久不回答,就體貼地轉移了話題,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似乎也並沒有什麽區別……這是什麽聲音?宛若天鬼夜哭,淒厲有餘,美感不足。”他忽然問。在場的人都一愣,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台可憐的監測儀器還在盡職盡責地尖利蜂鳴著,這聲音已經到了刺激大腦器官令人反胃的地步了。愣在那裏的研究員猛然清醒,一邊捂著耳朵,一邊跌跌撞撞跑去關閉儀器,總不能黑洞生物還沒把他們怎麽著,他們自己先被儀器給震死了。邵星瀾的注意力卻放在了謝琢前麵那句話上。“這裏就是他們說的現世”,“他們”是誰?一個略顯匪夷所思的猜測浮上他的腦海,他正要出聲試探,若有所感的謝琢忽然輕輕抬起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盡管姿態具有習慣性的命令意味,但他的語氣卻顯得很溫和。“噓,聽,天崩了。”伴隨著他清淡平和的話語,佇立在他身後的黑洞猶如天穹崩塌,接天蔽日的深黑平麵碎裂萬千,雲霧被狂暴的風席卷,平底湧起雲浪,海潮般翻卷而去,瞬間覆蓋了京郊千裏赤地,在衛星雲圖上都能看見瘋狂擴大的一點乳白色。而在黑洞碎裂的同時,被吞沒的土地重返人間,它們還披裹著舊王朝輝煌古樸的衣裳,鳳凰台上樓閣高聳,丹青台挺秀玉立,朱紅城門威嚴莊重,街巷曲折,重簷鬥拱,環抱都城的河水挽著楊柳依依,青石板路銜接王謝宅第,如同一張從曆史裏剪裁出來的畫卷。在眾人的視線中,它們飛快地出現又飛快地褪色斑駁,依依不舍地脫去皮囊,將鋼筋水泥的建築一一吐出,這過程充滿了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好像見到了曆史在眼前以百倍的速度快進,重演了科技代替人文主導世界的全過程。這場麵宏大壯闊,驚心動魄,隻是與謝琢所說的不同,它是全然無聲的一個過程,但此刻,所有人耳邊都仿佛響起了天地崩塌又再造的虯曲巨響,伴隨著洪鍾大呂、鍾鼓齊鳴。饒是邵星瀾,也不由得為這景象失神了片刻,而後他便聽見負手坦然站立在包圍圈內的謝琢感慨萬千地輕聲道:“世事遷易,亦不過塵飛絮走,唯有青史一卷,不可移易。”邵星瀾福至心靈,忽而問道:“這裏有你要記錄的東西?”謝琢微笑起來:“時時皆是史,事事皆是史,後人看來,此時的你和我都是史家人物。有人邀請我,來錄述諸事,我覺得這個人和他身邊的人都很有意思,適合編著傳記,供後人觀摩,於是我就來了。”邵星瀾感覺心中那個猜測正在一點點得到驗證,於是又追問了一句:“那個人是誰?”謝琢仰著頭想了想,抱歉地笑了一下:“他的名字有些獨特,我有點記不得了,不過……我記得那是個身世坎坷的醫者。”